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敖岸山南面,有几个人间村落,半山腰有个集市,供村民们平日里买卖。
锦娘的绣房便开在此处。
卖的衣衫绣品,物美价廉,生意一直很不错。她为人,温婉和气,不与这些手头本就拮据的山民,计较锱铢。若到了秋冬季节,有人实在拿不出现钱,带家里自产的鸭蛋、白菜萝卜什么的,也是给换冬衣的。所以在这一片,绣房的口碑是极好的。
“锦娘,家里刚摘的葡萄,拿回去尝尝鲜。”张嫂是绣房的老主顾了,热心肠,锦娘一个姑娘家,做不来农活,所以但凡家中有什么新鲜蔬果,都会给她送一些。
“谢过张嫂,那我就不客气了。”锦娘总是柔声细语的,说话格外好听。
“哎,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霍家村的那个教书先生,怎么样?”张嫂扯过来一个小凳坐下,看起来是打算长聊。壹趣妏敩
锦娘羞怯一笑:“哎呀张嫂,您就别老为我操心了,我一个人挺好的。”
“好什么好?”张嫂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纵然再能干,家中没个男人,不是长久之计啊。就听张嫂一句劝,去见见那个教书先生,他是个体面人,读过书,样貌也是好的。”
锦娘笑着敷衍:“哎呀,绣房这么多活计,改日再说吧。”
“什么改日,你这一改,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像你这样年轻漂亮,还有本事的姑娘家,就该快些寻个夫家,来年啊抱个大胖小子,再生个女儿。以后,儿子呢,帮你经营店铺,女儿呢,继承你的好手艺。教书先生不错的,可俊俏的。”张嫂计划得头头是道。
“哎呀张嫂说什么呢?”锦娘羞红了脸,直跟张嫂甩帕子,伸手将她向外推,“您老就行行好放过我吧,今年冬衣给您搭两顶帽子好不好?”
张嫂被她推出铺子,嘴上不闲着:“好呀好呀,帽子我要的,但是霍家村的教书先生啊,你上些心啊。”
“哎呀,快回吧,家里等您做饭呢。”
锦娘笑着目送张嫂走远了,关了店门落了锁,提起案台上那一篮子新鲜葡萄,哼着小曲朝后院去了。
“江有汜兮,在彼畔兮,于以往思,之子归,水迢迢,不我以,不我以。”
枯井中有石阶,沿着下去,四下没有烛火,漆黑一片,但她走得很稳当。
越往下视野越开阔,过了石阶,豁然开朗一座地下宫室,烛火幽幽,看不清里面究竟延伸了多宽多远。
她的嗓音温柔而悠长,歌声如同缥缈的云烟,一点点沉浸到偌大的阴冷地宫中,便随着灯油噼啵与间或的水滴声,幽幽袅袅,回音缓慢地游荡、交叠。
墙壁上随处可见殷红的丝线,或随意悬挂,或编织成网。
随着锦娘的脚步,这些红线仿佛活过来一样,窸窸窣窣地游动起来,烛火未至的角落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江有渚兮,在彼坟兮,于以盼思,之子归,水滔滔,不我与,不我与。”
她轻轻唱着,而后抬起手臂,好像在招呼谁。
红线纷纷凑过来,拂过她的肩膀和面庞,流水一般潺潺绕上她的手臂,与柔弱无骨的指尖缠绵,像恋人之间的爱抚。
“今天张嫂给送了一篮子葡萄,看着挺好的,可惜,你吃不了。我还是更喜欢她上个月送我的鸭蛋。”
“对了,她还说,霍家村有一个俊俏的教书先生,要我过去相看。说我,年纪轻轻,又貌美,该早日成家。”她说着,娇羞地笑了一声,而后甜腻地问,“喂,你醋不醋?”
