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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以东,北荒以北,有魔。
古神时候,魔便存于世间。不过与永寿的神明相比,他们只算个附庸。小部分世家偏居在北荒,其余的氏族,被禁止踏足海内地界,故而只能在荒原中游荡而居。
惨得很。
不过惨归惨,野还是照样野,疯必然还得疯。
众所周知,魔,是最肆意妄为的种族。
所以,白龙承氏太'祖,灭古神,立今神。给了魔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天神明不再拥有睥睨万物的力量,魔地便趁此,彻底跳出了神的管束,自称一界。
不仅如此,以初代魔主为首的九城联军,甚至意图趁仙界新旧交替之乱,一举拿下九重天阙,作四海内外的主人。
幸而,以云氏黑龙为首的仙家兵将,力挽狂澜,将魔军驱至归墟以东,才让海内之民,幸免于屠戮。
而魔地虽败,却也借着双方休养的契机,蚕食鲸吞一般,将东、北荒原之外的土地,尽数收入囊中。定都魇罗城,不过百年,便平地起了十六座城池,各自屯兵,自此,与仙界平分秋色。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魔头们摆脱了附庸之困,解决了无地可居的窘迫,有兵亦有粮,便开始琢磨着四处搞事了。
争夺魔主之位的内斗,由此绵延了几百年。
与仙家独尊承氏正统不一样,魔地那边,人人都是虎狼之心,但凡有些本事的,又怎么会服气对旁人俯首称臣,自然是要杀个头破血流。
十六城各自养兵,实力参差不齐。有繁盛者,譬如临遥、跫梧两城,富可敌国。也有凋零小城,蜗居于边角,附属于强城而生。
可无论繁盛或是凋零,霸道或是苟且,魔族的贪婪与放肆是骨血中生出来的,永远都不会变。
在最强者称王的世道里,大小城池或横纵或连横,为了魔主之位,拼死血战。
铁打的王位,流水一样的主君,屁股还没坐热,就给后面的人拽下来踩死。杀得疯时,甚至连那王位都变得不怎么重要了,对于他们而言,手刃强者,血流成河,可比坐上魇罗城的黑色大椅子,更加痛快诱人。
于是,这群热衷于打江山,却疲懒于守江山的魔王们,就这样昏天黑地厮杀了五百年。
直到袭束家族崛起后,才终于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内战。
袭束氏应龙,世代尚武,发迹于东北苦寒之地,多年来,休养生息,甚少掺和到主战场的厮杀中,就这样养精蓄锐几百年,养得氏族兴旺,养得忠兵千万。
终于,这一大家子邪魔,专门找了一个极寒之冬,冷得南城兵将胳膊都伸不开的季节。挥军直下,第一年就夺下了六座城池,又花了三年,与中部的五城联军相抗,大胜。最终踏平了以临遥城为首的四城联军,将整个魔地,收入囊中。
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天,千百年屹立不倒的最强之城,临遥,军旗折伏,被袭束家主踩于脚下,踩进泥里。
而后,他呼号着麾下大军,屠尽了全城,从贵族到百姓,不留一个活口,狂欢这已然到来的,袭束家族的时代。
临遥城的琼楼玉宇,繁盛街市,泡在成河的血水与无边的哀嚎之中,为接下来,袭束氏长达千余年的统治,定下了残暴而强悍的基调。
从此,魔地十六城,被袭束氏的血脉层层渗透,城主们再无当年之威。至此,袭束世家,用暴权与血缘,再加上恰如其分的驭术,将那群一腔杀意、满头热血的邪魔们,变成了俯首的臣子;将这千里万里的疆土,牢牢把控在自己掌中。
不过,日久天长,袭束世家从正统到旁支,一辈又一辈地壮大起来,当今魔主,袭束渊,不免要在心里打鼓。
血脉之臣,就能同气连枝吗?
