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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夙只道:“再看看。”
容离把窗支开,虽说这天还冷着,但总该让屋子透透气。
屋外,盲女背对着这侧屋,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袖子挽起,那手臂当真瘦得皮包骨,还被冻红了一截。
容离看了一阵就敛了目光,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华夙也在看,定定注视着,那神色很是复杂,既平静又专注,说无心,实则有意。
“真藏得这么好么,起先不还找得到点儿气息?现下一点也寻不着了。”容离小声道。
华夙颔首,“你想知道浇灵墨的来头么。”
容离回头:“你若要说,那我便听。”
华夙徐徐道:“浇灵墨是器物化妖,生来就在九天,生性单纯善良,九天与凡尘可谓有云泥之别,你们凡间话本里,也许常能见到仙女下凡的故事。”
“她从天上来的?”容离问。
不错。”华夙面色一冷,“她对凡间好奇,不料下凡后竟落入了幽冥尊的手掌心。”
容离听得一愣,“可她到底是仙,幽冥尊那时还没有画祟,如何擒她?”
华夙一嗤,“幽冥尊的手段不少。”
容离不解,若浇灵墨的来头当真如此,那怎么也不该是盲女的模样,瞎了眼不说,还瘦弱得风吹即倒。
她忽然又觉得,浇灵墨和这盲女没有牵连了。
盲女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下甩到脸上的水珠,在洗衣的时候,手微微颤着,不知是不是冷得厉害。
华夙皱起眉,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容离觉察到华夙这古怪的神色,不由得又朝盲女看了回去。
她其实有些困惑,若说华夙的真身是画祟,那浇灵墨算作是华夙的什么。
她正迷蒙的时候,瞧见盲女身子一抖,匆匆把衣服拧起来,还把盆里的脏水倒了出去。
眼不能视物,故而这水泼得也格外随意,盆里的水被泼到了墙角,溅上了盲女的裤腿。
盲女浑身一震,忙不迭弯腰去捋裤腿,好似沾上的不是水,而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她直起身,吸气时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下,摸索着找到了瓦缸,又舀了几瓢水倒进盆里。
容离看出来了,这盲女的手不是因为水凉才抖成这样的,是怕。
盲女怕水。
日日洗衣,怎会怕水?
华夙陡然合上了窗,淡声道:“不必看了。”
容离压低了声,眸光精亮,“如何?”
华夙没吭声,凤眼微微垂着,似是在思索。
现下屋里再无别人,门窗又紧闭着,除了盲女和她那屠夫丈夫,也没谁会闯进来。
容离本想接着问,思及华夙腰上的伤,干脆捏住她的衣袂道:“罢了,你想好再同我说,你伤势如何,能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么。”
华夙眼一抬:“想看?”
容离颔首。
华夙却轻轻嗤了一声,“不能。”
容离松开那一角衣袂,朝桌边走,往自己腕子上掐了一把。
“你掐自己作甚。”华夙不解。
容离道:“皮痒了。”
气自己没早些发现这鬼的真身就是画祟,竟还接了银簪,亲手斩断了手中笔。
华夙看她正生着闷气,放缓了声问:“捏疼了么,自己揉还是我给你揉?”
等到晌午的时候,庖屋里滋滋作响,是油烧得滚烫的声音。
容离猛地转头,不知下厨的人是盲女还是屠夫,她推门出去,朝庖屋看去,只见盲女站在灶台前,正把生肉往锅里倒。
飞溅的油溅上盲女的手,这盲女好似不觉得疼,一双眼眨也不眨,甚是木讷,等听到肉下锅的声音,才拿着锅铲翻炒起来。
那屠夫仍是没有露面。
这对夫妻当真奇怪,做丈夫的好似什么都不必理会,只管在屋里呼呼睡大觉,而这多有不便的盲女却独自揽下所有。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被丈夫这么对待,怕是早就跑了,且不说这些年下来,连孩子都没有一个,走了也不必挂心太多。
容离忙不迭问:“夫人可要帮忙?”
