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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熬到了什么时辰,终于在不厌其烦劈打的碎雨中,咏夜睡着了。
只是囫囵一觉,浮浅还不甚安稳,没睡几个时辰又复醒过来。睡得浑身难受,脑子却异样清醒,清醒却并不爽利,仿佛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般的思绪,被整夜的冷雨冲刷成了白,困闷随着寒湿入了脑仁,从一团乱麻的纠葛,变作了凉飕飕的躁,一激灵、一激灵地刮过神思。
她瞪着一双疲累却无比空明的眼,一动不想动,就这么盯着帷幔篷子。什么都不愿想,克制自己,一点都不去想。
仿佛这么着,就真能当作无事发生过一样。
能逃避吗?
想想办法,能不能暂且躲一躲。
这个要命的想法自顾自涌上来,让她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头一回,在说短不长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头一回这么畏缩。
就在她破罐子破摔准备合上眼,睡不着硬睡的关口,听得院中传来阵阵几乎微不可闻的响动。
窸窸窣窣,夹杂着间或的敲击声,光这么听,实在不知此声为何。
但无论为何,这响动,成了惹毛咏夜的最后一搓火。
什么鬼东西,烦死了。
她烦得几乎顾不上外面有多冷。
甚至还有点激动。翻腾了一宿,放空了一宿,现下终于有了发脾气的当口,她可太想有点什么事情可做了。
于是随便披了件大氅,蹬门就出去了。
外面的寒气一下子袭过来,冻得脸上一疼。身上的暖意登时就要被这无孔不入的寒给耗没。她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裳,更烦了,倒也清醒了不少。
等走到廊下,准备发作之时,看见院中的始作俑者,她步子一顿。
何必冲动呢?
出来做什么呢?
合该装睡的。
装死也行啊。
花灼就蹲在院中的梅花树下,正拿着什么东西,一下下挖土。
此情此景,看起来格外矛盾。他这样明颜玉骨的一个人,和手底下尘土飞扬的动作,实在过于不相配了。
大冷的清晨,他穿得却单薄,仍是昨日里那件月白的缎裳,连个外袍都没有。前襟被咏夜抓得皱了一块,也没打理,且连带着领口都略松散下来,露出一点点锁骨。
与哆哆嗦嗦的咏夜相比,他倒是一点看出不冷。
昨夜的雨来得急,走得慢。他出去时绝没带伞的,也不知是去何处厮混了一夜,应是并未淋雨,除了单薄些,不显丝毫的狼狈。
怎么说呢?挺出乎人意料的。
经昨日之事,他虽赌气出去一夜。今日回来,按照狐狸的调性,怎么想都该刻意将自己扮得惨兮兮、湿淋淋,再用水光潋滟的眸子示弱,拿精心策划的乖巧,去博冷面刺客的怜悯心肠。
此举是万无一失,定然管用的。
因为他比谁都知道,甚至比咏夜自己都更清楚。此时此刻,她心里是有愧疚的,她那心肠是冷淡,可却仍旧有他的位置。只不过那仅仅是作为神官的位置,无关红尘情愫,虽满足不了狐狸的贪心,却也足够让他有恃无恐。
且,咏夜很想揭过这一篇,就如同她亲口所言,就当昨日之事,从没发生过。
所以,只要花灼服软,她就会顺着这个台阶走下去。毕竟粉饰出来的太平不也是太平吗?囫囵着,日子久了,或许也能混成半个真太平。
但花灼没有。
他挖着土,听见开门关门的声响,又听得脚步声快而烦躁地顺着游廊过来。
而后是突兀的停滞。
她没有说话,他抬起了头。
一夜没睡,狐狸的眼圈泛着疲困的红,但神色从容清冷,仿佛只是随意看过来,疏朗而漠然,周遭的水汽凝重拖沓,他却像其中一阵干冷的风。
咏夜在他轻渺微凉的目光中犹豫。感性叫嚣着要她逃,可最终理智占了上风。
逃是没有用的。
那就掰扯清楚。
自古以来,掰扯情愫无非两个法子。快刀斩乱麻,抑或是两相装傻。
她惯会快刀斩乱麻的,但今日却不知该从何斩起。
你不要喜欢我,所以,也别做我的神官了,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任性的事,她做不来。
那可成什么了?被情爱琐事绊住胳膊腿儿的小矫情鬼吗?