一个男子的身影,便揭开黑暗的帷幕,从阴影中款步而出。
他的皮肤白得不似常人,在地宫本就阴冷暗淡的光线中,几乎透明得能看见皮肤下的血脉。
“夫人。”他并不回答锦娘的的问题,而是微微笑着,垂着眼,唤夫人。
继而拥着她,往里走。
男子穿一件墨色外袍,上面绣着精致繁复的暗纹,浑身上下看着,虽然都是一水儿的黑,却藏着玄机巧思,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衣摆上的纹绣泛着粼粼微芒,如同黑色巨蟒的磷光,低调而奢美。这是锦娘的手笔。
二人簇拥着,行至灯火通明处,方看清男子的样貌。
很美,不如花灼,但也是极美了。
是妖冶的,一双桃花眼上挑,眼尾皮肤也如桃花般泛着嫣红。细锋眉,嘴唇薄而红润。或许是皮肤实在太白,太冷了,衬得这样旖旎的五官,愈发妖媚起来。像茫茫大雪中,盛开一朵红透的芙蓉。
“夫人今天真美。”他声音低沉,对锦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浸透深情。
“是吗?”锦娘问,“我哪里美?”
男子便扶着她的肩膀,伸出手来,修长无血色的手指,勾描她的眉眼。
“夫人的眉,好看,像初春的柳叶。眼睛也好看。”说着手指拂上,锦娘便笑着合上眼。
“眼睛像,熟透的杏子,甜的。”手指划过鼻梁,嘴唇和面庞,“夫人哪里都美,像天上的神仙。”
随着手臂的动作,他墨色的广袖滑落到肘间,露出一条冷白手臂,手腕和手肘处,缠了细细的红线,白的惨白,红的殷红,夺人眼目。
锦娘一回身,跳舞一样,裙摆飞扬起来,她丈夫也随之游荡身形。
墨色的衣袍很长,几乎拖了地,衣袂摆动,露出一双缠着红线的脚踝。
骨节分明的双足,没有穿鞋,赤脚、悬空,沾不着地。
他整个人,就这样被千丝万缕的红线缠绕着、提顿着,悬挂在房顶,围着他的夫人,翩然游走。
明明是那样腻歪的情话,锦娘听了却不为所动。
“你整日只会说这些没用的。”嗔怪一句,便不再睬他,自顾自往里走,前面是一间密室,门口挂着层层叠叠,绣工复杂的长帘。
傀儡般的丈夫果然不再言语,温柔笑着,默默跟在后面。
她又唱起刚才的歌。
“江有沱兮,在彼洲兮,于以愁思,之子归,水脉脉,不我过,不我过。”
穿过一道道帘子,来到密室,没有灯,却亮堂堂的。
端端正正摆了一口好大的石棺,没有封顶,就那么敞着口,可以看见,里面躺了一具累累白骨。
是个男人的尸体,白骨之外,穿着大红的、纹绣华贵的喜服。
也是锦娘的手笔。
这是一具大妖的尸体,这妖,生前想来是道行极高的,即便死去多年,妖力仍凝结不散,熠熠生辉,将这一处密室,照耀得有如白昼。
枯骨之上,喜服布料的缝隙之间,生长着一株株小树藤,细长的藤蔓,顶着一朵巨大的透明花苞,可以看见里面包裹着的,一尚未长成的兔子妖。
这是桃屋,十几二十株幼体桃屋,寄生在这具干涸尸体上,吸食着它剩余的妖力。
锦娘端详着棺中人,眼含柔情,相比之下,对那个喊她夫人的漂亮男人,却显得有些冷淡了。
“你别急,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完全地重逢了。”sxynkj.ċöm
“虽然出了一点小插曲,但不碍事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伸出手,汩汩的红线便从袖口抽出,温柔缠绕在桃屋的幼株上,仿佛活的血脉,一点点渗透下去,消失不见了。
她满意看着自己的成果,转身坐在石棺旁的躺椅上,那红线提溜着的丈夫,格外有眼力价儿,飘到身后,轻摇躺椅。
锦娘拿起手边的绣绷,银针翻飞,悠闲地做起女红来。
她哼着歌。
“江有汜兮,在彼畔兮,于以往思,之子归,水迢迢,不我以,不我以——”
棺中的幼苗,随之飘摇舞动。
地宫更深处,无底的黑暗中,被猩红大网牢牢粘住的小身影,随之瑟瑟发抖,她头上小小的
粉色的花朵,早已惨败不看,瓣瓣飘零。
这歌声,随着轻袅晚风,沿着绵长而妖冶的红线,飘入远方的梦里。
-