盲女似乎未料到她在门外站着,被吓得身子一颤,差点把锅铲甩了出去。sxynkj.ċöm
她摇头,“不必,姑娘稍等片刻。”
似是担心容离会嫌弃这一锅肉,连忙道:“是鸡肉,早上刚杀的,新鲜的,我这些年都是这么炒菜,虽看不见,但油盐均不会放太多,也不必担心寡淡。”
容离看她着急解释,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鸡是尊夫杀的?”
盲女颔首:“不错,昨日得的那一只猪应当死了有好一阵,许还是病死的,吃不得,他早上醒来时便去杀了一只鸡。”
容离皱起眉头,试探般道:“好似村里的猪大多是陈林家打的。”
盲女又是一点头,“他家总是能抓到好猪,但卖出去的,总是不够好。”
容离又道:“昨夜村里出事的,好似就是陈林家。”
盲女拿着锅铲的手一顿,“我只是听说村里有人出事,未料到会是他们。”
她面色寡淡,眼珠子又木讷得很,叫人看不出她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华夙淡声道:“要炒糊了。”
盲女又翻了两下,一只手往边山摸,摸到了碟子边沿,这才小心翼翼将炒熟的鸡肉盛起。
一滴汁也未落在外边,很是娴熟。
容离往外看了一眼,“可要唤尊夫出来吃饭?”
盲女摇头:“他白日睡得多,一会儿咱们先吃,等他醒了,我再给他把菜热上一热。”
容离只好点头应了一声,着实想去主屋看上一眼,看看那屠夫究竟是不是在屋子里。
许是话本看多了,她莫名觉得盲女倒进锅里的肉有些古怪,怕不是从那屠夫身上削下来的。
盲女盛好了肉,说道:“麻烦姑娘将这菜端出去,我这还有点儿青菜要炒。”
华夙一哼,“倒还使唤上你了。”
以前她只自个被使唤的时候会恼上一句,现下连容离被使唤都觉得烦了。
容离应声,走去把那盛满了鸡肉的碟子端起,细细看了一阵,当真是鸡肉,人骨应该不是这样的。
华夙睨了一眼,就差没翻白眼了,“这炒的什么,还不如我使上鬼气随便来两下。”
容离瞪了过去,这是她一会儿要吃的,再听华夙这么挑剔下去,她可怎么下得了嘴。
桌子是擦干净的,面上还留着点儿水渍。
盲女在庖屋里待了一阵,果真端着青菜慢腾腾地走了过来。放下后,她转身又往回走,“我去盛饭,姑娘坐着就好。”
华夙果真又挑剔了起来:“这鸡看着毛是拔干净了,只是不知菜叶子里有没有裹着虫,也不知米有未淘干净。”
容离抿起唇,明明腹中空空,可却一点儿也不想吃。
华夙嘴角一翘。
盲女盛来了饭,把碗筷放下,默默无声地吃起了菜来。
容离觉得,许因菜是她端来的,碟子没有放在盲女熟悉的位置,故而盲女的筷子总是夹空,得摸索上一阵才夹得到肉。
这时候,这盲女又像是真看不见的。
容离登时觉得没了头绪,可观华夙不慌不忙,明明急着要找浇灵墨的是她,现下却好似要等着那妖自己送上门一样。
盲女吃得极少,她吃上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鸡骨头整整齐齐地吐在碗边。
这余下的肉,总不会都要留给那屠夫,剩得也太多了些。
容离吃饱后便回了屋,盲女未让她留下,而是自个儿慢吞吞地收拾了起来。
华夙静坐不动,又和前夜画祟被削断时一模一样。
容离还是想看她的伤口,画祟上是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谁知这鬼的腰是不是真好了。
许是她的眸光太过急切,华夙眼一抬,朝她看去,“既然要看我,怎不走近些看。”
容离还真走了过去,“我想看别处。”
华夙知晓她的用意,“不可。”
容离觉得那伤应当是没有好全,还留着什么痕迹,故而华夙才不愿让她看。
怕什么,是怕她心疼,还是怕被她知晓,她腰上的伤……像是拦腰挨了一刀?
