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她与悬檀初见时的秋夜。
可真是狼狈得很呢。
不比氏族里天生的神,如她这般由灵物修成的仙,化形之后的几日,正是最脆弱娇嫩的时候,别人家都是族里长辈们日夜守着,生怕出半点差错。
她可好,初初成仙化形,天旋地转什么都不认得,便先凭着感觉走了几十里的冤枉路,被东荒密林里的凶兽追着觊觎,兜兜转转,灰头土脸,才终于跑回了归墟神宫。
偌大宫殿,冷得跟墓似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更别提灯火了。瞧着根本不像有人居住,可隔着窗纱,瞧见了屋中一团熠熠生辉的火光,于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敲开了紧闭的大门。
与其说是敲开的,不如说是从里面自己打开的。
高大细瘦的人影落在地上,把她整个人都拢住了。
室内没有燃灯,随着门扉开启,带出一股子清寒之气。竟显得,外面的月光与萧瑟秋风,更为明亮和暖。
眼前男子瞧见自己,有那么一丁点的错愕,即刻便消逝在古井无波的眼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看着像是睡下了复又起来,单薄的寝衣外面披了一水漆黑的外袍,那袍子也轻薄,撑在宽阔清瘦的身子上,勾勒出明显的肩骨。
“哪来的小妖精?”
他以为她是妖。
小秋下意识有点怕。
害怕眼前这位将冷情写在脸上的神明,一个抬手,把自己当做妖孽碾成了灰。
且他果然抬起了手,她往后一缩。
无事发生。
这人似乎是并不想理会自己,抬手扶在门板上,似是要关上回屋去。
可他原本不是要出门子的吗?是要夜游吗,还是看月亮?
当下退回去,倒像是瞧见了什么败兴东西,唯恐避之不及。
“我不是妖!”
怕方圆几十里唯一的救命活神仙走了,一不小心就喊出来,少女的嗓子明亮清甜,暂且顿住了男子转身即走的动作。
“我是仙。”
……
“知道了。”
只回这三个字,是妖还是仙,于他来说仿佛没什么区别。
小秋懵了,对于一个初入世事的小莲花仙来说,与悬檀对话,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但她不放弃,这是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放弃,有可能会死的。
“前辈!您能帮帮我吗?”她咬了咬下唇,眼一闭心一横,“我刚刚化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化形的仙,应该回家,不要在此处闲逛。”
悬檀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半点烦躁或者怒意,可他说完这句话,便合上了门扉,前廊又只剩下了小秋一人。
她当时格外沮丧,仙者不都是光风霁月,人美心善的吗?这一位,看起来好大的神职,却这般见死不救,难道只要人够美,就能做高位神仙吗?
等后来,她了解悬檀以后,再回忆这遭闭门羹,才想明白。悬檀当日并非见死不救,他实则诚恳地给出了自以为正确的“帮助”,叫她回家去。确实,对于一个新生的小仙来说,没有什么比回家寻找庇护更为紧要了。
“可我……”她的话被无情紧闭的大门隔开了,屋内不会听见这半句喃喃,“可我不知道哪里是家呀。”
快到十五,当夜的月色格外好,风卷云疏,碎星淡淡。
死马当活马医的小仙,换了一个思路。
那位无情神仙不出手帮忙,可不也没赶人吗?如此就在这样敞亮的月光中将就一晚吧,此处虽寂寥,但至少安全,总好过跑出去,荒山野岭没头苍蝇一般瞎转。前几日被密林中凶兽撵着追,那滋味她可还没忘呢。
小秋靠着廊柱,淋着月光蜷缩成一小团,仿佛这样,满头的清光就能温如暖阳。
不过她实在太累了,顾不上穿堂微风的冷,紧绷了好几天的神思松懈下来,顷刻之间就入了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是被开门的吱呀声惊醒的,睁眼时,仍旧朗月当空。
睡得浑身凉透,刚从梦中出来,还有些恍惚。
仍是刚才那个无情的仙,许是待了半晌,琢磨着门口的不速之客应当走了,夜游兴味又回来了,故而再次推了门。
“那可真是抱歉了。”
她半醒着,含糊吐出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
真是抱歉了,我这败兴小仙还在呢,要不您还是回去睡吧。
突如其来又意味不明的歉意,过了悬檀的耳,没懂什么意思,也不深究,便直接放过去了。他此番出来,是有旁的事,见小姑娘果真没走,心中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你是不是,不认得家?”
“嗯?”小秋被这后知后觉问得发愣,她眨巴眨巴眼,吸了吸鼻子,突然就有点委屈,“你怎么现在才听见啊?”
