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已经进去了一刻钟,阮秋色等在地牢门口,忍不住不安地来回走动。

  “阮画师稍安勿躁,不如先去议事厅里喝杯茶?”时青觑见她略显焦灼的神色,出声安抚道,“王爷审问起犯人来,花上一二个时辰,也是常有的事。”

  闻听此言,阮秋色脚步一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问道:“一二个时辰?这么久的吗?”

  时青低声同她解释:“能进这地牢的凶犯都是硬茬,没有一个会轻易吐口。要对付他们,用刑也未必奏效,少不得要循循善诱之;或是寻着他们的弱点,问到出其不意之处,他们才会露出马脚来。”

  “这样啊。”阮秋色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不知道秦五爷的弱点是什么,又怎么才能出其不意呢……”

  时青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地牢的大门。

  王爷刚回京便派他摸过秦五爷的底。从朱门那边自然是无从下手,倒是阮清池出身清贵,周遭的人事称得上简单,没费多少工夫便全排查了一遍。据当年阮家的下人讲,阮清池曾有位姓秦的师弟,是在十多岁时被他父亲,也就是阮秋色的祖父好心收养的。

  阮家的画技向来不外传,可那师弟天赋异禀,阮父还是力排众议,传了他一身画艺。然而没过几年,阮家祖父因病离世,这师弟也离了京城,从此便不知所踪了。

  朱门行事那般隐秘,倘若没有熟人的接引,阮清池定然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更遑论同他们交易。这师弟来历不明,下落亦是不明,自然让人生疑。果不其然,昨日秦五爷对着阮秋色亲口承认了——他就是阮清池那位神秘的师弟。

  这消息并不出人意料。让时青意外的,是暗卫将阮秋色与秦五爷在地牢中的对话一一禀报之后,他家王爷的神情。

  不似往常的平静深思,而是带了些许纠结,些许隐忧,又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眼底凝结成了深重的愁意。

  卫珩向来吝啬表情,时青跟了他许多年,还是头一次从自家王爷面上,看出如此复杂的意味来。

  “王爷可是觉得……这秦五爷不好对付?”时青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

  卫珩敛了眸中的神色,只摇了摇头:“本王觉得……阮清池许是还活着。”

  “什么?”时青讶然地张了张嘴,“倘若阮公还活着,那秦五爷为何要对着阮画师,认下了自己杀人一事?”

  “他没有认罪。”卫珩道,“他只是没有否认。”

  时青不解道:“可那不就是……”

  “秦五话里的不通之处太多了。”卫珩淡淡一哂,“就说最可疑的一点——他说阮清池意图脱离朱门,他才让人将其处死。这可能吗?”

  “为何不可能?”时青问。

  卫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本王审问犯人,难道会因为他们缄口不言,便直接将人杀了了事?”

  “啊,”时青这才反应过来,“让阮清池留在朱门的法子有很多,杀了这棵摇钱树,确实太过草率。”

  “秦五根本就没试图留他。”卫珩点头道,“贺七说过,朱门有上百种诡秘药物,总有一种能让人听话吧?哪怕秦五顾念同门之情不愿用药,也有更简单的方法——抓阮秋色过去威胁。”

  “是了,阮画师那时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要抓过去也是轻而易举的。”时青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即便阮公真被处死,秦五也该在那时便将阮画师捉入朱门……”

  从贺七,秦五的经历来看,朱门习惯将人从孩童开始培养,断没有将无依无靠,又天赋异禀的阮氏后人放着不理的道理。

  “可他不光等了十年才动手,后来又将人放了回来。”卫珩以眼神肯定道,“除了秦五对他这师兄情深义重之外,本王想不到别的解释。阮清池的‘死’要么另有隐情,要么,只是他与秦五交易的一部分。“

  “交易?王爷是说……”时青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交易是与先皇贵妃之死有关,于是忙住了口。

  他观察到卫珩眼中复又升腾起那种纠结难解的神色,便试探着说了声:“这多少是个好消息,若是告诉阮画师,她一定会……”

  “不能告诉她。”卫珩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顿了顿才又轻声道,“这只是本王的猜测,得到确认之前,还是别让她知道得好,免得落空。”

  时青连忙应下,又忍不住多看了卫珩一眼,总觉得让他挂心的,绝不仅仅是怕让阮秋色期待落空。

  那又会是什么呢……

  “……时大哥?时大哥你想什么呐?”

  阮秋色的五指在时青面前挥了挥,打断了他的思绪。时青躲开她的视线,略一沉吟,对她微笑道:“我是觉得,秦五爷定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王爷恐怕要花上不少功夫。阮画师不妨去议事厅里坐着等?”

