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沣看着背对着牢门,披头散发坐在墙前的杜岩松,心里岂止只有十点酸楚?
他的老父,今年已过不惑之年,却因一时之差惹龙颜大怒,日日囚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只叫为人子的他彻夜难眠。
“父亲……”杜沣一开口,还没说出个囫囵话,一阵剧烈的咳嗽就牵扯着胸腔呛了出来。这些日子他日夜发愁,米水未尽,脸都瘦了一圈,又因疲劳过度染上风寒,可以说他的身体比杜岩松也好不到哪里去。
杜岩松本来用粉石在墙上画着什么,听得响动,赶忙转身扑过来,“怎么了,可又是着凉了?”
杜沣低头捂着嘴摇头,待胸腔平复后,抬头一笑,“孩儿安坐于家中,得了病,也是富贵病。”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边的食盒打开,拿出一碟碟还冒着热气的菜从最底下开出来的小口塞进去,“父亲,这是我和二郎的一片孝心,尽是您常日爱吃的,您先趁热用两口吧,免得凉了。”
“好,好。”杜岩松把菜往旁边移了移,好得出更多空。他仔细看着杜沣发白的脸,一时紧张,不由得把发颤的手握在了牢门上,“沣儿,我的乖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为父如何,你也不可再乱糟蹋自己,听清楚了吗?”
杜沣不答,只是把碗筷递给他,“父亲,用膳吧。”
杜岩松看得他这个样子,心里更急。
他中年丧妻,一生至此也就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杜沣生来早慧,心思又重,从小与父母虽然感情亲厚,却从不开口说任何烦恼。这种郁结久积于心,导致他越大身子越弱。反之小儿杜沉虽睿智多谋,刚正不阿,却与大哥相反,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肠子。也因此杜岩松对他极其放心,长久岁月中,只把一腔心思扑在了杜沣身上。
他对长子的莫名纵容,引得许多寒门不满。
杜沣对崔家大女一见钟情,他豁了老脸求甘廉做媒,把婚事早早订下,以安儿子的心。
杜沣胸无大志,又不喜官场勾心斗角,故意装傻充愣,使自己光华蒙尘,在礼部得过且过至今然而这根本是不合理的!少时被培养起来,用了多少力气,就是甘廉,也不止指责过杜岩松一次没有教好儿子,每次杜岩松只是认错,回去后没有在杜沣面前提过半句,只是督促杜沉要继续努力。
这或许对杜沉很不公平,可杜岩松也只是想让杜沣能多留在自己身边半刻。
杜沣对父亲孝敬,对兄弟友爱,对妻儿也是关怀备至,可这团被杜岩松从小养大的肉,他这个当父亲的,就根本没看懂。
他只要想起杜沣为崔婉谋划复仇那段时期的样子,就害怕,就不忍。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都知道,可为了保护他,保护杜家,他会用自己毕生的力量去帮助儿子隐瞒。
杜岩松不想看到,哪一天出门回来,家里挂上白绫。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近几年年纪大了,夜里少眠,每至凌晨清醒之时,杜岩松都在想,或许让他这辈子做个普通之辈混过去才是最好的,只求能得善终。
杜岩松自己想得双眼泛泪,他看着杜沣说:“有些事,为父不得不做,为父心里也有数,你切莫过多伤神。”
杜沣今天来就是想用自己逼杜岩松开口的。
他的眼神十分平静,“父亲,孩儿去找过甘相,也去找过秋尚书,可二位大人皆闭门不见。”
杜岩松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他不敢去看杜沣的眼色,接着吃饭的动作低下了头,“那你也好好地待在家里,千万别出门。”
杜沣轻轻掀起了唇:“父亲……”www.sxynkj.ċöm
在不知道又想到什么的杜岩松哽咽的当口,有个狱卒从后面走了出来。毕竟是在缉候所当差,他的态度还算恭敬:“杜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我知道了。”杜沣侧脸点了点头,待看到他避开后,往后退了两步,双膝沾地,给杜岩松行大礼,“孩儿拜别父亲。”
他起身走时,能感觉到杜岩松的眼神追随者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在转角处站定,叹了口气。
他的父亲何苦这般?
还不是为了他!
不知是第几次从缉候所出来,这回杜沣相比之前,心里多了许许多多的忏悔。
那种对不起亲人的愧疚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杜沣捂着胸口咳嗽着,咳得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要开裂时,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种无处使力的绝望。
他现在想发挥自己的智慧做点什么,似乎已经晚了。
他蹲下身撑着石阶想要休息一会儿,等在原处的杜沉刚好冲了过来,“大哥,大哥。”
他语气中带着焦急,听得杜沣不舒服,赶忙伸手给他拍背抚气,“你是不是吸入太多牢中凉气了?”
杜沣摇头,等身子好些了后,拿起被狱卒送出来的食盒,和杜沉相扶着走到了不远处的马车前。
一路上二人都没开口说话。
直至进了闹市,杜沣才在杜沉满脸期望下开口:“这一次的事,父亲心里有数。”
杜沉皱眉,心中几番思量下,算出一个让他自己都无法认定的可能:“父亲难道是故意的?”
杜沣想起事发之前甘廉的一番举措,点了点头。
杜沉心里晃过几种可能,可由于是在兄长面前,他还是开口问:“我们怎么办?”
