正月初七,百官修沐。
容澈有约,一大早便赶着出门。容晏在送完他出门后,来到正院给秋明几请安。
每日三拜,这是容晏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伏在地上,诚心的祝愿:“愿母亲今年能够身体康健,万事顺心如意。”
秋明几伸手,虚扬了一下,“起来吧。”
自入京起,她脸上就鲜有笑容,今后又何谈万事如意呢?
所以容晏也只是满心地期盼着。
秋明几待他坐好后,提了口气,轻声问:“今日你修沐,可有什么打算?”
容晏本来想说就在家里读书了,可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察觉到她的脸色后,连忙选择闭口不言。
果然,只听秋明几继续说:“奉阳冬日虽寒,但今日无风无雨,这种天气,出去访友也是合适的。”
容晏能听出来,母亲这是不想让自己待在家里。
难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心里想着,面上,容晏十分顺从地说:“据说荣兴街今天晚上有灯会,所以孩儿想看完后再回来。”
秋明几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她道:“荣兴街的旁边,就是东乐坊。那处乃烟柳之地,若有人邀请,你去看看也无妨。只是切记自持,自爱,不要乱了为人章法。”
容晏脸上一热,耳朵都臊红了。他紧张地握紧双手低头回答:“孩儿明白的。”
秋明几轻声“嗯”了一下,这才说:“我会吩咐下人给你留门的。”
“劳母亲费心了。”
“今日初七,我早上无事,做了点七草团子。既然你要出门,就顺路去给你老师送一些吧。”
容晏看着被婢女送上来的食盒,拿了放在自己跟前,本来是该告退之时,他却因有心还多嘴喊了一声,“母亲。”
等秋明几朝他看过来,他才说:“母亲,灯会上必会有很多以往不曾见过的小玩意儿,母亲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秋明几眼神晃了晃,道:“你若有心,便给我带个纸兔灯吧。”
“是。”容晏低头,他势必会将此事连着母亲的嘱托一起放在心里。
秋明几没有送人出门的习惯,容晏也习惯了她这个习惯,回房换了身衣服,他便孤身提着食盒走了。
待他走远,方才给他拿来那个食盒的婢女躬身回到秋明几住处回复消息:“夫人,公子已经走远了。”
斜倚着软塌的秋明几将紧握在手中的木扇打开,勾唇一笑,“去把正门打开吧。”
有人出门访友,自然就得有人开门迎客。
容晏走过两条长街,来到董府门前。
和往常一样,他来到东侧门前等候,本想着可能要待一会儿,可哪知道,他走近时,正好碰见董府的管家送客回来。
董博也没想到这一大早的容晏就来了,他相当惊讶地唤了一声:“晏公子。”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容晏回头,看到是他后连忙一笑,“博叔,老师在吗?”
“这……”董博皱眉,说话有些犹豫不决,“小人有些为难。”
容晏有些奇怪,又觉得有些好笑,“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有什么好为难的?”
董博张嘴,闭口,叹气,到底是伸手把门一推,“公子先进来吧。”
容晏跟着他,踏上了董府的长廊。
董博让他一步,走在他侧后方一边给他引路一边说:“夫人在前院待客呢。”
容晏“哦”了一声:“是很重要的客人吗?”
“是需要打开正门让主人扫榻相迎的贵客呢。”
那肯定是位身份尊贵之人啊。
容晏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我确实来的不是时候。”
“您只是来拜访自己的老师,有什么时候不时候的?”董博这会儿倒看得开了,“而且那位客人可不会在这儿用膳多留。”
容晏一笑,回头笑话这个老头,“刚才您在门口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董博只当作没听见。他把容晏领进一间四处挂满用芦苇梗编制成卷帘的屋子,请他坐下后,看着他手里的食盒问:“公子是来给夫人送节礼的?”
容晏把食盒放下,点头,“母亲做了一些七草团子,说,理当让老师尝尝。”
“那您在这儿稍待。”董博一笑,给他端来了一杯茶,“等夫人见完远客,就没事了。”
容晏客气地双手接过,“有劳博叔了。”
这个年轻人的待人接物,真的让人有股被重视与尊重的感觉。
董博老了,很受用这一套,他又给容晏拿来一些点心,让他安坐,“夫人就在前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着了,我先给你看看去。”
容晏连忙说“好”。
现在身处的屋子,容晏以前没有来过。等董博走后,他拿了架子上的书来看,又喝过两盏茶,等屋子都不再那么暖和时,他起身,忍不住往外走了走。
也是碰巧,他正好隔着木窗镂花看到一身正装的苏今以一种把自己放得很低的姿态拜服在坐于高堂之人脚下。
这就是那位贵客吗?
容晏看着显得那么卑微的苏今,心里突然有些愤怒。
这是他的老师,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是仅此于三公,能与左右丞相平起平坐的正二品大员!
这个人是谁?他凭什么?
