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不正”四个字,被范昀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多少让阮秋色有些吃惊。
这座画舫宽敞气派,共有两层。若是忽略掉船身,倒像是一座雕梁画栋,平地而起的小楼。
阮秋色他们正坐在一层的花厅里,身后是两个巨大的博古架,上头摆了琳琅满目的物件。花瓶玉器,字画典籍,阮秋色一一看过去,只觉得眼花缭乱。
她目光四下里转了一圈,落在中堂挂画的题跋上,眼睛都直了——
“范公子,我没看错吧。这画上题的是《寒月千山图》?”阮秋色走上前去细瞧,“可据我所知,这画不是随葬南朝梁帝了吗?”
《寒月千山图》是千年前的南朝画家黄冉最有名的作品,传世不过数年,便流传至南朝梁帝手中。梁帝对此画爱不释手,甚至立下口谕,待他百年之后以此画随葬,便可独占这件绝伦的艺术品。
阮秋色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那纸张的色泽与画上的笔法,确与黄冉现存的作品一般无二,这是真迹。
“所以说是来路不正。”范昀微笑着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在这船市里,见到什么都不奇怪。”
“这真是……太神奇了。”阮秋色喃喃感叹,“公子方才说,船市里每一艘船都做着不同的生意。那其他船上都卖些什么?”
有这艘船珠玉在前,她简直难以想象其他船上会有怎样的好东西。
范昀敛去了面上的笑容,淡淡道:“都是些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见阮秋色茫然地眨眨眼,他低咳一声,压着嗓子道:“比如,听闻有一艘船上,专门接待那些青楼楚馆都不敢接待的客人,三不五时便会抬出来妓子的尸身。”
阮秋色听得心下一寒:“出了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
“管不了的。”范昀淡声道,“一来是因为,那些妓子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真要细究起来也是无法论罪;二来是因为,他们筛选客人仔细得很,若没有上船的凭证,你根本见不到这船的影子。”
阮秋色听得皱紧了眉头。范昀口中的船市,倒让她想起了另一群人,也是一样的小心谨慎,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
这船市和朱门,会有什么关系吗?
范昀忽然正色道:“邱小姐,你既同我一起上船,自然也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下了这船,船上发生的一切,万不可同他人说起。”
阮秋色心虚了一瞬,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应了。
“还有,在这船上不要提买卖二字。与船上的人打交道,自有另一套说辞,但你多半只来这一次,我便不教你了。”范昀请轻呷了口茶道,“你只当自己是来喝茶的,看上了什么便告诉我,由我去询价。”
“不急不急。”阮秋色惦记着向他打听情报,便也端起面前的茶盏,“这样好的环境,喝喝茶聊聊天,才不辜负嘛。”
范昀轻笑了一声:“和邱小姐聊天,确实是很愉快的。”
阮秋色记得卫珩的嘱咐,并不敢像之前对贺兰舒那样,三言两语就图穷匕首见,反倒引起对方的警觉。她随口同范昀说了些日常,又聊了聊青州的风土人情,才状若无意地切入正题。
“范公子之前去过京城吗?”她笑眯眯地问道,“这次被你带着开了眼界,等你来京城,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范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长到如今这年岁,还从未独自远行过。唯一一次,也是为了办事,才去了与青州相邻的宿州……”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带了一丝怅然。
本朝男儿行了冠礼,通常要与同辈亲朋相约远行,看遍大好河山,再娶妻成家,安心度日。阮秋色看着范昀如笔墨画就一般精致好看的眉眼,想起卫珩说过,范昀与他那义父关系不同寻常,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能独自出游。
她心里有些同情,便赶紧岔开了话题:“说来也奇怪,我与公子头次见面,倒觉得十分熟悉,像是从前认识一般。公子之前见过我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范昀的脸色。她在卫珩身边跟了这么久,知道他眼睛毒得很,常常试探几句,便能从对方的神情中判断出许多来。她这问题问得突然,若是范昀从前真认识她,或许会反映在脸上。
然而范昀的神色只能说是波澜不惊,她又没有卫珩的本事,果然瞧不出半分玄机来。
“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亦有人倾盖如故。”范昀笑得清浅,“我与邱小姐算是有缘。”
阮秋色被他这打太极一般似是而非的话语一拦,也不好再追问什么,便又与他聊了些绘画相关的话题。等到茶水饮尽,两人聊得尽兴了,范昀才让小厮拿来几块大小适中,成色上佳的砗磲与红珊瑚给阮秋色挑选。
出门前卫珩本要给她银两,阮秋色坚持没要,只带了自己身边的三四百两银子。她估量着选了两块合适的,范昀便跟着那小厮去后厅交易。
“邱小姐,”范昀走出两步,突然回身对她说了句,“我还有些别的东西要买,需要些时间。你若是闲得无聊,可以四处走动走动,瞧瞧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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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昀既然那样说了,阮秋色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坐等。这船市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不管同朱门有没有关系,她总要多打探些讯息,才好回去告诉卫珩。www.sxynkj.ċöm
画舫的一层除了他们方才待过的花厅,便是范昀他们去往的后厅。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看到。
她目光落在画舫二层打开的窗户上,低下头想了想,便抬步走上了二楼。
沿着栏杆边上的走廊,只开了一扇门。也就是说,这偌大的二层,只有一个房间。
阮秋色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落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古朴雅致的厅堂。此间主人品味甚好,陈设的一应桌椅器物,搭配得和谐妥帖。
阮秋色心里升腾起些许怪异的感觉,她分明是第一次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种熟悉之感。
她轻手轻脚地进入房中,转过身子,才看到狭长的船身里,这厅堂左右两端还有两个房间,都只隔着一扇月洞门。左边像是书房,陈设着宽桌书架;右边的门后挡着个屏风,应当是卧房。
这真是有些奇怪。做生意的船市上头,竟然是这样一个五内俱全的起居之所。这里住的会是何人呢?莫非是这艘船的主人?
头一次这样鬼鬼祟祟地进旁人的房间,她心下有些惴惴不安。这船市上做的不是正当的生意,想来这船的主人也不会是什么善茬;若真与朱门有关,她这样贸然闯入更是十分危险。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还是提心吊胆地走向了那间书房。
桌案上堆着几本账册,阮秋色大概翻了翻,里面都是奇奇怪怪的符号,完全看不明白。书架上的书也没什么特别,除了账目就是几本游记,常见的经史子集倒是一本都没有。
阮秋色无声地叹了口气。查案什么的,果然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到了一处关键的所在就能得到关键的线索。
她没精打采地环视四周,目光对上书桌一侧的墙面,突然愣住了。
那里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女子,手里执着毛笔,正坐在一方宽大的书桌前。她头发随意挽着,穿一身鹅黄柳绿互相映衬着的衫裙,看上去娇憨又活泼。
这幅画很特别。完全不似规规整整的仕女图美人像,更像是平常生活中的一个剪影。那女子伏案写的累了,倏地一抬眼,正与作画之人的目光对上。她眉目舒展,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顽皮,又有几分灵动,目光中的欢欣似乎要穿过画纸,满溢出来。
对着画中人愉悦的视线,阮秋色却只觉得后脊梁爬上一阵冷意,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恐怕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画中的场景是哪里,作画的人又是谁。
因为那画里笑容明朗,全无一丝阴霾的女子,就是她自己。
而这画上暖意融融的一幕,其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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