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她曾托萧牧帮忙修书一封暗中送回家中,从中作保说情,才换得祖母和兄长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她如今有萧侯这尊大佛罩着,于北地还算安稳,方才准允她呆到吉吉出嫁后再回京——
否则,只怕此时家中人早已杀到营洲来,绑也将她绑回去了。
“啊……”裴无双眼中的失落要溢出来,语气也颇失落:“那日子定了么?几时动身?”
衡玉笑着道:“还未定下,但也就是三五日了,待吉吉回门宴之后便回去。”
“这么着急么?”裴无双挽住衡玉一只手臂,将头轻轻靠在衡玉肩上:“阿衡,我舍不得你走……”
“当初不是说要与我相互利用的吗?”衡玉取笑道:“怎么如今还动了真心了?”
裴无双叹气:“谁知你究竟用了什么邪术在我身上?只觉得同你在一起真好,我从未像这些日子这般开心过……”
“照此说来,如今在你心中,我岂不是比印副将还要重要了?”
“这个么……”裴无双认真地想了想,道:“倒是还差一些。”
说着,她忽然将头从衡玉肩膀上离开,压低声音问:“话说回来,你那个心上人到底是谁?怎觉得你没个实话呢?”
“不是同你们说了么,那就是一位患病的长辈世叔而已,哪儿来的什么心上人——”衡玉一本正经地道。
“当真?”裴无双质疑道:“为了替一位长辈寻医,你竟能将命都豁出去?”
“为何不能?”想到萧牧那张脸,衡玉认真道:“我这个人,可是很重孝道的。”
裴无双依旧狐疑地看着她,正要再问些什么时,方才在院中张罗着诸事的顾听南走了出来:“可算是顺顺当当地办完了,嫁个闺女出去可是不容易。”
衡玉笑着道:“顾姐姐今日辛苦了,明日单独请你吃酒。”
此时,蒙家的一位族人走了过来,抬手向衡玉笑着揖礼:“还要请吉姑娘跑一趟,去吃喜宴。”
“去蒙家?”衡玉有些讶然:“依照规矩,女方家眷不必同去的吧?”
“规矩是规矩。”那男人笑着说道:“且女方家中也需有送亲之人同去的,温大娘子说了,也没人说送亲的就一定得是男子!吉姑娘于我们蒙家又有恩在,此去吃宴同乐,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说法十分中听嘛。”顾听南笑道:“左右那些去送亲的男人,也是冲着在酒桌儿上给娘家撑面子去的,真论起酒量来,还不知谁先倒下呢!”
大喜之日,那蒙家的族人也很会做事,闻言便道:“那便邀顾娘子同去,也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顾听南点头:“阿衡,那咱们一起过去凑凑热闹——”
“那可得带上我!”裴无双挽着衡玉的手臂更紧了些。
衡玉几人便上了马车,一路说笑着跟上热闹的迎亲队伍,待绕到蒙家时,刚好临近黄昏时分。
新人拜堂罢,便被众人拥簇着送去了喜房。
吉吉手中举着团扇坐在喜床边,团扇遮蔽了大半视线,只听得耳边闹哄哄的。
大柱坐在她身侧,听着喜娘说起“压衣角”的习俗。
所谓压衣角,便是将新郎官的喜袍衣角压在新妇的喜服之上,说是寓意着百年好合,相扶到老。
但吉吉觉着,这不过是好听的说法而已——正如姑娘所言,婚姻之道里,许多所谓寓意美好的规矩,不过是披上个百年好合的光鲜外衣,拿来约束欺负女子的。
譬如这压衣角,那日她便听喜婆说漏过嘴,说是什么大婚之日男人的衣角在上,女子在下,男强女弱,方是阴阳和谐之道。
想着这一点,吉吉心中难免有些排斥,见身边之人已经主动摆好衣角,便有些来气。
果然,说得再好,可嫁了人,到底还是要陷入这些令人不适的泥沼里。
这些看似和和气气的规矩要比那些直白的欺压来得更让人有苦难言,它们细软如蚕丝,瞧着不起眼,但却能将人一层层裹成茧,慢慢地再无法动弹。
但她才不要!
