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希达看着面前厚重的史书,目光在一行字上回跳了十六七次。
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甩过头,对站在旁边满脸希冀的金妮随口敷衍:
“很合适,非常合适。”
说完,她眼前一瞎。
金妮的装扮一点也不合适去探望一位刚刚康复的朋友。
她穿着不知从哪搞来过时一百多年的男生制服,脚上的黑皮鞋亮得能当镜子照,头发紧紧扎在脑后,用一顶变戏法的礼帽罩起来,像从上个世纪寄宿制学校偷跑出来的傻学生,更瞎的是,她背上还背个书包,左手一盒糖果,右手一束野花,胳膊下夹着枕头。
看起来像是刚从超市回来急着去登顶珠峰并在那求婚然后睡觉的样子。
巴希达想阻止她出去迫害别人的审美,可眨眼功夫,她就没影了。
“我今晚不回来。”
金妮消失好久,那句话才远远传来。
巴希达懒得再管,打算趁清净做点要紧事。
她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起身走入卧室,拉开一口大座钟,一步跨进去,回到老地方。
老地方如今空空荡荡,满地的书,一屋子表,漂漂亮亮的家居摆设全不在了。
她走上二楼,路过两间同样空无一物的房间,推开第三扇小门。
那是前年圣诞节金妮呆过的地方。
房间中的一切都未曾改变,中央那座巨大的时钟,还在醇香的酒气里守着两点二十九。
这里很快也会被清理干净。
巴希达拿出几张邮票,在背面写好地址,贴在桌椅、床铺等大型物件上,让那些东西凭空消失,移送到猪头酒吧,任阿不福斯处置。
接下来,还要收拾让人头疼的零碎。
有些书捐给学校,有些工艺品送给熟人,有些旧衣服环保处理,有些照片和信件,要留在身边。
巴希达讨厌整理这些,她会不由自主阅读那些旧物上的每一个字。
比如拿起一张旧作文纸,十五分钟过去了,翻出一本剪贴簿,二十分钟没了,画圈的日历会夺走一部分时光,古老的游戏纸牌又不知耗费多久。一张书签、一盒便条、一打糖纸、一本账簿联合起来瓜分了一个小时,等巴希达下定决心退出这场游戏,不知打哪又跳出一根跟了她足有一百来年的羽毛笔。
它是文人居最早生产的那批多功能羽毛笔其中一根,能写出铅笔、蜡笔、钢笔、碳棒等任意八种效果,还可以随心变换三十六种颜色,在当时非常昂贵。
曾经和巴希达同在这栋屋里住过的三个人都很喜欢这根笔,他们也全都不爱坐在桌边,总是趴在地板上编写菜谱、绘制星图或者任意涂鸦,有事没事就把巴希达绊个跟头。
和那边趴在地上抄笔记的金妮一样。
巴希达暂停一下心里的回忆,捡起一块橡皮扔过去,重重打在金妮头上。
对方叫了一声,她才确定那不是幻觉。m.sxynkj.ċöm
“我记得你说今晚不用再看见你了。”
金妮把橡皮捡回来,扔到巴希达身边。
“我想起笔记还没抄,就回来了,然后看你屋里大笨钟的门开着。”
巴希达很想告诫她就算别人家的门开着,也不是随随便便不打招呼就进来的理由,可她看了一眼屋外两点二十九分的午后晴空,感觉这不是个教训人的好时辰。
“洛夫古德小姐还好吗?”她改口问。
“挺好的……但她说肋骨还疼,而且想早睡,不肯让我在那过夜。”
巴希达倒觉得,是金妮的样子太让人尴尬,人家才不愿收留她。
她端详了一下金妮的打扮,本想传授点得体着装的技巧给她,忽然发觉那套衣服看着眼熟,想了半天,记起是金妮从澡堂被强行传送过来那次,自己借她穿的。
那是她的侄孙——著名的坏人——盖勒特·格林德沃学生时代的旧制服。
巴希达勾勾手,把金妮叫到面前,一把抓住她衬衫的领子,翻开看了一眼。
衬领下面,那个符号还在。
等边三角内切圆还有一根平分线。
巴希达忍不住觉得一切太可笑了,她当年给盖勒特彻夜朗读彼豆故事集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符号,有朝一日会作为黑巫师的代号发扬光大。
盖勒特那时候多喜欢彼豆。炎热的夏日里,整整一天趴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点心果汁都不顾一眼,一心只为彼豆传说中的场景描绘一幅又一幅图画,每个细节每片留白都花下十足的功夫。
那些画现在到哪去了?为什么一张也没留下?
过去这些年,巴希达找了很久,总也翻不出来。
她明明记得有将它们悉心收藏,在盖勒特和邓布利多决战的前一个晚上还拿出来看过,自那之后它们却没了影子。难道盖勒特还会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之前,特意连夜来这一趟,悄悄把童年时代的图画取走?