这样庞大的宗族,这样多手握权柄的宗亲。
他们可是魔啊,好斗弑杀、无法无天、同室操戈。
袭束渊不得不多疑,不敢不为自己的王位谋划。
他开始拉拢显赫城池的氏族,不必多,多了反而难控。
他需要一个离皇城远的,兵强或者民富,但绝不可两者兼备的,且要与袭束旁支没有太多干系的。
选来选去,他看中了西边的樊川城,这是距离仙界领土最近的强兵之城,现任城主,为少陵氏,戎巽。
樊川少陵氏,论起祖来,可称为魔地的名门大族,只不过他们的地理位置着实太差,不是能供城内百姓做生意的安居之城。少陵家的先祖也并非没努力过,可百年过去,办法想尽,死活就是富不起来,于是索性放弃了做富庶名都的路子,转而立志,要将樊川武装为西方,最庞大的戍边之城。
他们仙界东边不有个云氏吗?我们西边也有少陵氏,谁还怕着谁了。
秉着这么一口没来由的攀比之气,这群素来擅长行军打仗的魔头们,还真就将樊川建得成高墙坚,民风坚韧。据说,城中的老幼妇孺,都是前手作羹汤,转头也拿得刀,说战就战,大杀四方。
樊川有强兵,但也有戍边之职。城外便是苍梧之野,是战火难休的古战场。袭束王权好战尚武,怀揣着要将九重天宫打落在地的野心,每隔百来年,就要找事,军令一下,樊川城首当其冲。
前脚养成的精兵,后脚便齐齐上了战场,为主君而去了。
这样一比较,魔地的应龙少陵氏,与仙家的应龙云氏,就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了。养兵千日,一朝折损,哪里还存得下半分私力。
难成大患之人,可予强权。
袭束渊拉拢少陵氏,打的算盘中,便有这样一颗珠子。
还不算完。
值得一提的是,袭束魔主拔举少陵家,最重用的却不是樊川城主戎巽,也不是他家内定的少君,长子擎封,反而是最不得宠的小儿子,少陵氏,妄湮。
这一代的少陵氏,没有嫡子。戎巽的正室夫人,多年无子,老来也只得了一个小女儿。而妄湮的母亲,曾是戎巽最疼爱的宠妾,但红颜薄命,生下他后,不过五年,便病逝了。壹趣妏敩
妄湮,是被那个不得宠,也不善养孩子的嫡母带大的。
而他的父亲戎巽,却无论如何不能爱屋及乌,甚至可以说,他憎恶自己的小儿子。
有人说,是戎巽厌恶正妻,所以连带殃及了妄湮。
也有人说,是因妄湮与母亲那极像的神韵。幽静、深沉,但魅惑。母子二人,有同样诱人而危险的眼神,妖冶却凉薄的皮与骨。
他们是深渊之下,唯一的天光与烛火,在他们面前,再凶悍硬骨之人,都甘作赴死的飞蛾。
戎巽曾是飞蛾中的胜者,但他终究将天光据为己有,成为自己桌案之上的一盏灯烛。却终究没有守住这微渺烛光。他掐灭了她,连带着迁怒了她的儿子,虽然那也是他的儿子。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很多妻子,很多儿子。
除去那个生不出嫡子又休不掉的名门正妻,他还有三个贵妾。
除去这个他百般抗拒、千般怨恨的妄湮,他还有四个儿子,各自领兵,足以完成他筹划多年的野心。
可命运,却最终倒向了妄湮。
强权所在,必有制衡。这是袭束渊算盘之上的另一颗珠子
他钦点了妄湮到魇罗城辅佐,给了兵,又给了权。自此人人皆知,魔地樊川,少陵世家,宗族繁盛,父辈子辈,可堪重用之人甚多。可这世上却只有一个少陵君。
此时,这位少陵君,正气定神闲站在仙家的地界上,悠然立于神明之间,仿佛他,才是今日冬狩的主角。
不过看眼下他闹出的这番腥风血雨,也确实当得起主角之位,即便是个反派。
他刚刚单手接下云涯的杀招,低下头来朝她笑,神色欣赏,却带着冷静的引诱,像最有耐心的猎手,盘算着如何将眼前的珍宝,据为己有。
这神色,只会让云涯怒气更盛,不想与眼前这人纠缠,她的目的在另一人身上。
“挡道。”她嘀咕了一句。
“什么?”妄湮似乎没听清,身子更低了些,嗓音放得很轻,带着气声。似乎觉得,眼前的少女说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招得他分外好奇。
云涯略抬眼,就瞧见面前,那人近在咫尺的脖颈,她抿着嘴唇,也笑了。
从远处看,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拆了整座山的二位修罗,此时却像在闲聊谈笑。
在这突兀而诡异的氛围中,云涯抬起手,瞬时就朝妄湮的脖颈掐了过去。
众仙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甚至无暇去因此而倒吸一口冷气。
云家小少主眼睛都红了,这一下子,别说是这年轻魔君白皙秀颀的脖子,就算换作刚才那头壮硕的傲因,都能给它一把子掰断。