“什么?”悬檀眉头蹙了起来,这小丫头怎么回事?说话颠三倒四的。
“我刚刚说,不知道家在哪里啊,你就……你就”她要哭,却刻意忍着,憋得抽抽搭搭直倒吸气儿,“你就把门关上了。你们神仙怎么都这样啊。”
如果放到现在,小秋无论如何不会这样与悬檀打哭腔闹脾气,更别说当时只是初见。她在梦中,意识抽离于旁,看着当年的自己,也曾经那样不管不顾撒过泼,却如同看见一个陌生人,已忘了,却又恍然醒悟,自己也是可以做个无拘的小姑娘。
明明,她就是个小姑娘啊。
那天,悬檀一言不发,等她抽搭了很久,直到气息平顺下来,他也借这个空档想清了后续,终于准备带她进屋。
小秋给吓怕了,生怕这人半路反悔,登时就站了起来,往门里闯。
但她忘了自己冰凉的赤脚,还有多日未进食,凄惨的身体。
起得太猛,一阵头晕目眩,踉跄着就要倒。
幸好,许是她哭得太让人印象深刻,万物过眼不留的归墟主,这回留了个心眼,没自顾自直接进屋,而是朝后面扫了一眼。
正瞧见小丫头脚底下一僵,直愣愣跌下去。
他回了一步,朝她伸出了手。
没有主动扶,是要她自己拽。
小秋一把扯了他的袖子,好不容易摆正了身子,谁承想冰凉的脚还没缓过劲,根本适应不了这么一番大起大落。
倒是不往前栽了,脚下一歪,改朝后跌了。
悬檀本没用什么力气,就虚扶一下子而已,谁承想这姑娘太实诚,拽着袖口就跟抓救命稻草一样,一把就给他扯出去了。
小秋怕将这位难得发了善心的神给拽反了悔,千钧一发之际咬牙松了手,到底哐当坐在了地上。
狼狈、失礼又窘迫。
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所以,在那个关口,她根本无暇顾及,若她抬头看一眼,就会瞧见悬檀的无情眉目,被倏忽之间的跌宕,触动得清明而生动。
他被她蛮力一拽,从漆黑一片的阴影里,跌入了星稀月明,蔼蔼浮光之中。
-
梦就在这一刻结束。
为什么会梦见这一天呢?
是不是我,快要死了。
不是说,人死的时候,总会看见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吗?
瑾俟睁不开眼,神思却清明。
她记得,这是在钟鼓山的结业礼上,出了事端。
她推开了悬檀,与中山神主一起,卷入了古神帝台的梦中。
一番周折,咏夜破了幻境,她二人从万丈高空往下坠,还没落地,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那么高的地方,使不出法术,怕是要摔死了。
粉身碎骨,血肉横流,太难看了,这比初见时的灰头土脸更加不堪,千万别给悬檀看见。
可是等等,瑾俟,这不对。
怕什么给他看见呢?他就算看见了,又怎样呢?
他什么反应都不会有。
大概还是那副单薄沉定的神色,对着尸首说一句,可惜短命,而后将我厚葬了吧。
绝无可能伤心的,在悬檀贫瘠的全部感情中,是没有悲喜这样艳俗之情绪的,而情爱则更是过于黏糊,在那片煞白之心上,每一株春草,都会被赶尽杀绝。
小秋太了解悬檀了,她年纪小小,几乎是仙界辈分最浅幼的,可对这世间最亘古横秋的归墟主,却无人比她更懂。
可惜的是,这样的懂得,不掺带任何知心的情谊,而是她反反复复,一次次扑火,修炼出的前车之鉴。
大概是动心之人总也盲目,也可能是年少之心,一腔热忱,百折不挠。
最最之初,他们二人在归墟作伴,悬檀生疏地教她何为仙者之时,小秋当真以为,他对自己是别有不同的。
毕竟,对于他平静而有序的生活而言,她的出现,就是清泉之中投入的一颗恼人小石,是旷白雪地上,一只不合时宜的聒噪寒鸦。
仅仅是片刻的相逢便足够叨扰,更何况,要将她留在身边,加以教养。悬檀虽活了这样长久,却从未教授过谁什么,他也根本没有对她这个小仙负责的义务。
可他还是做了。
那段日子,就像蒙着暖融融的雾,悬浮又舒坦。在她看破雾中人的本心之前,一切都足够让人误会,让人深陷其中。
她化形之前,已经做了几百年的归墟清莲,沐浴着神陨流经之时的福泽。故而化形之时,已经有了凡人间十四五岁少女的心智。
自然而然,也难免会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儿家,绵密易动的情思。
所以,当悬檀手把手教她写字,逐字逐句带她读诘屈聱牙的古籍,教她烹茶煮酒,祈福焚香。
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而动心的小女儿,雾里观花,又如何不会心醉呢?