这事想想都让人觉得好笑,白痴才这么做,巴希达想。
但她心底某处提醒道,盖勒特有些时候确实白痴。
巴希达胡思乱想露出来的表情,像风中云彩那样莫测。金妮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一会儿,也拉起领口看了看。
她斜着眼睛,好不容易瞥见那个符号,仿佛提前收了圣诞节大礼一样高兴,去年的暑假、秘密扉页、布莱克书店,一下子在眼前川流而过。
她脑子里有根烧断好长时间的保险丝忽然搭上了。
“躲猫猫社的社长是彼豆吧!”
巴希达给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为什么?”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
金妮为自己拙劣的冷笑话笑弯了腰,伏在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尘埃里画下了彼豆的符号。
“巴希达,这太奇怪了,”她稍停一会儿,用力止住笑意,“我去年暑假老看见这个标志,老听到彼豆的名字,前几天夜里我还琢磨彼豆这事来着。我早想问你的,你还知道关于彼豆的什么吗,给我讲讲。”
她每提到一次彼豆的名字,眼睛的亮度就更上一个等级。
巴希达受不了这种热切的眼神,这让她想起曾经这栋房子里的另一个人。
希尔达。
希尔达说起彼豆的时候,目光就是这样滚烫,稍不注意,会把巴希达灼伤。
这会儿,巴希达又感受到阔别多年的炙烤,她起身避开金妮的眼睛,走到一边,推开窗,看着外面的茫茫草莽,和草莽之上虚假的天空。
她一直都不太喜欢老地方的天,它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那不顾一切地亮着、亮着,把午后的灿烂阳光极其浮夸地表现出来,耀眼地累人。
她非常希望夜幕能降临一次,让满天繁星与老地方见上一面。
她常常想象那幅画面,从幻想中遥远而渺茫的星光里,她能听到希尔达生前最喜欢说的那句话。
“彼豆在星星里,星星在彼豆中。”
她记得希尔达睡前祷告的时候,会把这句话反复念上三次,还会爬到二楼的房顶,朝着遥不可及的夜空踮起脚尖。
“如果想够到星星,就得拼命伸出双手。”
她这么做的时候,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教派的信徒都要虔诚。
巴希达毫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对着金妮无头无脑地描述了那时的场景。
“她细的像麻杆的两条手臂一直伸着,把身子拉得细长,有那么好几次,我走到院子里看着她,还以为她真的就要摘到星星了……”
金妮静静守在巴希达身边,没有追问,没有插话,没有抖腿,只是认真地仰起脑袋,睁大眼睛,让眼神的温度降下来,变成壁炉周围那种难以言明的温暖,平静的呼吸中充满真诚的期盼和耐心的等待。
这幅聆听故事的样子,在顷刻间,给了巴希达一种冲动,想把心里的一切说给她听。
大希尔达的故事,小希尔达的故事,还有盖勒特的故事……
仿佛那双红头发之下的耳朵中有一条隐藏的通道,可以带人越过滚滚无边的时间之海,回到从前,让她把没来得及拥抱过的三个人揽入怀里。
“这两句话是希尔达告诉我的。她是我姐姐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她就像是……”
巴希达脑海中浮现出了额头圆满得像颗星球的女孩,她眼窝深陷,盛满温柔,淡得几乎消失的眉毛看起来有点小绵羊的懦弱,但下巴的迅速收拢的线条又有着山羊的倔强。她的身体颀长,四肢结实,当她在晚风和晨光里伸展肢体的时候,就像……
希尔达在巴希达记忆中那么鲜活,可她不知道怎样将这一切形容给金妮。
金妮却知道。
“她像棵白桦树那么好看,我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的人,她长得像你姐姐,不过眼神像你,特别是皱眉头的样子……”
金妮流利地形容起希尔达的种种,每一句都对,如同她曾是她亲爱的朋友。
巴希达有点惊讶,听着听着,片刻之后明白了一切。
周末的补课,暑假的作业,每日的抄写,他们教导她的一切都没有白费,金妮终于成了躲猫猫社希望她成为的样子——看得到年鉴三百六十五页之后的故事,看得到人们心中强烈的愿望。
巴希达知道这件事早晚会发生。
她知道自己终于要失去她了。
“巴希达,怎么不讲了?我想听。”
金妮见巴希达盯着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一晃。
巴希达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往昔的余影还在眼前晃动,它们提醒着她,不要再说了,你即将夺走她生命里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还敢奢望她替你记住你的故事?她不该一遍又一遍回忆起与她无关的沉重往事,她得留着些力气,还有好多事要做。
巴希达颤抖了一下,避开那些影子,像之前一样,随手找个借口,把金妮推得远远的:
“太长了,以后再讲。”
她说完了这句话,但语言本身却不想停下。
今晚,仿佛希尔达回来了,逼迫着她,要让她说出之前不肯给她的承诺,哪怕是一个虚幻的谎言。
巴希达这一年来都不敢跟金妮走得太近,说得太多,她在附近的每一刻都让她倍感愧疚与痛苦,可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次,她无论如何没办法再把她丢在一边。
于是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情景,给了金妮一个像魔幻时刻一样虚假的希望,用拙劣的谎言努力让上边的那句敷衍看起来似乎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找一个热得不得了的晚上给你讲,比如这个暑假,你到我这来玩,还可以带上你的朋友,你们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们。只要按时写作业,别太吵,我不会赶你们出去。”
“我从来不吵。”金妮说的特别诚恳,跟真的一样。
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巴希达想拥抱她。
她这一生还没有拥抱过任何人。
这就是很长时间以来,她除了古代魔文、语言结构、历史论文,不愿意跟别人深谈其它事情的缘故。她生怕把一个人太过鲜活的样子放在心里。那里已经很久没人走进,堆满死气沉沉的历史事件,毫无生气的各国语言,空气沉闷枯燥的可怕,散发着虚无的霉味,下面埋藏着尸骨。
她认为那不是一个人应该呆的地方,年轻人的心里更不该放着像她这样的老人。
所以,那天晚上,她保持了记录,没有拥抱任何人,没有继续整理小房间,托词说有文件要办,带着金妮提早回了办公室。
两个人再度沉默,在桌子两端解决各自手头的事情。
临睡前,金妮抄完那天的故事,问巴希达:
“笔记要写满了,再给我一本新的吗?”