所以,她准备两相装傻。
两相,得两个人心照不宣,一齐装傻充愣才行。
那得看狐狸,愿不愿意接了。
咏夜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走下台阶,朝着花灼过去。
“你在干什么?”她问。
狐狸手底下动作没停,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轻飘飘的,一挑眉,揭穿了这句明知故问。
“你说我在干什么?”
这算什么话。
咏夜愣了愣,本来就困,现下还有一瞬的迷茫,几乎想掐自己一把。
这到底是真,还是梦。这是花灼本人吗?还是我又睡着了,做了一个往生伞中的梦?
为了不显突兀,她只好顺着答道:“刨……刨土?”
狐狸蹲在地上,听见这,低着头很是服气地扯了扯嘴角,忽而腾地站起来。
这才发觉,两人离得比想象中更近,身高差距压迫过来,咏夜下意识退了半步。
随之而来的,是眼前人熟悉的气息,掺杂着一股子酒香。
可能是最近这些日子,但凡跟酒有关的,尽是荒唐事,咏夜不由得皱了皱眉,问他:“你喝酒了?”
“喝了。”不置可否,“你若不喜,就回屋去吧。”
花灼的目光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落到困倦无神的眼,再到被冻得略略发红的鼻尖。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
“也不必担心,我一点都没有醉,所以……不会抱你的。”
这应当算不上宽慰,倒可说是提醒了:别忘了,这世上,可很有些你知我知的荒唐事。
咏夜错开了眼,挺不服地嘀咕了一句:“早看出了,你没醉。”
“我原很想醉的。”花灼拿脚将刚挖出来的一小堆土蹚回去,又踩了踩,低着头,看自己黑色的靴子尖,“但是呢,那些酒也太淡了,喝了一宿,还是这副模样。”
他的眼神自下而上刮过来,在咏夜无甚表情的眉目上一点,就挪开,嘴唇抿着若有若无、不知意味的笑,“所以,就来挖你的酒了。”
是了,这棵梅树下面,埋着一坛黄泉小甜汤。
“那你怎么又不挖了?”
“不是被你发现了吗?”
堂堂狐狸,被发现了就不挖了,这话,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咏夜哦了一声,沉默了下去,她在考虑,话说到此处,是不是就能作结了。
然,花灼没理她的沉默,更没遂她的意。而是自顾自地拍了拍手上沾的尘土。
旁边有一口青瓷的大缸,夏天用来养荷花的,当下空闲着,盛了满缸清冽雨水,元月隆冬,水面上冻出来一层薄薄的碎浮冰。
他俯身,修竹一般的脊骨节节弯下去,将并算不上脏的手,浸到了冰水之中。
满盈的水涌出来,带着冰碴,单看一眼就觉得寒凉刺骨。他倒跟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洗手。
咏夜瞧着,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人耳清目明,思路清晰,确实没有喝醉,但这人不对劲。
她困啊,脑子不清楚,所以说不上来究竟何处不对,但好在,潜意识仍保持着往日的灵敏,正鸣钟一样警告她,眼前这个狐狸,哪里都不对劲。
要不还是走吧,回屋去。
看他似乎也不打算搭理我了。
就在咏夜准备迈脚转身之时,花灼直起了腰,甩了甩手上的水。
“你有没有帕子?”
啊?这是问我呐。
她还真有。
这大氅的袖子里,有一方丝帕,用来拭刀的。www.sxynkj.ċöm
此时落在花灼手中,绕着玉骨冰雕的长指,细细擦拭着皮肤上的水珠,他的手比帕子还白,冷得指尖泛红,清寂又美艳,任谁都不忍错开眼。
他擦手很慢,末了,将半湿帕子往袖中一揣,看来是不打算还了。
咏夜不与他计较,一块帕子而已。她只想着怎么赶紧撤走。
可那狐狸极其没眼色,还偏又与她说上话了。
“没睡好?”