而这少陵君,竟也不躲,那样快的速度,这么凶险的当口,他尚且有心思眯起眼,有功夫笑出声,却独独不躲的。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位魔君八成要折在此处了,云涯的指尖几乎碰到了妄湮微凉的皮肤,有人发话了。
“云涯。”
是云翳。
“休得唐突。”
我们素来以温润有礼而为众仙称道的云少君,一点面子都不屑于给这闹场的魔头。他站也不站,头也不转,眼都不抬。只轻声提点了妹妹的嚣张,语气轻柔无奈,说是提点,倒不如说是哄着妹妹息怒,全然没将妄湮那脖子断与不断,放在心上。
云涯那一把掐脖子,显然是要妄湮死。壹趣妏敩
云翳管这个,叫作唐突。
而这少陵君,也怪得很。
从进门起到现在,高座上的天帝与公主,身旁排排站立的众仙,还有不远处凶兽惊动的嘶吼与寂灭司杀神们手起刀落的杀戮之声。
仿佛这一切,都像不存在一般。
他只看一个人,只同一个人说话,即便这个小姑娘,片刻之前,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了他的命。
“小少主便看在我们两界难得的太平上,饶他一命吧。”他瞥了瞥身后那一言不发、面色黯淡的男子,诚恳道,“若是生气,我叫他给你跪下磕几个头可好?”
云涯不理,她仍想要杀人,杀那个只会躲在人后的缩头王八蛋。
可妄湮偏拿比她高出不少的身量,故意挡着。她将将到他的肩头,即便踮了脚,视线也越不过去。
“卸他一条胳膊可好?”
妄湮笑着,低着嗓,还问。
“再赔你一条腿呢?”
“就是他这灵光脑袋不能给你,我还有用呢。”
周围的仙者,大多从方才几个连环的惊险中,缓过闷来了。现下见得这魔头,面色和缓带笑,眉眼低垂勾人,听得他拿低回哄骗的嗓,跟云小少主说无比血腥的贿赂,三言两语,快把身后护着的,他的那位手下给肢解了。
那人真是他的手下吗?真不是仇人吗?
这一时间,场下众人竟不知该困惑还是该惊惶了。
云涯终于正儿八经抬起了头,与他对视。
只有在这样咫尺间的距离,才能看清,那双仿佛轻佻的眼中,尽是不动声色的淡漠,与深不可测的黑。
云涯不怵他,所以迎着那虚与委蛇的引诱,扬起了盈盈笑脸。
哥哥叫她别杀人,那便姑且不杀了。但言语上,却不能落了下风。
毕竟,云翳点她那句,也并非意在止杀,而是教她顾全仙魔两界的大局,不能失了天帝的脸面。
“少陵君要用他的脑袋去算计谁呀?兄长?还是父亲?不会是你家魔主吧?”
云涯在下他面子,激怒他。不过这番揶揄却并非全然空口无凭。
少陵君权重,有重兵在手,且少陵君是个疯的。
妄湮闻此,神色微动,她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波澜,语气便更加跋扈。她干脆踮起脚,朝人后的人喊话:“喂,叶孤城,他要是造反你万万记着逃命啊,你那脑袋,可是我要砍的。”
叶孤城。
三个字一出,堂下哗然。
“那人是叶孤城?天杀的叶孤城?”
“怪不得小少主要杀他。”
这些没上过战场的仙,不认得叶孤城的脸,却无人不知其名。
魔地叶家三子,叶孤城,魔地曾经首屈一指的军师。也是逼得云家大小姐,云筝仙主自戕于阵前的,直接凶手。
“当年仙魔大战,云筝仙主与叶孤城,为两军智囊。”有随军过的仙,开始讲古。
将士们在前线搏命,马革裹尸,血流千里。而军师,拼的则是暗中的交锋,是对弈之间,兵不血刃的厮杀。
“仙主与叶孤城,从开战之初,交手几次,不分伯仲。战中,双方谈判,也就是那时候,两地军师终于会面了。”
他们暗斗多时,两个孤独求败之人,终于棋逢对手。那种想要将对方踩在脚底的迫切,和英雄惜英雄的微妙深情,混杂在一起,让人兴奋而焦躁。
那一天,云筝戴了宽大的帷帽,她没有跟在父兄身后,而是走在众人之间,看上去只是个不起眼的女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家父子身上,无人注意到她。也是因此,云筝借着难得的清闲,隔着朦胧的白纱,挨个打量魔地来人。
她实则在找,在猜测,谁,才是那个暗中与自己对弈之人。
叶孤城,她知道一个名字,和对方所有的手段。
此人的筹划,堪称豪赌。然看似大胆妄为的幌子下,确实有极其缜密而狠绝的算计。他或许,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又或许,是个狐狸般狡猾的男人。
云筝在角落里,猜测着,将魔地一行人挨个看过去。
没有,没有那个人。
她很确定。
没有来呀,是怕见面露了底吗?