华夙坐得身板笔直,一直不肯扶上腰的手缓缓上移,手指轻飘飘得撘在了腰上。
“你果然还未好,为什么要诓我?”容离皱起眉。
华夙只好勾了一下手指。
容离朝她走近,垂着眼看她。
华夙别开眼,手缓缓抬起勾在了腰带上,不情不愿道:“你要看就给你看。”
容离觉得她不够诚心,也不知这衣裳下的伤有未被暗暗加上什么障眼法,让她看到一些被粉饰过的伤疤。
她抓住华夙的手,“不看了,省得你又觉得我轻薄你。”
待至日昳,主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男子的哈欠声传了过来。
屠夫走到饭桌前坐下,也未把饭菜热上一热,窸窸窣窣就吃了起来,吃完似乎还觉得不得劲,扬声喊道:“媳妇,媳妇”
过了一阵,盲女走到了他边上,问道:“要什么?”
屠夫吃得吧唧嘴,说道:“去把酒拿来,今日连一口也未喝上,难怪浑身提不起劲。”
“这就去拿。”盲女转身去拿酒。
屠夫催促:“快一些,今儿这菜好似淡了点儿。”
“明日定多放盐。”盲女道。
容离稍稍支开了点儿窗往外看,只见那屠夫面色如常,许是睡久了的缘故,那面色甚至还很是红润。
盲女端了一碗酒出来,碗里的酒倾出来了点儿,看着像是米酒,酒水很白。
那屠夫把酒碗枪了好去,仰头就往喉中灌,酒水从嘴边流下,顺着脖颈打湿了大片衣襟。他喝完长舒了一口气,扯着衣襟道:“媳妇,要换一身衣服。”
“等着,我找给你换。”盲女任劳任怨。
这也太奇怪了些,盲女怎这般纵容他。
华夙默不作声,还是坐着不动。
容离走近,弯腰在她颊边蹭一下,轻声道:“你在这儿,我出去问个事。”
华夙却皱起眉,“别去。”
容离软着声,“别慌,我就去问一句,出不了什么事。”
一人一鬼就像是反了过来,先前总是这鬼叫她别慌,现下却是她出声安抚。
容离嘴角一翘,推门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风刮得她不由得轻咳了几声。
屠夫闻声转身,似是未料到这儿还有别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毕竟眼前这姑娘的模样很是陌生,像是城里来的。
盲女拿着衣裳走了出来,“这位姑娘先前想买虎皮,是城里来的,现在虎皮难寻,她又不便离开,我便将她留下来了。”
屠夫点头,“虎皮啊。”
他一顿,问道:“这买卖……”
盲女把衣裳塞到他手里,“这买卖不好做。”
屠夫有点儿失望,好似能不能打到猎物,全凭哑女一句话,哑女说买卖做不得,他便打不到。
也许这屠夫压根不懂狩猎,故而才练起了刀工,杀鸡解牛,那些所谓的猎物,也不知是盲女从哪弄来的。
容离这才明白第一回上山时的偷听到的话,合着这盲女的门道是真的多。
屠夫又朝容离看去一眼,两眼好似亮了起来。
这村里极少有这么标志的姑娘,且不说这姑娘气质绝佳,一看就很是矜贵,好似被人闹一下便会两眼泪汪汪。
容离道:“方才听到你们说话,便想着出来见上一见,我借住此地,总不能连人都不见。”
盲女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摇头道:“姑娘不必拘谨。”
她捧着碗筷进了庖屋,只容离和屠夫二人在院子里。
容离道:“您和尊夫人当真恩爱。”
屠夫笑了一下,“她一心向我。”
容离微微皱眉,又道:“先前在山下时,听村里人提了几句,尊夫人似乎是从城里来的。”
屠夫倒不隐瞒,大方道:“我从外边救回来的,我急着去打猎,恰好撞见她跌在山下,得知她父母仙逝,看她眼睛不好,于心不忍,便问她要不要跟我回来。”
听着像是这盲女一厢情愿。
可容离细细一品,又品出了点儿不对劲,一个盲女怎会独自一人在山里,总不能去山上采药,看都看不见,该如何采。
屠夫又说:“后来咱们便成了亲,再后来就搬到了这山上。”他说得很是得意,就像是捡了便宜一般。
容离问不出什么,屠夫好奇虎皮的事,她便将那虚无缥缈的老爷和老太君搬了出来,胡扯了几句。