她嫁人前可是说好了的,她是来过日子的,不是来学什么三从四德的!
这种事情,说小固然很小,但有一便有二,姑娘说了,心里不舒服便要及时说出来,忍着忍着便成习惯了。
百年好合不好合,是两个人过出来的,可不是靠这些有的没的——
吉吉一手执扇,另一只手就要去按住自己的喜服衣角。
然而那只手用得力气颇大,一下就从她手下扯了过去。
吉吉不由瞪眼。
正要再抢回来时,视线透过团扇缝隙看去,只见那压在一起的衣角,却是她的在上,他的在下,被他整整齐齐地叠在了二人中间。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穿着喜服的大柱朝她咧嘴一笑。
喜娘“唉哟”一声,笑着提醒道:“这衣角新郎官儿摆反了!”
大柱“嘿”地一声笑了:“没有反,正该如此。”
“那新郎官可知,今日谁的衣角在上,那往后便是谁要压对方一头的——这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新郎官想做哪阵儿风?”喜娘笑着问。
“我哪儿阵风也不做。”大柱看了眼吉吉,笑得有几分傻气:“夫妻间,该是相互敬重爱重的。但吉吉嫁到我家中来,必多有不适应之处,初来乍到,这对她本就不公,纵然让她压我一头,那也是应该的。”
吉吉听得抿嘴笑了,心中方才那些顾虑顿时消散了干净。
有些事计较起来总要显得矫情,但有人懂她所懂,提早清除了这些糟心事,她便无需再“计较”了呢。
“听听,听听!咱们这新郎官真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你们做男子的,都该好好学学!”
“大柱,你这才成亲头一日,竟已是个妻管严了!”
一些军中的弟兄起哄笑着问:“你就不怕日后被嫂子欺负?”
大柱笑着看向身侧之人:“吉吉不会欺负我的!”
吉吉透过团扇缝隙去看他,小声道:“那可不一定呢,且看你表现如何了……”
“大柱,要我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新娘子在上,你在下,就不怕累着弟妹么!”人群中,有军中粗人大声说道。
吉吉没听懂——怎么就累着她了?
喜房里已是哄笑声一片,不少大小娘子们红了脸颊。
“阿衡,这关把得不错呀……”顾听南看了眼红了脸的少年新郎,又看了眼乐见其成的蒙家父母,低声称赞道:“这女婿挑得甚好,甚好。”
衡玉笑着喟叹道:“的确是挑出来的。”
若有可能,她希望日后女子皆能得到公平对待,所谓如意郎君,无需去挑,而是理应如此。
很快,新郎官便被拉去了前堂吃酒。
身边突然没了人,吉吉仍举着扇子,听着耳边女眷们的说话声,便多少有些不适应。
此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肩膀处,有道温柔的声音道:“弟妹,我在这儿呢。”
是佳鸢的声音。
“吉姑娘也来了,大家都在呢。”佳鸢又小声说道。
姑娘来了!