杜沣只吐出两个字,“照样。”
该装的傻,有时一定要装。
杜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兄弟俩相依着回了家,快至入夜时,杜沣一个人开到甘府,求见右相。
甘廉这回倒是没把他关在门外。
杜沣入花厅而坐,还未饮得仆从端上来的茶,就又不适的咳嗽了起来。壹趣妏敩
甘廉进门时看到杜沣咳得弯腰缩在了地上,不由得皱起了眉却不是嫌弃,“你怎得又伤了身?”
杜沣拿帕子擦了嘴,起身抬头时,一张脸红的像是抹了胭脂,“大概是最近天还未暖,寒气未散吧,不碍事的。”
甘廉脱鞋,在正座入座,随手端起了手旁的瓷杯,“快喝些热的。”
杜沣摇头,伸手反把自己的那杯茶推远了些,“喝再多热水,也只能暖身,心还是寒的。”
甘廉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刚提起的瓷杯盖子又被他嗑了回去。
“你是在责怪我?”
“晚辈哪敢?”杜沣弯腰,姿态恭敬得仿佛在迎见圣上,“晚辈只是想问,甘相这样做有考虑过后果吗?”
甘廉这才明白杜沣今日的来意。
“你不是来给你父亲求情的。”
“家父本来就没犯错,何须求情?”
“你或许已经能胜过你父亲了。”甘廉仰头叹了口气,“你猜到了多少?”
杜沣听甘廉没有怪罪的意思,起身端坐,“晚辈也是下午的时候才想明白。”
说起来,杜岩松下狱,只是甘廉与杜岩松设的一个局。
一个针对寒门的局。
“寒门要想跃升成豪族,实在是太难了。”
“陛下废除科举这些年,虽只有短短二十来年,对有些人却像过去了一辈子。”
“二十年,寒门再没有出过任何一个耀眼的人物,甚至于,要不是父亲赶在陛下改革前被您扶成了左相,寒门如今亦不会有寒门双相的美谈。”
“不是家里有读书人就能算是寒门的。一个人,若想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从平民开始往上走的路,一步比一步艰难。曾经,科举是平民上达寒门的天梯,可这架天梯被毁后,寒门与平民就真的成了天壤之别。”
“平民成为不了寒门,寒门又少有升上豪族的,如今的寒门数量又比之二十年前的,足足少了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豪族或许看不上,对寒门来说,却是伤筋动骨的大事。”
“从几年前开始,就陆续有不安的寒门投靠豪族,投靠羽翼未丰的皇子们。他们的下场犹如飞蛾扑火,一旦失败,便代表着全族的覆灭。”
“以前,陛下还年壮,皇子们大都还小。可如今……只从去年赏三军宴来看,就能得知赵国仿佛要变天。而那之后,还有更多的寒门抱着必死之心扑向他们……”
甘廉是从这里截过了杜沣的话,“那群人鼠目寸光,若不控制阻止,会连累到所有的寒门!”
他们这些从底层中爬出来的人,生来就没有各处封地收集起来的庞大财力支撑,亦没有三代掌权成年便可指点江山的资本,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爬出来的!
寒门力量小,那就大家都拧成一股绳。
可现在,却有几股须头妄想去靠近绕盛的烛火……
“陛下已经对我等有异议了,在不做出什么,只怕你我丞相之位都守不住!”
那夜,是甘廉和杜岩松一起做出的这个决定。
手臂上生了腐肉,为了不让这块腐肉污染到全身,就只能先忍痛把那块腐肉割除。
投靠皇子们的寒门们不就是想得一个从邸之功吗?那就让杜岩松开口,打破这朝堂上装疯卖傻的诡异之风,实实在在地告诉皇帝:
你的儿子都大了,他们都有势力了,他们能反抗你了,你的臣子们也都有了异心,开始选择下任皇帝了。
陛下果然大怒。
杜岩松下狱之后,紧接着便是从龙卫对奉阳寒门的清洗。
贬谪是帝王最温柔的手段。
在人们看不见的时候,奉阳已经空了许多屋子。
只是短短几天过去,效果显著。
这之后,甘廉和杜岩松又做过什么考虑呢?
甘廉看着额头冒出冷汗的杜沣,决定将他们的想法告诉他:
“谁都有私心,你父亲就是太宠你。”
“寒门如今伤筋动骨,势力比之以前少了五层,可就是这样,我们剩下来的才能平安度过这一次的夺嫡之争。”
“一朝天子一朝臣,每朝天子都有自己的考量。今上不知因何废除科举,不代表下任君王不会重开。我们如今要做的,就只是修生养息。”
“只是可惜,我年纪太大,不知何时就会死了。到时候就剩你父亲一人,如何去抵挡那些豪族势力?”
“杜沣啊,你也该争口气了。”
杜沣低着头,没应声。
他差点挥倒茶杯的动作倒是很好的显现出了他的心事。
甘廉看着他,又说出第二句震荡人心的话,“九皇子的翟王妃,是你的未婚妻崔婉吧?”
“有人要戳穿她的身份,老夫去阻止了,而代价就是老夫的右相之位。”
杜沣死死拽着拳头,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如今牵扯到崔婉,就是想害寒门,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听甘相之言,是有人在暗处谋划什么?”
甘廉看着杜沣的眼神变得极其哀伤:“我只希望你能发挥出自己的才能,日后把老夫让出去的右相之位拿回来。”
杜沣扯着嘴角想笑,可开口却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心中,有个疯子在大喊:他得了咯血病,都不知能活多久,如何能拿回右相之位?
那是寒门一代代传下来的,代表着整个寒门精气神的右相之位啊!
作者有话要说:2月日更。
杜沣这个人物的悲情,始于崔婉,结局却与崔婉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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