如今回想,悬檀所为,明明没有半分逾矩之处,他做的事,同仙塾的教学仙者,别无不同,甚至于,粗略有甚,周到不及。
可回想起来,记得的,竟都是好的。
她记得有一回,经年的书简参差出尖碴,小秋一个没注意,被刺进手指里,那木碴细,刺得很深,她不敢妄动,怕折在里面,只能举着跑去寻悬檀。
是个很简单的活计,一只长镊就能钳出来。现在想来悬檀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怜香惜玉,他甚至故意轻拨了一下,来探刺的深度,十指连心,疼得小姑娘直抽气儿。
娇柔的小动作并未引得他半刻抬眸,下一瞬,长刺就被拖着,拽出了皮肤,带出一滴殷红血珠。
小秋下意识就将指尖含在了口中,倒不是她有这个习惯,也不是怕血。而是怕疼,疼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含在嘴里。
悬檀看了一眼,没犹豫,直接上手给她拿了下来。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唇峰,微微的凉,却带起来一大片绯红脸热。
恍惚眩晕之际,听得他无甚波澜的语调在告诫:“你这么含没用,得上药。”
还有一回,归墟的梨花正当好,远看着像落了满树的白蝶,她想去攀折一枝来插瓶,可偏偏开得最好的那枝,生得太高,而她还没学会凭虚御风的术法,只能登梯去摘。
小姑娘垫着脚,颤颤巍巍,高举着一只细白手臂去捞,每一回都将将划过,蹭落了几片花瓣。
她脾气上来,非要摘到不可,就这么反反复复较劲,直到被身后熟悉的气息罩住,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高出自己不少的手臂,指尖轻巧一动,花枝就折断,落在他清瘦的掌中。
悬檀没有登高借力,就站在地上,却比她这个站在矮梯上的,还高出不少。
她仰起头,正巧他也俯身,垂手,将花枝递予。
他们之间隔着一枝梨花,浅白柔软的瓣儿,仿佛化作了轻盈的蝶,四散萦绕着撩拨。小秋便是在这样意乱纷飞的梨花香中,觉得自己也飘飘乎化蝶,寻到了自己要奔赴的烛火。
可如此,这蝶,便再不会自由了。
知慕少艾的年纪总是浸透欢喜,在那一小段形影不离的日子里,小秋不会知道,这将是她一生之中,最最自在的短暂光阴。
她向来乖巧,但那时候也会当着悬檀的面撒娇,甚至嗔怒,像个肆无忌惮的小雀。悬檀是个鲜少表露情绪的人,他不烦,她就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应当是在东荒战事正紧迫的那段日子。
东边开战,归墟纵然遗世独立,却也不会在紧要关头袖手旁观。
是以悬檀偶尔会到云家的营帐走动,手边就带着小秋。
她那时候仍一副十四五岁,没褪去青涩的少女模样,跟在悬檀后面,小尾巴一样,军中人都听说过她,是归墟主亲自教养的小莲花仙,所以人人都把她当个幼崽来看。
也是因此,营帐里那个仰慕悬檀多年的女战神,自然而然,以师娘的辈分待她。对悬檀,也不遮掩心意,军中撩拨人的情话,大胆露骨,每每听得小秋又羞又气,烧了满面绯红,憋着一股浓浓的酸。
然悬檀是死水。无论那女战神如何撩拨,都不动半分。
小秋在旁边看着,庆幸之余,发觉自己的心意,也因此被打压得缩成一团。
如果我说了喜欢,他会如何呢?会给我零星的回应吗?还是冷语拒绝。
然,这个疑虑只持续了几天,就被她亲手掐断了,因为她发觉,自己仿佛已经丧失了资格。m.sxynkj.ċöm
那一日,女战神浑身是血被抬进营帐,噪杂之中,她喊悬檀的名字。
遗愿一般,这一声呼唤因此变得格外紧要,被周围人口口传出来,催着悬檀上前。
小秋远远看着,他走到病榻前,没有说话,羸弱弥留的战神伸出手,扯走了他腰间的佩玉。
他没有拒绝。
如果硬要计算,便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她要那玉佩,他为什么没有拒绝?