提起这茬,咏夜可就来火了。
她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你这不明知故问吗?”
心说,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你那双大眼是摆设吗?
没成想,半怒不怒的四个字“明知故问”,就这么被狐狸揪住了,他气得直笑,倒也乐得耐下心思,细细掰扯,“明知什么?你倒是说说,除了我情你不愿之外,还该明知什么?”
咏夜反应过来了,她这话,说得仿佛嗔怒,仿佛是埋怨他,为何昨夜丢下自己便走了,害得人睡不着觉。
她当然绝非这个心思,两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于花灼来说,是没有半分误会的可能。但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一字一顿提醒着,他连误会的资本都没有,无异于给心尖刀口上,猝不及防撒了一把盐。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咏夜气消了不少。
“嗯。”他应了一声,“我知道。你的这颗心,是冰雕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动摇呢?那所以,为何也睡不着呢?”
不是,怎么又拐回来了,这一茬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咏夜心里叫苦,今日的花灼,同他说话就跟踩在云里,捉摸不定,别说是她困得没脑子,就是清醒状态,恐怕都招架不住。
而花灼,倒也不打算着等她答复,话锋一拐,他笑了笑,语气中好像在打趣:“可是奇不奇怪,昨天你让我走,我便走了,你难道不该如释重负,踏实睡一觉吗?怎么也跟我似的熬了一晚上呢?你坦坦荡荡,有什么可睡不着的?”
咏夜想说,我只是觉得,对你有点愧疚,但她抓了另一个重点,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赶你走了?”
花灼一抬眉,瞄她手一眼,放低了声调:“你神印都举起来了,除了走,我还能怎么办?”
他今日的问句格外多,可每一个,咏夜都不知该怎么答。
昨日用那样的法子去伤他,做得过分了,所以才会愧疚,所以他久久不回,才会忧虑失眠。
但她没办法措辞,怎么说出来,都好像是在怜悯。
可在这样一段不可完满的情愫中,错的或许是缘分,是时运,但从来都不该是花灼。他有什么错处呢?只不过是运气太差,喜欢了我罢了。
因此他便不是输家,而她也绝非胜者。
拒绝的权力她用过了,诛心的软刀子,仗着他的喜欢,也任性提起来割下去了。
再没有了,一点点资格都没有了。
她又算是个什么呢?有什么脸面对一颗赤诚真心,怀揣怜悯呢?
她只能无言,花灼却是懂的。
就是为太懂了,所以能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冷语并非真正的绝情,而温言也绝不掺带一点点的心动。
就是因为太懂了,才连半分误解的机会都没有,明明白白的,清澈明了,教人心寒。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在咏夜面前低下头,眼睛里那不动声色的冷,翻涌出一点点殷切的暖意。
“你不要有愧于我。这红尘风月,你情我愿也好,我情你不愿也罢。本就没得谁先动心,谁便占理的说法。更没有拿自己的喜欢去胁迫捆绑的道理。”
他柔声说着,抬起手臂靠近。
咏夜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尽管她一对上那低沉无害的眸子,便即刻止住了步子,可这小动作还是落进了狐狸的眼。
他无奈笑了笑,有点失落地退开手,指尖悬着虚拢她的肩头。
“冷吧。”
他凭空唤了风,缓和的一方屏障护起来,恍若阳春三月。
“现在不冷了。”这风实在温柔,烘着她,说话的调子也缓下来,“我……”
她想说,抱歉。
被打断了。
“我刚才说的话,听进去了吗?你别觉得愧疚。”
她点头。
狐狸便追上来哄着:“那你也讲讲道理,好不好?”
什么意思?咏夜瞪着一双锋利全无刀子眼,尽是迷茫。
“拒绝便拒绝,但哪有管着我,不许喜欢的?”
绕回来了。
咏夜准备将就含混过去的话题,又绕回来了。
这回没打算躲,她抬起头,今天第一回这样直接地迎上花灼的眼睛,冷静地抛出了一个质疑。
“花灼,你……再谨慎想想,或许,你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我。”
“你说什么?”
怎么想也没想到,她难得认认真真瞧着自己,竟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说的什么话?