若是董博在这儿,或许他能告诉容晏:堂上那个年过不惑的男人,就是商家的家主商坤是也。
“今年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商坤翻着苏今呈给他的事记手札,稍稍抬了抬眼睛:“唔……你怎么还跪着?起身说话吧。”
额上已经稍稍冒汗的苏今吸了口气,以一种十分优美的姿势起身,在旁盘腿坐好。
“御史大夫,可不是一个虚职。”不知满意与否,商坤将看完的手札放在一边,转头过来看着她说:“辛苦你了。”
苏今并不敢直视,只是稍稍低头看着地面道:“家主大人言重了。”
端起旁边的热茶品了一口,商坤摩挲着杯沿问:“我听闻,你收了秋明几的儿子为弟子?”
苏今笑了一下,说:“大人想是忘了,其父容澈曾经在御史台为官。下官在之前,与他有些交情。”
“已经快沦落为小门小户的容氏……哼。”商坤把茶盏一合,有些埋怨,“你何必自降身份?”
苏今面色不改,笑意愈浓,“下官认为,一个人的资质天赋,比他的出身更为重要。”
商坤听着,也笑了,“你这种想法,倒与现在秋家掌权人的理念不谋而合。”
苏今感受得到堂上散发出来的冷意,只不过,就这些还不能让她改变自己的想法:“秋家两位尚书都是惜才之人。”
商坤板起脸,到这里,说话的音量都大了一些,“他们惜才是因为他们有底气。就算秋明几不顾门阀之差下嫁,也没有人敢说什么。而你,有那个本事吗?”
苏今只是道:“下官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完全是靠家族及祖上蒙荫,哪里又有别的本事呢?”
这话可以说是十分不妥了。
商坤意想之中地生气了,“苏今!”
“是。”苏今俯身,只做一派温顺模样。
商坤眯起眼睛,言语间有些很明显的威胁,“你做御史台的傀儡大夫,是不是做得太久了?”
苏今一笑,她抬头,第一次直视商坤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下官其实也想问,大人一直想要的冯氏粮权,不知道收回来没有。”
商坤被惊得起身,“你……”他抿嘴,咬紧牙关说:“这事你哪里知道的?你给我把它烂在肚子里!”
苏今仰着头,面上有些无畏,“大人不去动下官的权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要动冯氏。”
商坤提气,又松,他往旁边看了三次,才哑着嗓子憋红着脸对苏今说:“你以为我想管你?你当上御史大夫也有五年了吧?这五年里你把家族丢到一边,只管坐高台,你以为是我对你有意见?族里的长老们可都巴不得吃掉你。”
“那也请大人转告他们。”苏今眉目一凝,她情绪一来,几乎就是咬牙切齿,“御史台从建国之初就是苏家的,以后也只能是苏家的,谁要是敢动苏家的东西,我就跟谁拼命!”
“你一口一个苏家……现在哪里还有苏家!”
“哪里又没有苏家?下官就代表着苏家!”
“商今,我父亲好心让你改姓苏氏,不是让你来咬我的!”
“你一开始如果不贬低我的朋友徒弟,我能跟你急?”
“谁先惹的谁你自己清楚。我一年就来奉阳一次,过年的时候你还拿乔不来府上拜见,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
“我……”苏今词穷,她背脊一松,心思活络着,装起委屈来,“兄长大人,小妹也没有办法,您不知道,御史台……陛下他……唉。”
“你以为我老了,可以让你随意糊弄了?”商坤吭哧一声,没忍住伸手拍了苏今脑袋一下,“把你的狐狸尾巴给我收起来。你啊,现在是本事了,也硬气了。”
“小妹哪敢?”苏今乐呵呵地笑道:“小妹万万不敢忘记,苏氏式微时,是商家出手相助。此间恩情,苏氏子弟百年万年都会铭记在心。”
她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商坤坐回椅子上,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何必那么抗拒?把权利捏在你自己手里,对你自己其实不也是好的吗?”
苏今笑眯眯的,只说:“小妹当然明白兄长大人的一片关心之情。”
“你真能明白就好了。”商坤往旁偏着头,胸口因为刚才的争吵起伏不定。
苏今看着他,有些复杂的说:“兄长……您的胡子都开始白了呢。”
戴国公也不过比商坤小个七八岁,可人家死前连白头发都没有,更不用提胡子了。
商坤听到她说这个,有些烦躁地扒拉了两下。待的听到苏今的笑声,他把眼睛一鼓,瞪得人老实了,说:“你啊,晚上来府上吃饭吧。”
苏今眨眨眼:“大人您要走了吗?”
“茶都没喝完,你就想赶我走?”
……苏今站在大门前,一脸微笑地朝着愤然而去的商坤挥手。
董博恭着身子走过来,有些担心地问:“小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苏今回身,她心里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刚才两人的斗嘴也不过是为了不让气氛太过尴尬的虚情假意,可她仍要笑着小声安抚老奴:“好说我也是他看着长大地妹妹,他能怎么责斥我呢?”