吉吉将扇子轻轻移开些许,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片刻,便对上了少女一双含笑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吉吉也不知怎地,霎时间就红了眼眶。
衡玉的鼻子也无端有些酸涩。
从今日起,她的吉吉便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微微吐了口气,平复着心情。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别聚合,皆是常态。只要前路是好路,纵然分别却也值得庆祝啊。
蒙母亲自挽着衡玉去了宴厅落座。
此等场合萧牧不便前来,便让印海和王敬勇代送了贺礼。
见着了印海,裴无双便像是猫儿见着了鱼,时时刻刻紧盯着不放,待喜宴过半,印海前脚离了宴厅欲逃之夭夭,她后脚便追了出去。
柳荀自然也来了,且是夫妻二人一同过来的。
新婚燕尔的夫妻,单是站在一处,便能叫人品出甜丝丝的气息来。
相较于从前,成了亲之后的甘妙穿衣打扮上反倒鲜亮了许多,人人见了都要说一句“妙娘子愈发年轻了”。
甘妙与衡玉坐在一桌,席间闲谈时说起了顺水小哥——
“……顺水是个难得的,做事勤快,人又机灵热心,且又是识过字的,单是做个伙计,的确是有些屈才了。”甘妙说道。
“所以是果真不再去包子铺里做事了?”衡玉随口问道。壹趣妏敩
甘妙笑着说:“伙计是做不得了,不过我打算另开一间新铺子,让他先学上一学,日后做个掌柜。他听了,也很是乐意,此事便这么谈定了。”
衡玉听了也不由为顺水小哥感到高兴:“如此甚好。”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喜气洋洋的宴厅。
寻回了女儿的温大娘子这数月来气色愈好,佳鸢每日认真习字,学着敲算盘看账本。
蒙家父母为人良善,脚踏实地,定能与吉吉相处和睦。
柳先生人在男席,目光却频频望向妙娘子,他们排除世俗偏见结为了夫妻,妙娘子即将要开第二间包子铺,顺水小哥很快要做掌柜了——
一切都甚好。
在这营洲城这方天地间,每个人都有值得期盼的明日。
她好像真正理解了萧牧的坚持。
确切来说,此前也是理解的,此一刻则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他的心情与责任。
北地刚从战火中脱身不过数年,每个人每寸土地每株草木都需要休养生息,而他一直在尽全力呵护着这芸芸万物。
衡玉自饮尽了一盏酒。
能与此等人物同行,是她之幸,此道不孤。
而现下,她需要同他先道别一阵子了。
衡玉回到侯府时,已是夜半时分。
洗漱沐浴罢,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翠槐绞干头发,视线落在了那盏珠兰花灯上。
片刻后,她才将视线移开,一寸寸环视着房中的陈设。
本是客居而已,然而不知何时起,竟已有了些归属之感了。
按说饮了酒本该助眠,然而此一夜,衡玉却辗转反侧良久,耗至天色将亮才得以入睡。
翌日晨早,依旧照常起身。
先去了萧夫人处请安,而后便去寻了萧牧。
萧牧的身体已大致恢复了十之八九,近来便重新回到了外书房处理公事。
衡玉寻来时,他正忙着,但也还是立即使人将衡玉请了进来。
“可是有急事?”书案后,他头也未抬地问,手上书写的动作未停。
衡玉先是摇头,而后道:“无甚急事。”
“那等我半刻钟?”
“好啊,不着急。”衡玉自端起下人奉来的茶水,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书房中的摆设。
他说半刻钟倒果真是半刻钟,片刻也不差,预估得可谓十分精准——
放下笔时,便抬头望向衡玉:“怎么了?”
二人相熟到如此程度,他说话间愈发随意,语气也再无丝毫防备和距离感。
衡玉放下茶盏,尽量拿轻松随意的语气道:“吉吉的亲事也办完了,我来向侯爷辞别。”
萧牧闻言点了头,“哦”了一声。
哦?
衡玉有些不理解地看着他。
亏得她心中还有些不舍得离开侯府,结果他就只是“哦”了一声?
虽说已结了盟,日后定还要相见,更少不了书信往来,但她这可是要走了,他就“哦”?
本以为二人经历了这么多,已是生死之交,又有……知己之谊,他多少应当也有些不舍的——来之前本还有些苦恼,若他出言挽留,或是于临别前说些“不该说的”……她要如何应对?
可他就只是“哦”!
“何时动身?”萧牧又补了一句。
然而问话间,又去翻手边公文,显得极漫不经心。
衡玉也“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至多五日吧。”
“再迟两日吧。”萧牧依旧没抬头。
迟两日?
衡玉看他一眼,道:“韶言前日来信提醒,再有一月半便是长公主生辰,我怕赶不及回去,还是不做无谓耽搁了。”
听得“韶言”二字,萧牧总算抬头看向了她。
“一月半,绰绰有余了,不急于这两三日。”他道:“我有些事需要尽量周密地安排下去,五日太赶了些。”
嗯?
衡玉听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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