“我想了想,你我认识不到两年,真正相处的日子,也就是最近几个月。所以,你觉得的喜欢,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们缔结了神印的缘故?”
她顿了顿,在花灼近乎于审视的目光里,斟酌道:“神主与神官的这段牵连,会让你更想亲近我,所以你清醒一下,想想,有没有可能,这只是被动的羁绊而并非喜欢呢?就是,我觉得,神主与神官之间,有这样的情感再正常不过,或许是你,混淆成了男女情爱。”
花灼嗤嗤笑了,是被气笑的。
“咏夜,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然,他荒唐笑了两声,忽而就收敛了。
那双本该在这样气人的冷语中消沉下去的眉眼,噙着的戏谑慢慢褪去,竟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抓住了一个重点。
咏夜惯不会凭着臆想说话,她既然这样说,就必定是如此想过。
那是不是说,她其实也会想要亲近我呢?她以为再自然不过的,归结为神主与神官的情愫,真的仅仅是寻常羁绊吗?
说我混淆了,或有没有可能,混淆的其实是你呢?只不过连你自己都没察觉。
混淆吗?还是在回避了,害怕了呢?
但是阿夜呀,我不会让你害怕的。
我已经抓住你了。
“阿夜。”他所问非所答地宣示:“从此以后,我不会再伪装了,也不会再靠着小算计,博你情非本心的青眼了。我喜欢你十分,就表露出十分,讨要你的欢心,也明着来。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再反复思量你能否受得了,是否会生气。”sxynkj.ċöm
“我会强势,甚至会让你厌恶。但不会再哄骗了。你可以拒绝,骂我也好,伤我也好。有些做法你不喜,我知道了下次便不会再犯。你推开我,我便站住,不再往前。怎么对我都行,但是阿夜,我有多喜欢你,这件事,你管不着。”
他这番话,卑微到极点又强势到极点,将咏夜置于柔软又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
“花灼,你……”
可他完全不给任何挣扎的机会,用嬉笑撕破了自造的暧昧,打断了她。
“别紧张呀,说不定,你推开我的次数多了,狠了,我自己便放弃了,是不是?”
狐狸的语气很不正经,在咏夜无关风月的意识中,这句话是为自嘲。
她不知道的是,这句话背后,藏着的贪婪与渴望。
说不定,我们纠缠的次数多了,狠了,你便愿意接纳我了,是不是?
“非要这样吗?”咏夜问。
“非要这样。”
咏夜看着他,径直地、露骨地,就像一次交手,她打量眼前深不可测的对手。良久,才说了一个,好。
“但我八成会让你失望。”
“那你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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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花灼到底没喝上黄泉小甜汤,没得着一醉解千愁的机会。
可似乎也不再必醉了。
他自己没再提起,咏夜亦没追问,便自然而然地以为,昨日一整宿,他未归,是跑出去喝酒买醉,且很是不走运地毫无醉意。
所以,即便往后又过了很多年月,咏夜仍旧不会知道,曾经,在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狐狸堆了满地的空酒坛,红了眼眶,固执地、自虐地守着他云层背后的月亮。
等到雨霁月出,细瘦的弯牙高挂于顶,他丢开了最后一坛烈酒,沿着湿滑的山路往回走。
所以这一夜,他不是没有淋雨,也不是没有醉过。
冷雨一场,凛风吹散了酒气,也驱走了他心里最后一点点彷徨。
本以为,自己能潇洒地,作那伪装起来的猎人。乖顺地哄着她,温着她,耐心等着,她一点点走到自己身边。
但她没有水一样的,可容他温热的心肠。
她是寒冰,是利刃,她不会动情。
也永远不会主动走来。
但是没关系,我过去就好了。
不要那潇洒了。什么都不要了。
你是寒冰,我便敞了心怀去拥抱你。
你说喜欢,是要战胜很多害怕的。你不想,也不敢。
而我又何尝不害怕呢,我怕极了。怕你转头就走,怕你躲着,怕你的害怕。
可我愿意,我敢,这些害怕便通通丢给我吧。我一定,一定会铲除它们,走向你。
你不必来,我会走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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