“哦哟,说是这么说,您又不是没看到,他刚进门时摆的架势可大了。”
“我们在闹着玩呢。”
“是吗?”董博是有些怀疑的,可当他回身想起容晏,立马不关心这些事情了,“我还差点忘了,夫人哟,晏公子刚才来了。”
“是吗?”苏今挑眉,往前走动的步子快了一些,“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您刚才见客的偏院。”董博说着,还跟着一起去了。可当两人过去时,除了桌上的食盒,连容晏的衣角都见不到。
“这……”董博擦了擦汗,有些奇怪,“不是让他在这儿等着嘛……要不,小的命人去花园里找找?”
苏今没说话,她走过去,将食盒打开,拿出一个颜色十分好看的七草团子咬了一口。
她一边吃着,一边跟着刚才容晏的脚步站到了那个缕花窗前。
“还是太年轻啊。”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刚才她的位置。
看到一只尊敬的老师对着别人做出卑微的姿态,很难接受吧?
苏今忍不住,笑了一声,“秋明几,你还真是老奸巨猾,居然拿我来练你儿子?”
苏今很生气。
可是她能怎么办?容晏也是她的徒儿啊。
苏今皱着眉,看着手里刚才还吃得津津有味的团子,忍不住啐了一声:“呸,真难吃。”
与她隔了不过两条街的秋明几,自然不知道自己做出来的点心被故意嫌弃了。
她提手,无视殿前三位脸色不是很好的长辈,自顾自地给自己扇风。
一脸的油盐不进。
其中有一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上前道:“秋明几,叔伯几位让你回通州,你听到没有?”
秋明几轻飘飘地问:“我为什么要回通州?”
“别家是怎么样的我不管,可是咱们秋家,能进京做吏部尚书的,那就只有家主一人。你现在担了尚书之名,你有那个资格吗?”
“我的官职是陛下亲封的,哪里没有资格了?”
“季祎那个小子若不是受你蒙骗,他能下这道旨意?”
不说还好,一说秋明几的脾气倒真的来了。她把扇子一收,起身,一边朝三位族中长老走来一边问:“我倒想问问,我是如何蒙骗季祎了?”www.sxynkj.ċöm
三个老头子站在一起,自认为有底气一点也不惧,“只有家主才有资格留京,而你,是家主吗?”
“你要是想打太极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家主,倒是请出灵仙大人给我们几个老的瞧瞧啊。”
“秋家的下一任家主是戴国公的女儿秋静淞,这是整个秋家,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枫络虽然死了,可跟着静凇娘子的南飞大人可还在呢。你别太过分了!你以为你利用姑侄之便,趁着她年幼又失踪时鸠占鹊巢的心思,没有人看得出来吗?我告诉你,只要我们这群老的在,就不会让所谓的夺权之事发生在秋家!”
“没错。秋明几,枉你还是静凇娘子的亲姑姑,有你这么做姑姑的吗?”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秋明几听着,也不插嘴,等他们全部停下来,她一眼扫过去,开口道:“说完了?”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没做什么表情,三位叔伯还是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秋明几,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你们说完了不就轮到我来说了吗?”秋明几眉毛一挑,再次开口时,整个人从头到尾褪去慵懒之色,看起来有气势极了。
“我确实没有灵仙守候于身侧,但是我敢问诸位,秋家此时又有谁有?如果有,让他站出来,我必定三拜九叩将家主之位奉上!若无灵仙,若所有人都没有灵仙,秋家又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做秋家的家主?”
“我卢氏一派,血统纯正,从百年前,矜矜业业勤勤恳恳,至今好不容易出了哥哥一位英才,奈何天意弄人,哥哥早逝,儿女下落不明,在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我秋明几难道不该为他们守住自己的东西吗?”
有位叔公觉得此话实在不成道理,“你怎么可以只顾卢氏,而不顾秋家呢!”
“这些不都是叔伯们害的吗?”秋明几瞪着他说:“我与兄长从小在乡间长大,过的是比平民还不如的日子,那时候,叔伯们可有像现在一样义愤填膺为我兄妹二人做主?我们靠着卢氏的穷亲戚长大,心里便就只有卢氏,难道这很奇怪吗?”
“口不择言,一派胡言!”另外一个年长一些的叔伯指着秋明几骂道:“你这样是不尊孝道,不顾纲常!”
秋明几只是冷笑,“若我是秋家家主,我便是孝道,我便是纲常!”
“你……”
“几位叔伯还是找到真正拥有灵仙的秋家人了,再来明几面前放肆吧。”秋明几说罢,甩袖,回身,心间一边默念所学经典,一边大声道:“送客!”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叔伯们看着秋明几身边那一瞬间闪现出来的“天行健”之一句,哑然了。
若是论才学,秋家当代,确实没有人能比得上秋明几。
况且,她现在已经到了“化气为文,化文为气”的境界。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啊。
三个老的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他们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秋明几的背影。
“你想为卢氏守住这个位置,可是你能守多久呢?”
能守多久?
秋明几一笑。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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