也太小心眼儿了,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云筝一笑,带着胜者的自喜,还有一些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遗憾。
那这谈判,也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低下头,提了裙摆欲走,身前忽而站了一个人。
就着帷帽下仅剩的一寸视线,她瞧见了那人黑色的靴子和一小截腿。
云筝没在意,仍提着裙,侧开身子,为这人让路。
而后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句问:“可是,云筝仙主?”
男子的声音平和清朗。
云筝心中忽然一动,她抬起头,隔着帷帽,只能瞧见对方一个模糊轮廓。
没说话,这抬头,已是回应。
对方周正行了个礼,徐徐道:“久闻仙主大名。”他没有自报家门,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在下有个疑问,困扰已久,寝食难安,特来请教。敢问仙主,烛封关的伏击,为何偏选在了八月初七呢?”
烛封关,魔地若想铺开战场,就必须引兵过狭关,一旦大军经此南下,便可成半包之势,困仙军于囹圄之中。
但此行绝非易事,除了兵多地狭,天堑横亘之外,最让人头疼的,是川傕带领的寂灭之师,他们不上主战场,只行奇袭、暗杀之事,搅得魔地军中将士,坐立不安。
故而,烛封关虽紧要,魔地却迟迟不敢轻举妄动,恐偷鸡不成还要蚀把米。
叶孤城为此,设了一套环环相扣的佯装,却还是在八月初七的正日子,被逮个正着。幸而,为保谨慎,初七那日只派了小批兵马入关,不然,魔地大军将会在川傕的牵制之下,被随后前来增援的云翳,一举歼灭在烛封关。
这一战,是云筝胜了。
棋差一招的青年,正恭恭敬敬地俯身请教。
云筝轻轻揭开帷帽的垂纱,露出温婉而姣好的面容,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样貌,长身玉立,松姿鹤骨,淡然清冽地,不似魔地之人。
她笑了,眉眼弯弯,格外柔美端方。
“因为,八月初七,是我的生辰。”
叶孤城眼中有片刻的空白,女仙惊鸿一瞥的眉眼瞧着自己,低回婉转的嗓音说着世间最好听的诳语。
他亦然笑起来,又行了一礼:“谢仙主赐教。”
云筝落下帷帽的纱,俯身回了盈盈一礼。
“幸会,叶公子。”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相见。
如果重来一回,不知他们是否还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
然斯人已逝,他们之间所有不为人知的细节,都会被抹去,取而代之为仙魔两界、叶云两家的血海深仇。而这些镌刻在心里不忍忘却的故事,便永远只属于叶孤城一人,在踽踽独行之中,强撑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只为了不舍得忘却,于是自虐一般反复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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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来呢?”年轻的仙者去问那讲故事的前辈,“他们俩在谈判时遇见了吗?”
“应是遇见了吧。不然,他们又是如何相爱的呢?”
对手爱上了对手,爱人杀死了爱人。
苍梧之野的决战,云筝败了。
百万大军困在以她自己为阵的牢笼中,被魔地一步步围剿。
军师不该爱上军师,对弈之中,容不得半分私情。她高估了对方的心意,也终是为自己的爱情,付出了代价。
“据说,决战之后,叶孤城便像魔障一般,有人看见他满身是血在战场上游荡,恍若孤魂野鬼。”
“袭束魔主见他已是把废刀,就随手丢给了少陵君,说是让看心情处置。”
“你们看那叶孤城,真就像个孤魂一般,方才小少主冲上去,他就一动都不动地等死。”
“爱情啊,是两败俱伤啊。”
“别这样说,当心小少主揍你。”
“唉,魔地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是了,魔地的男的,真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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