山神庙,桃屋从梦中惊醒,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梦,只看见窗外,惨白的月亮。
鬼使神差地,他从床上爬起来,手腕、脚腕和腰间的红线,散发出晦暗红光。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从身体里,连绵不断,轻轻呼唤着他。
桃屋睁着一双眼,面无表情,木然地走出房门,走出大门,沿着曲折小路,向山中走去。
-
翌日。
咏夜晨起,练了一趟刀回来,已到了早膳的时辰,仍不见桃屋起床。
花灼端着粥碗,拿手肘推熏池,意思是叫他去喊小兔子起床。
熏池不情不愿去了,片刻之后,屋中响起他的大喊。
“桃屋!桃屋呢?山神,桃屋不见了。”
吃饭的二人都是一愣,山神庙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昨晚,除了桃屋之外,这里还住了正儿八经他们三个神仙。忽略熏池这个摆设不说,没人能在咏夜和花灼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进屋劫人。
“他应该是自己出去的。门虚掩着,外衣也都被穿走了,屋内没有挣扎扭打过的迹象。”熏池分析,“如果是自己跑出去玩了,应该无碍,一会儿也就回了。”
花灼摇头:“你看兔子那副怂样子,又刚被百鬼追着差点没了命,不提前知会便独自出门,
这事儿不像他能干出来的。”
“我看他报恩的活计,昨夜便干完了。也准儿是自己摸回家找娘亲去了。”熏池再猜。
咏夜点点头:“我去一趟锦娘开的绣房,问问桃屋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提刀便要出门,被花灼拦下了。
“你留下吃饭,让他去。”说完瞥了一眼熏池,“他吃好了。”
“我没……”那边想要反驳,没敢,乖乖出去找人了。
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山神,不太对劲。锦娘说,桃屋并未回家,我怕她担心,就胡乱编了借口圆过去了。我又跟周围的凡人打听了一番,你猜怎么着?”熏池压低了声音,“他们都说,锦娘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人,从没听说她收养了什么孩子。两个那么老大的孩子,活生生的,而且桃屋的耳朵,凡人也是看不见的,这有什么可藏的呢?”
“锦娘原话怎么和你说的?”咏夜问。
熏池回忆道:“就说,桃屋并未回家。还问出了什么事,有些担忧的样子。我敷衍了几句,便回来了。”
花灼从桃屋的房间出来,摇摇头,没发现任何不妥。
“按照你打探来的消息,锦娘在凡人面前,一直都是独身,证明,桃屋和姐姐的住处,不在绣房附近,应是在什么极其隐蔽,凡人无法涉足的地方。而桃屋又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家住在哪,平日只在房中,从未出过门。”咏夜越想越觉反常,“我总感觉,这个锦娘有哪里不对。可又没有什么证据。”
“我相信你作为刺客的直觉。”花灼抄起自己的外袍,“熏池你在附近找桃屋,我去她绣房周围,结一道风阵,以防万一。”
咏夜起身,刚想说一起去。
忽然听得山中一声巨响,连山神庙脚下的地面都为之一震。
群鸟惊飞之间,眼看一棵巨大的古木树影,在凡人集市的所在,拔地而起,摇晃着越长越高,参天蔽日。
它的根系,扎进脚下岩石中,一片山岳崩摧。
“这是桃屋的本体。”花灼想起来,应是自己与小兔子提过一嘴,桃屋避难的唯一方法就是化出原型,“那兔子遇难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缘在此山中更新,第 33 章 锦娘(二)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