说完,她便回了房中,一抬眼便迎上华夙那直勾勾的目光,这目光若是一把火,定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窟窿来。
华夙冷哼了一声。
容离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回来了,说问话就问话,还能瞒你不成。”
华夙面色冷淡,手扶上腰,很是别扭生硬地说:“也许又扯着伤口了。”
容离俯身往她腰边呼了一口气,“若我有一口仙气,定能帮你把痛吹走。”
华夙淡淡一哂,“你怕是想要我的命。”
容离本想说话,唇刚刚张开,却被一根手指抵着了。
华夙抵着她的唇,冷声道:“别出声。”
容离下意识朝门上看去,屋外定是有人。
华夙冷声:“那屠夫竟把耳朵贴过来偷听,真是不要命了。”
容离抿起唇,不知这屠夫是什么意思。
华夙又嫌厌道:“这屠夫就像是没见过女人一样,没能让自己媳妇怀上孩子,打起别的姑娘主意来了。”
闻言,容离的神色变得很难看,就和撞见前世害死她的纨绔一样。
屠夫偷偷听了一阵,听不到什么声音便走了。
盲女问:“你和那位姑娘聊了什么?”
“说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屠夫坦言。
盲女沉默了一阵,“你竟还记得,这么久过去,我都快忘了。”
容离听得清清楚楚,她如今的耳力当真好得不得了。
若如她先前所想,这盲女应当被救了命才心甘情愿跟着走的,可现下竟说快要忘了。
怪事。
盲女是真的怕水,碗放了许久才去洗,洗得极慢,许是怕得手抖的缘故,还摔碎了两个碗。
屠夫见怪不怪,只道:“还有新碗,我放在了柜子里,你一会儿找找。”
看来盲女这摔碗的毛病一直有,家中常备新碗,而这屠夫宁愿买碗,也不肯去帮着去洗上一洗。
华夙知晓这狐狸吃饱了就犯困,一双眼半睁半合的,好似快要撑不开眼皮。
她朝床那一指,“去歇。”
容离睁着一双泛红的杏眼,“可你的腰……”
“无妨,过一阵就好。”华夙又道:“今夜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别醒不来,还得我背着你。”
哪能呢,容离只好往床上躺,本只是想小憩,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夜里,她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
一睁眼,她猛吸了一口气,只见华夙已经站在窗边,正支着窗往外边看。
她起了身,小心翼翼往外打量。
只见屠夫正鬼鬼祟祟的从主屋出来,衣裳和鞋穿得很整整齐齐,看这架势分明是要下山。
大晚上的下山能做什么,总不会是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等屠夫走远,主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盲女从里边走出来,虽两眼无神,可看着……很是哀怨。
容离皱起眉,本想把窗合上,未料到,盲女睨过来一眼。
她心猛地一跳,还以为盲女能看见她支起的窗了,可那双灰白的眼顿也没顿就转开。
一缕鬼气从窗里飘了出去,如水中浮游,山风就好比浪潮,一下就把它卷远了。
华夙施出鬼气,“我看看那屠夫要到哪去。”
屠夫下了山,把村里别人家的马给牵走了,骑着马进了城。
山里,华夙把鬼气缠到指间,抬手嗅了一下,“脂粉香,金银臭,难怪白日里睡到未时才起,原来夜里去做贼了。”
盲女在院子中徘徊,胸膛起伏不已,好似在按捺着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3
不好意思,肠胃炎好了偏头痛犯了,更新量又没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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