  “不用不用。”阮秋色慢慢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说不上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要离得近些才觉得心安……”

  ***

  秦五脸上怔忡的神色转瞬即逝,顷刻间又恢复了方才讳莫如深的模样。

  “我……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卫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按在膝头的手上,看他五指收紧,指尖扣在衣料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痕。

  “若是方才给你一面镜子,你便会知道,自己的神情骗不了人。”卫珩扬眉,“你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撑不过几重刑罚。何不利利索索地交代了,省了彼此的工夫?”

  秦五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原来王爷查案,是靠观人面相?您这般能掐会算,何不自己算算,阮清池如今身在何方?”

  “在宫里。”卫珩淡淡道,“他要追查宫闱旧案,只能设法入宫。这也是他求助于你的原因——以朱门的手腕,捏造身份,改换容貌都不在话下。为求稳妥,你甚至为他安排了一场假死,彻底抹除了他存在于世的证据。如今,你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知道他确凿下落的人了。”

  他说话时,秦五只垂着眼皮,盯着面前青灰的石砖地。乍看上去平静无波,可时不时轻颤的眼睫像是被秋风吹动的枯叶,昭示着主人内心的动荡。

  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壹趣妏敩

  “王爷既知道这个,便也该知道,他入宫是为了什么。”秦五抬眼直视着卫珩道,“他是为了调查您母妃之死背后的隐情,于情于理,您都不该去打扰他。”

  “本王告诉你什么叫于情于理。”卫珩直直地盯着他道,“于情,本王答应了未婚妻,要让她惦念十多年的父亲为我们主婚;于理……”

  他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那件事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想起母妃死去的情状,卫珩胸腔忽地一阵窒闷。没人比他更清楚,此事背后并无隐情。阮清池苦苦追寻的真相,不过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空谈。

  可他不光为此抛弃了幼女,还舍弃了容颜与身份,不惜将自己的存在从这世上彻底抹杀……

  “是没有必要。”秦五显然误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赔了上去,实在是没有必要……可师兄就是这个性子,认定了的事情,虽九死而不悔。”

  卫珩不欲同他多谈,只追问道:“阮清池到底在哪儿?”

  秦五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从前的阮清池,确凿无疑地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个对阮秋色来说,是个完全的陌生人,王爷真觉得她见到了会高兴么?”

  卫珩默然无语。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如今的阮清池,便是站在阮秋色面前,她多半也是认不出的,更何况……

  “我曾许诺于师兄,会将他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秦五凝眸看向卫珩,“但我这人怕疼。王爷的刑罚,我怕是扛不过三个回合。”

  卫珩微微眯起了眼睛,等着听他还有什么下文。

  “我这个人最重诺。答应了别人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秦五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制钞本就是死罪。再加上有贺七从中作梗,我也可以断了让人来救的指望。所以……”

  “等等!”卫珩从他拖长的尾音里听出些不妙来,立刻疾行几步,想冲进牢房中阻止——

  太晚了。秦五右颊的筋肉一硬,像是用力咬破了什么什么东西。他面色迅速地灰败下来,浑身一僵,一线暗红色的血液从口角处静静流了下来。

  卫珩扣在牢门上的手指猛地一紧,瞳孔都像是随着那一线血迹放大了一圈。

  “咳……”有血不断从秦五的喉头翻涌上来,他捂着嘴,周身狠狠地抽动了一记。这毒药不像传说中一般见血封喉,秦五肺腑仿佛正在翻搅着,痛得从石床上跌了下来,仰躺在地上,微微地抽搐着。身体痛到了极点,意识反而清醒无比,想起人之将死,总要说句什么。

  透过涣散的目光,他看不清卫珩的脸,只看到他用手撑着牢门,像是脱力了一般。

  秦五顾不上去想为什么服毒的是自己,对方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想不到他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这位素昧平生,又水火不容的铁面阎王。

  说什么好呢?秦五想了想,他的确是没什么好同卫珩交代的。可这最后的机会,终归是不想浪费,于是喉间“嗬嗬”作响,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可一定要……对她好啊。”

  卫珩哪里还听得见他气若游丝的嘱托,只觉得周身发冷,肺叶间的空气也逐渐稀薄。他只知道自己看到尸体便会发作,却不知道看着人由生到死,心头的恐惧竟然更甚。

  “王爷!”原先站在远处的差役目睹了牢房内的剧变,匆匆跑过来查看。地上的尸体已经足够让人心惊,卫珩惨白如纸的面色更是吓得他后退了半步:“王爷您怎么了?”

  卫珩分不出心神回答。他双手紧紧地按在牢门上,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才能勉强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察觉到有人靠近,只下意识地挤出一句:“出去……”

  “王爷您看上去很不舒服,要不,我扶您一道出去吧?”那差役上前道。

  卫珩的意识有些涣散,只凭着本能将他推离了一丈远。他咬紧了牙关,又齿缝里挤出这样一句:“所有人都出去,叫、叫阮秋色过来——”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大理寺卿的小锦鲤更新,第 137 章 下落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