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青归来是在第三日的傍晚。

  暮色蔼蔼,连日的阴雨在此时稍作停歇。天边层层浓云间透出一线薄光,似是夕阳在与云层对抗。

  阮秋色得了消息,急急地跑到王府门廊时,时青正扶着一位长者从马车上下来。那人身量中等,面容也生得普通,掉进人堆里定是再也找不着的——与阮秋色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

  傅宏曾数次提到,他这师弟对人心的洞察之精深,简直近于妖鬼。但是这位吴酩神医,看起来不像是天外的神人,倒更像是西市街边眉目温和的花糕店老板。

  阮秋色被自己的腹诽弄得有些好笑,一抬眼,正对上吴酩的一双眼睛,整个人都愣住了。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眼神呢?

  像是两口幽深的井,盛着最深最沉的静谧,一眼望不到底。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念头都像是无所遁形,没来由得让人心悸。

  阮秋色心头那一点犹疑瞬间打消,赶忙迎上前道:“辛苦先生远道而来,府里备了晚膳,还有极好的桃花酒……”

  酒是特意从老林头那里买的,滋味香醇,却也不醉人,用来讨这位嗜酒的神医欢心再合适不过。

  谁料那吴神医颇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哪里来的丫头忒没规矩,劝医生饮酒,就不怕耽误病人?”

  阮秋色被他说得一愣。原因无他,傅宏曾说过,吴酩与阮清池乃是知交好友,所以在她原本的设想中,今日的会面总该是暖意融融才对。

  难道时青没同他介绍自己么?

  “阮画师,有劳你先带吴酩先生去见王爷,”时青没留意到阮秋色疑惑的目光,只说了句,“我一身尘灰,先回房换身衣服。”

  阮秋色点点头,边引着吴酩往门内走,边试探着与他套近乎:“还没同您介绍,我姓阮,名秋色,以画师为业。”

  她自觉说得已经够清楚了,毕竟书画天才阮清池这不着调的女儿也算是远近闻名——可吴酩听了,却没什么反应。

  阮秋色接着道:“我爹是……”

  “闲话少说,”吴酩突然出声,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自报家门,“你爹是谁,同我有何干系?”

  阮秋色立刻闭了嘴,默默加快了步伐。心里暗暗地想:果然这天底下的神医脾气都很古怪呢。

  宁王府占地甚广,从大门行至寝房,怎么也要一盏茶的工夫。默不作声地行了片刻,吴酩忽然道:“说说病人的情况。”

  阮秋色不敢怠慢,赶忙说起了卫珩此次惊惧症发作的始末。再加上前两次她亲眼目睹的病发,一一说完时,已经走到了寝房门口。

  “先生快请进。”阮秋色赶紧上前将门推开,恭恭敬敬道。

  阴雨天光线昏暗,屋里早早点上了灯。榻上安静地躺着一人,丝毫不受外界的侵扰。

  卫珩的景况比前两日还要糟些。昏迷数日,他看上去清减了一大圈,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眼下也隐隐泛着一层淡青色。

  阮秋色见他唇畔有些干燥,便自然地从床头的杯子里点了些清水替他润了润。一回头,却见吴酩怔怔地立在床边看着卫珩的面庞,似是有些出神。

  她倒没觉得奇怪——饶是她看惯了卫珩的长相,也要时不时地对着他的脸发上一会儿呆的。

  “先生?”阮秋色试探着叫了声。

  吴酩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恢复了生人勿近的神色,轻咳一声道:“你方才说,宁王这惊惧症,是因他母妃过世而起?”

  “是、是的。”阮秋色赶忙点点头,又想起沅贵妃自戕乃是皇室秘辛,不便为外人透露,便有些吞吞吐吐道,“王爷许是因为……见到皇贵妃的尸身,受惊过度,才落下了心疾……”

  “见过尸体的孩童不在少数,患上这严重病症的却不多。”吴酩斜睨了阮秋色一眼,“你还有事瞒着我。”

  阮秋色心里咯噔一跳,竟生出了孩童说谎被抓住般的慌乱:“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

  “罢了。”吴酩不再看她,只将目光淡淡地投向了床上的人,“你不愿说,我自己问便是。”

  ***

  时青换好衣服回到后宅时,正看见阮秋色在寝房门口来来回回地转圈。

  “阮画师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时青诧异道,“吴酩大夫呢?”

  “在里面。”阮秋色苦着脸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吴神医说,他治病有自己的规矩,绝不让旁人在侧。我好说歹说,还是被他赶出来了……”

  “吴大夫打算如何为王爷医治?”时青有些着急,“就这样让他与王爷独处一室,我总觉得有些不妥。”sxynkj.ċöm

  不说时青向来谨慎小心,就连粗枝大叶如阮秋色也觉得有些心虚:“他说……王爷惊惧症的根源,在于先皇贵妃之死。而要医治这惊惧症,便要原原本本地问出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问?问王爷吗?”时青听得皱起了眉头,“王爷还昏迷着,他要怎么问?”

