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推开窗子说：“清风有了，明月也在，怎么能少了茶？”想也不想，小满转身走到百宝柜前，取来茶叶罐。
黎公公极有眼色，早就吩咐人去烧热水。
刘启恒拿出了那张画着仕芸的美人图，展开它，平铺在书案上。小满好奇，凑近观看。美人沐浴，雪肌玉体，画面全无低俗气，有着不容亵渎的高洁。左上角花瓣飘零，形态各异，颜色深浅有致，有殷红如血色，有娇嫩如婴儿肌肤的粉红，有半浓半淡的粉白，剩下的是淡如无色的苍白。四色花瓣暗喻着人生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右下角对应花瓣，画着落叶，含着一世春秋的深意。右侧提笔：花非花，人亦人。
虽然未能谋面，但是通过画，小满触碰到作画之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她的憧憬，她的流连，她的无奈，她的面对，她的……还有一些不知明的东西在里面，小满一时看不透。“画工精湛，构图饱满，寓意巧妙。还真想结识一下作画之人！皇上可否帮忙引荐？”小满赞不绝口。
“是朕的卢美人。”刘启恒带着几分骄傲宣布。
小满真心想结识作画之人，又说：“皇宫里还有这样奇人，皇上艳福不浅，不如邀来一起品茶？”
“卢美人这会子恐怕和芸贵妃在一起喝茶呢！也好，她们姐妹做个伴，也不会那么清冷，凄苦！”刘启恒哽咽地说，感伤流泪。
“这里不是我的世外桃源吗？皇上，只许想着我！”小满为了化解忧伤氛围，故作吃醋。
刘启恒将飘远的视线转回来。“朕总是觉得画幅宽，题字显得有点单薄，不如你重新写上几个字？”
“重新写？那岂不是画蛇添足，平白糟蹋了珍宝！不过加上几个字还是不错，我来写上半句，皇上写下半句？”小满建议。
“好。”
小满朝着愣神的刘启恒发话：“磨墨啊？你还在等什么，颜回！”
黎公公正好送热水来，欲要代劳，被刘启恒挡回来。
小满早就想上半句，提笔一蹴而就：花飞花谢，人聚人散。刘启恒接过笔，交换位置，轮到小满磨墨。刚写了三个字，又写出一撇。小满轻咳着说：“皇上，再写‘人’就要前面的‘人’重叠了！”刘启恒干脆越过一撇，继续写：一世佳……春梦里，夜半衾寒谁与共？笔再次递到小满手中。小满稍作冥想，在一撇处填写上“偶”字。
“花飞花谢花非花，人聚人散人亦人，一世佳偶春梦里，夜半衾寒谁与共？”小满完整读一遍，评判着：“皇上是盘庚有余，颜回不足。”
“朕怎么就颜回不足了？”刘启恒大有不服输的气势。
“差一点写成‘佳人’，不是我整首诗都要毁于一旦，诗毁了，画也就毁了！一字之师，叫声‘师傅’来听听，不为过吧？”
“你想当太傅？看不出你的野心挺大！”刘启恒嘲谑。如果当朝封太傅，那么应该是成万州。先皇只给七皇子请过正经的授课师傅。七皇子就是后来作乱的胶川王。
黎公公沏好茶水，望到斗嘴的二人，笑意满满。屋外突现一声惊雷，大雨滂沱而至。小满正对窗口，一道光亮闪过脸颊，惊吓到扑进刘启恒怀里。
刘启恒俯视着小满，一丝不苟地在问。“你在勾引朕吗？”
小满撇撇嘴，推开依靠，远离着窗口。“没见过像皇上这样龌龊的颜回，满脑子污秽！”
“几次投怀送抱，还好意思说朕污秽？”刘启恒顺手关上窗子。
小满回嘴。“谁愿意抱你，只是离得近，黎公公要是也在旁边，还能轮到你！”
“可是不敢，小满姑娘莫拿老奴开心！”黎公公焚好香炉，退身而出。
“一夜很长，也不能一直呆坐着牛饮，不如我们一起……”刘启恒隔着矮桌，朝着小满靠近身体。
前车之鉴，小满忙躲闪。“皇上，你要干什么？不可以乱来！颜回可是君子！”m.sxynkj.ċöm
刘启恒轻笑：“朕只是想说：一起下棋。你什么表情，还说朕脑子污秽，你刚才又在想什么？”
“要不是皇上劣迹斑斑，谁又会那么想皇上？”小满起身，拿来了棋盘。
刘启恒注意到细节，突然问。“你来过萧芸宫？”
“没有吧？”小满回答得含糊。她想也不想就径直奔向棋盘的位置。如果没有来过，那么她的脑海里怎么就有着关于棋盘的记忆？
棋盘落定。刘启恒执黑先行，小满紧跟着落子。步步为营，势均力敌。棋子过大半，刘启恒略占先机。小满举棋不定，冥思苦想，终于走出一步起死回生的好棋；却抬头望见，男人的目光未在棋盘，而是直视着她襦裙放低的衣领。
衣领深处嫩白的沟壑跟随着鼻息微微做起伏。刘启恒的眼底有一簇火苗在不断地燃烧。她和仕芸一样美。
小满望见男人的目光方向，立刻坐直身体，拿起扇子挡在胸前说：“皇上，心思不在此处，胜之不武。还是不玩了！”
刘启恒带着偷窥的喜悦从对面挪到小满身边，旧事重提。“朕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一定要选颜回，霍去病活了二十三，颜回不过多活了六年，皆是短命能有多大分别？”