巴希达把笔记拿到面前看了看,每一页都写满了字,只差一点点,就要填满三百六十五个故事,每晚一个作伴入眠,可以有一年的好梦。
金妮微笑着转动手中的羽毛笔:“我每个故事都记得,就像抄在心上。”
这个时刻,她让巴希达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当老师。
她曾以为把孩子们变得好一点,是她唯一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的方法。
后来她才明白,她不能改变任何人,孩子们只能成为他们自己。
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改变金妮的笔迹。
她练习了这么久,字迹依然顽强地难看着,难看的既勇敢又天真。
这两个词被很多人嘲笑,但巴希达觉得它们很重要。她第一天抵达霍格沃茨的时候,分院帽曾建议她去念拉文克劳,不过最后时刻她还是要求去了格兰芬多,并非因为偏爱金色和红色的搭配,只是那里有她自认为缺少的东西。
她打心眼里喜欢格兰芬多这样的人,用笨拙的办法实现一种信仰。
金妮·韦斯莱的字好不了了,但这也许不妨碍世界变得好一点起来。
“金妮·韦斯莱。”巴希达郑重地说出她的名字。
金妮吓了一跳,有人连名带姓叫她的时候总没什么好事。
“我问你,怎么才能够到星星?”
“伸手。”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要是伸手还够不到呢。”
“找梯子。”
“不,你要一直伸着手,一直伸着,努力到神都看不下去,对你伸出援手的时候,记住了吗?”
金妮转着眼睛,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记忆,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巴希达,我以前说过世界上没有神,是吧?”
“我不可能记住你说的每句蠢话。”
“没错,那真是蠢话。”她满不在乎地说着,把手握成拳头,举起来,“你看,神有圆手,所以神是小叮当,小叮当是存在的,所以神也是存在的,完美论证。”
巴希达不想理她的完美论证,朝她扔去黑皮本。
金妮稳稳接住,把拳头指向天空,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说的我记住了,至少够到星星这事不会让你失望。”
巴希达看着金妮,给了她一个很慢很慢的笑容。
“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金妮永远想不到她会用这句话回答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看到巴希达还是那副高冷神态,但不知为什么,她确信刚才那句话绝不是敷衍了事。
“你做到了一个笨蛋能做到的最好的地步,我没法抱怨。”
虽然巴希达又补充了一句,但金妮发着呆,没有听到。
巴希达翻了个白眼,走向自己的房间。
她把门关到一半时,金妮的脑袋从门缝里伸出来。
“教授,你干嘛把老地方收拾得那么干净?你要搬家吗?明年不教我们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早退休。”
“我只是想给屋子去去白蚁。”
巴希达推开金妮的脑袋,终于把门合上。
然后,她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只怀表,凝视着它。
怀表的表盘上,少了一根时针。
仅剩的分针和秒针,艰难地朝着时间不该前往的方向,逆行了几步。
它们就跟金妮屋子里所有的钟表一样,使出全部力气向后回溯着,妄图要倒流时光。
不过金妮没有注意到这个奇异的现象。
她依旧想着彼豆,越来越沉溺于那些神秘的故事中。
她想知道老食现在在哪呢?还在找彼豆吗?要是把特里劳妮说过的话告诉他,他会怎么想?要是让他和巴希达聊聊,两个人又会是什么样子?早晚有一天,也许就在第三个项目之后的暑假,她要找一个清闲的好时候,给这三个知道彼豆的人,互相介绍一下。
她觉得这一切太好玩了,让人难以入眠,于是坐在桌前,翻开黑色笔记的扉页,在“很久很久以前”之后,继续写下新的句子——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星星还触手可及的时候,月亮和人一样,生活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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