  “嗯……”阮秋色吞吞吐吐道,“吴神医说,他有种一种法子,可以让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将心里话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只要点上一种特制的熏香,再用铃铛有规律地……”www.sxynkj.ċöm

  “万万不可!”时青头一次疾言厉色地打断了阮秋色的话,“王爷怎会愿意在不甚清醒的状态下,将心里的秘密和盘托出?何况这吴酩大夫只是个陌生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定然不愿的。”阮秋色闭了闭眼睛,横下心道,“可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总觉得太后那边正酝酿着什么,王爷必须马上醒来才行。”

  “可是……”

  瞥见时青仍是一脸忧色,她又拍了拍胸脯道:“是我答应让吴神医这样医治的,王爷醒来若要怪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便是。”

  时青见她满脸慷慨就义般的神气,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这也不是怪不怪罪的问题……”

  话没说完,门内忽地传出一声脆响,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阮秋色与时青面面相觑,再顾不得吴酩的规矩,赶忙上前推开房门,急急地冲进了屋里——

  卫珩看起来非常痛苦。

  他蜷缩在床沿,浑身颤抖,额角滚落着豆大的汗珠,本就失了血色的面容更是苍白如同金纸一般。

  “母……母妃……”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像是要在虚空里抓住什么似的,“不要……不要……”

  满地的碎瓷,怕是因为卫珩挥手碰掉了床头的茶杯所致。

  “不要什么?”站在床边的吴酩,分毫没将注意投放在闯进来的二人身上,只是耐心地,专注地,用一种几近蛊惑的柔和声调对着卫珩道,“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那声音实在特别,像是沉沉的低吟,在床榻周遭织就了一层幻梦般的网,将他与卫珩隔绝在里面。

  “血……好多血……”卫珩的嘴唇颤抖着,半晌才模模糊糊地呓语道,“床榻都浸透了……母妃的血……”

  他挥动的双手忽地安静下来,交叠在身前,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不,不是东西。照那形状看起来,是在抱着什么人。

  吴酩只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发现卫珩周身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你此刻有什么感觉?”

  “冷……”卫珩的声音细如蚊呐,夹杂着牙关的战栗,“好冷……”

  “冷?”吴酩复述道,“为什么会冷?”

  卫珩的身体抽动了一记,双臂环得更紧,蜷缩成了一团。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能听到牙关紧咬时微微的战栗声。

  阮秋色忍不住开了口:“因为他正抱着沅贵妃的……”

  话刚出口,却见吴酩猛地一挥手,掌心向外,是让她噤声的意思。

  他接着便循循诱道:“既然这么冷,为什么不把皇贵妃松开呢?”

  是啊,你为什么不松开呢?阮秋色在心里默默出声。

  她记得时青说过,当年禁军撞开沅贵妃寝殿大门时,昏迷的卫珩正紧紧抱着自己母妃的尸身,几个大人都拉不开。

  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个隆冬里的漫漫长夜,他抱着怀里渐渐僵冷的人,心里该有多么绝望啊。

  “不能……不能松开……”卫珩的手臂紧紧环抱,只是絮絮地重复道,“不能松开……”

  “为什么不能?”吴酩的追问紧随而至。

  “因为……”卫珩刚挤出这两个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痛苦的事一般,眉心紧紧地蹙在了一起,“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吴酩声音低柔和缓,几近哄劝,“仔细想想,究竟为什么不能松开?”

  阮秋色瞧着卫珩惨白的脸色,心急如焚。原因无他,卫珩此刻看起来实在是太痛苦了。

  他双臂环在身前,手指紧紧掐着胳膊,用力到指节发白。

  “因为……”

  他喉间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似是尽了全力去回想,但越是接近那识海深处的答案,眉心就更蹙紧几分。

  吴酩紧追不舍:“因为什么?”

  星星点点的水光濡湿了卫珩长睫根处,终于在眼角凝成一滴泪。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是嘴唇嗫嚅着,下意识地摇着头。

  见他这般模样,吴酩却更不肯放过:“仔细想想,到底是因为什么?快,将它说出来……”

  他话音一改方才的低沉和缓,变得紧迫逼人起来。卫珩牙根咬得格格作响,甚至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犬牙的尖角处很快渗出了血丝——

  “够了!”

  阮秋色再也无法看着卫珩承受这灭顶的痛苦。她顾不上去看吴酩的脸色,三两步冲到了床边,去抓卫珩的手:“王爷,王爷你醒醒!”

  吴酩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阮秋色的声音既急又锐,瞬间便穿透了他小心维持的幻梦。她指尖的暖意落在卫珩冰凉的手背上,就像一颗火星,灼热烫人。

  卫珩周身的颤抖倏地停了下来。伴随着一声急促的喘息,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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