“喝醉酒，说的话哪里就当真！”小满有点记不起当时说过的话。
刘启恒却记得清楚。“朕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着盘庚，却要选择和颜回生活在一起？”
小满拿着扇子顶了顶得寸进尺，一再靠近的男人。“不要说六年，哪怕是一天的举案齐眉也好过一辈子的煎熬。皇宫里的女人能有几人善终，即使善终她们就是幸福的吗？走在君王前面的还算好，走在后面的难免是度日如年！先皇仁慈，允许嫔妃去各自皇子的封地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但是生育的皇子，且皇子有封地者能有几人，大多数的嫔妃们居住在宫中旁院，她们的余生和囚犯又有何差异？皇上，现在还需要再问我，为什么不选择盘庚了吗？”
“难道盘庚就注定一世孤独，没有一个心心相印的女人陪伴吗？盘庚做错了什么，一定要承受痛苦的命运？你来告诉朕！”刘启恒借着盘庚诉说着心头的怨愤。
小满当然明白男人的心思。“既然是痛苦，何必多找一个人来陪葬？”
刘启恒无意间瞥见棋盘，小满走的最后一步棋已然定乾坤。他必败无疑。心起波澜，叹服不已。“不如和朕再下一盘棋？”
“无趣。可做的事情多了，皇上就知道下棋？做不来颜回，就别勉强！”小满想着让男人对自己死心，故意挖苦着。
“不下棋，你说做什么？朕奉陪！总之，今夜遂你心愿！”刘启恒承诺。
“皇上有那么些嫔妃，就没有在她们身上学来一招半式，讨人欢心的手段？欲擒故纵什么的？”小满打趣着说。
刘启恒微笑。“德贵妃喜欢为朕增添衣物，唠唠叨叨；周美人习惯为朕沏茶，谈论佛法；成贵妃习惯展示她娘家的奇珍异宝，罗列出它们的价格；刘美人老实木讷，朕不说，她不说，朕说，她还是不说；郑嫔常做些糕点，朕吃一吃；苏嫔像个孩子；沐良人只关心娘家人的官级；宋嫔喜欢捉奸，告密；妍妃喜欢饮酒；安晓胆子比天还要大，能做事情，更能坏大事……孙嫔喜欢花花草草，这点惠儿像她！卢美人呢？人都不在了，没什么好说的了。”说到最后，刘启恒变得怅然。
小满突然间感受到刘启恒所说的孤独。他是众星捧月的君王，但乏善可陈的生活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煎熬。每一天，穿梭于其中，又是何等无奈。“芸表姐？皇上还没有说？”
刘启恒望向远处悬挂起来的画，眼色渐渐温暖起来，嘴角扬起美妙的弧度。“是朕害死了她！”他喃喃地说，紧接着泪水纷纷。他知道问题出在那粒还魂丹。有人利用他对赵丰年的信任，夺走了仕芸的性命。他竟然亲手将毒药一口一口地喂食给最心爱的人。此时，雷声轰鸣，狂风大作，吹动窗子。小满受到惊吓，一把捉住了身边人的臂膀，紧张地望向窗口。刘启恒搂她入怀，嗅着秀发上面的味道。他们没再说话。哭泣的颤抖悄然传递给怀中的女人。
有一种孤独是没有人陪伴，有一种孤独是没有人能懂。刘启恒想要的是没有敬畏，没有猜忌，没有伤害，平等地依偎，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怜悯。放下难言的悲伤，放下沉重的愧疚，让他的内心有一刻休憩后的平静，就好像现在的他……
小满枕着男人的腿入睡。刘启恒倒在棋盘上，望着熟悉的脸庞，渐渐地睡去。
天色大亮，二人几乎同是醒来。刘启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小满先说话：“皇上，珠儿的病痊愈了，还请皇上准我回府！”
“你想走？”
“是。”小满小心地观察着男人的表情。
刘启恒捶打着发麻到僵硬的腿。“什么时候？”
“今天。”衣襟上湿了一片，应该是她昨晚流的口水。小满拿着绢帕，不好意思地擦拭着。
刘启恒望着她拿着绢帕的手，许久挤出一个字：准。
小满明显地松了口气。“珠儿长大了，芸表姐的事情还是对他说清楚比较好！”
“嗯。”声音里沾染着过于明显的失落。
“请皇上对玖儿好一些！”小满最后嘱咐，收了收盖在两人身上的被。
刘启恒点头。
雨后的天空，清新干净。小满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问个究竟。她做了仕芸的梦，还有她准确无误地在萧芸宫寻找到茶叶罐和棋盘。她到底是谁？她一定要问清楚。
刘启恒望着她远去，隐约的不舍滋生出心里难以抑制的疼痛。小满的到来打破了他死寂的心。最初，他排斥过，鄙夷过，挣扎过，尝试接受过，迷茫过……而今，他只有诀别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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