小秋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恶人,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那个女战神永远都不要醒来。如此那玉佩便只算作个念想,而与风月无关。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吓得她一个激灵,而后便是临渊危立的自厌与害怕。
所以,她跑开了,躲他们远远的。
幸而,那战神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回来,也将小秋从自造的罪恶感中,拎了回来。
她去探病,除了心里愧疚,还为了去讨要悬檀的佩玉。
战神虚弱,说话的调子柔软不少,可那股子张扬傲气是丝毫不减的。她摩挲着青白圆润的玉,没有要归还的意思,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忽而幽幽看了过来。
“小姑娘,你和我不一样。他回应与否,我都是东荒的战神,这追逐的游戏,我能同他玩上百年千年。可你,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败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小秋一愣。
战神摇摇头,操持着上位者的无奈,同她解释:“是我说得太隐晦吗?我的意思是,他若不要你的心意,便连带着,也不会再要你。可离了他,你又是谁呢?”
“这回听懂了吧,小姑娘。”
小秋仓皇往外走时,遇上了正进门的悬檀,破天荒地没理他,逃一样出去了。身后传来战神柔弱的一声呼唤,盛满了笑意,在唤她的心上人。
出了院,胸口里如同滚过闷雷,天塌地陷,她喘不上气,只好靠在外墙上,冰凉的手按在心脏上,长出了好几口气才将将缓下来。sxynkj.ċöm
院里飘出轻声细语。
“那你帮我折枝花儿可好?”
才安稳的心脏随之吊了起来,小秋较劲儿地咬着下唇,静静听着,悄寂无声之后,传来树枝折断的轻响,一只胖雀儿惊着了,扑棱棱飞起来,蹿到远处去了。
她抿过唇,尝到满口血腥。
你看,他也是可以为旁人折枝的。
或者说,那并非旁人。
我才是旁人。
小秋问自己,离开了悬檀,我又是谁呢?
什么也不是。
想来便是从那一刻起,心里有些东西就像那杆幼嫩的花枝,生生折断了。
因为失落,也因为害怕被抛下,她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不再随性儿说话,连撒娇都变得小心翼翼,慢慢的,那憨巧真挚的小女儿态,也就窒住没有了。
是以人人都说,不愧是在归墟主下修习的仙,小小年纪便格外懂事知大体,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战事过去后,悬檀再没去过军中,他与那个女战神,也全无下文。
看起来,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静好中,直到九重天阙遣了仙官,接小秋去仙塾。
她问悬檀,结业后,还能回归墟吗?
他没有答能,也没有答不能。
只是说,到时,会为她举荐一个好的神职。
那便是不能了。
小秋没有挑破自己的心意,她战战兢兢地揣着喜欢,盼着无情人只言片语的回应。
可小秋,还是被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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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瑾俟沉浸在虚无的黑幕中,不知身在何处,不知生死何往。经年种种如同戏文过眼,那时的执念,当下却看得清醒分明。
她曾以为悬檀对战神有意。
但经过这许多年,没人比她更清楚,悬檀不会对任何人有情。在他冗长而沉寂的生命之中,只存在两件事。
不允许的,和不在乎的。
他不许她回归墟做事,那即便搭上性命,也不会撼动其分毫。
之余的,他统统不在乎。
为谁包扎、为谁折枝都是一样的,于他而言,那些只是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动作罢了,他做了便做了,没有私心,没有反应,亦没有后话。
瑾俟看得清楚,她明明早就看清了,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就止不住偏得喜欢他呢?这一颗心,仿佛只认他,仿佛生来,就单单只为这一人准备。
她不太能分清了,究竟是自己动了心,还是这颗心驱使了自己。
但是不重要了,反正都快死了。
怎么死的都无所谓了,丑不丑,惨不惨的,都无所谓了。
他看见了,便叫他看见吧。
她已经用尽全力,真的好累了。
这一颗不听使唤的心啊,现下撞了南墙,终于要停止跳动了吧。
她安静等着,等待灵魂流淌过归墟的水泽,经由最开始那朵莲花盈盈的地方。
最后一刻的沉睡却久久未到。
眼前仍旧黑黢黢一片,听觉却有了反应。
窸窸窣窣的嘈杂人声由远及近,她听见好几个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瑾俟。
我,仿佛,还没有死。
突然就想到了一个经年煎熬的疑虑,现在她知道答案了。
“离开他,我又是谁呢?”
我是瑾俟,是一个生于归墟的莲花仙。
如果我还能活着。
这一次,我不想再喜欢他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缘在此山中更新,第 64 章 多情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