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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花灼来说,自己最终会如何死去,并不是一件很有所谓的事。
当年进了暗牢,就没抱着还能出来的打算。
如今出了暗牢,却权当花灼这个人已然死在里面了。他会为了家人的期许而活,为了飞廉的遗命拼尽最后一口气,但早已不会为了自己而活。
彼时,他微微仰着脸,看近在咫尺的,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子。
咏夜的手掐在他脖子上,笑得诡美又心狠,眼底漆黑一片,睫毛垂下来,像极了一个清艳薄情的傀儡人偶。
这么久以来,花灼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条无足轻重的命,或许还能搏一搏。
且必须要搏一搏。
她有那么清冽而赤诚的心肠,有那么多想做的事、要守护的人,有光明的未来。
我绝不能让她白白折损于此。
朱夫人的情丝,就像吸血的水蛭,缠附渗透进人的皮肉中,以此来操控神志。若是修为高深,便能与之相抗,仅仅受皮肉之伤,而不会被其控制。
可咏夜没有修为,也没有法术,长时间被情丝束缚,便会渐渐丧失神志,彻底沦为对方的傀儡。而承雩给她埋的,所谓保命符,仅仅是为了封印邪魂,若朱夫人只是拿她当枪使,并不下杀手,那封印便护不住她。
此时此刻,只有花灼,能护得住她。
云翳给的那颗无心丹,就揣在怀中。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花灼被掐着脖子,已经有些喘不上气,再等下去,他俩就要同归于尽了。
他定了定神,做好了被妄念咒厮杀的准备,手中起了一道旋风。
那风迅速攀上咏夜的手臂,一边与其较力,一边扯住了操纵她的情丝,拉扯之间,终于暂且让她松开了手。
花灼往后撤,一道风盾便横在了身前。
脖颈被勒得殷红一片,挣脱出来,气息还有些不匀。
可他却嗤嗤笑了,摇着头,不可置信但又意料之中。
西王母啊,西王母,不愧是你。
妄念之咒,在于断念,杀念起,则锥心刺骨。
可他又如何会对面前的人,动杀念呢?
“妖君还笑?不会以为,这就完了吧?”
朱夫人不知他的心思,只管冷嘲热讽,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魅惑,现下听来,格外滑稽。
话音未落,那一边,咏夜已然亮出了刀。
与此同时,万千红线袭来,与风盾绞缠在一起,想要撕出一个口子。
身后,一道道锋利如刃的丝线再度飞驰而来,他此时腹背受敌。
沧浪带着藏锋的诡谲,顺着风与线缠斗的空挡,上下劈斩。不过片刻,就破了风,情丝一荡,咏夜持刀已至。
花灼知道她刀法的厉害,之前虽然旁观过几回,当下亲自领教,仍然顾不过来。
刀锋影刃与丝线,交错在一起,铺天盖地向他袭来,咏夜身形如魅,又有情丝的助力,飞起来更加迅捷自如。
恐扯断束缚她的情丝,又害怕真的伤到她本人,又要防着四面八方。这一仗,他打得束手束脚,即便没有妄念咒的侵扰,仍格外艰难。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花灼躲过一刀,刃影的余威扫在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咏夜!”
随着他的喊声,沧浪刀竟果真停顿了片刻。
如此看来,咏夜还在与情丝抗衡,没有彻底丧失神志,只是修为太浅,靠一己之力无法挣脱。
这停顿,只是一瞬,下一刻,便又强攻过来。
这回,花灼没有躲。
风盾扛上刀锋,生生将千钧威势接住,也引得咏夜近了身。
而后,捉住了她的手腕,往前一带,便将人紧紧拥入怀中,牢牢束缚在自己的胸前。顺势扭住了她那握刀的手,反剪在其身后。
身上的情丝,没有辨别敌我的能力,只知道,来了新鲜的躯体可供吸食,便一蜂窝地刺进了花灼的皮肤。
麻木感压过了层层叠叠,针扎一般的刺痛,蔓延着冲上了头,花灼强忍着头昏目眩,抬手,四周起了风障,挡住了疯狂进攻的红线,将二人严严实实护在其中。壹趣妏敩
咏夜被操纵着身体,奋力挣脱。但她的刀被制住了,身上的情丝,被松动了。花灼又抱得那么稳妥,那么谨慎,任凭怀里的人如何拳打脚踢,穿皮破肉的红线如何撕咬,也绝不松手分毫。
盛怒之下的朱夫人,魔障一般挥舞着红线,排山倒海朝着屏障猛扑。
而风障之中却极其安静,仿佛外面的惊险与凶悍,都是不存在的。
花灼不管其他,只紧紧揽着咏夜,呼唤她的名字。声音有些虚弱颤抖,却坚定。
“咏夜,咏夜。”
只要我不放手,不放弃,把情丝过到自己身上,就一定可以唤醒她。
红线将二人捆绑在一起,交错纠缠。
咏夜轻轻抬起眼,她有点茫然。
方才的一切,虽然不能自控,却真真切切看得到,听得见。这片刻时间里发生的种种,随着神志的清醒,正慢慢回归到她的记忆中。
于是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在花灼的怀里,也知道了,眼前人种种的狼狈和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有些愧疚:“不是说了,真到了生死关头,让你赶紧跑的吗?”
花灼不理她的话茬,笑着说:“可算醒了,等些红线全过到我身上,你就脱身。”
咏夜警惕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剩下的修为虽然不多,但还应付得来。你出去杀了朱夫人,再来救我。”
而且,被缚的人换作我,你就安全了。
他在心里说。
意识渐渐有些模糊,风障也因此变得不够牢固,红线压在外面,眼看将要突围。
再等一等,马上就能助她脱身了。
咏夜观察四周,越来越多的情丝绕在花灼身上,但源头却还在己身。当下,他只是替自己承受了伤害,若想将它们完全渡过去,还需要与背后的朱夫人斗法。可他现在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
花灼看着她,在等回应。
于是点点头,应了这招以命换命的法子:“好,那你先将我这拿刀的手松开。”
她转了转手腕,拿稳了刀,另一只手忽然抓住了花灼的衣襟。
花灼有些茫然,神志已然不甚清晰了,咏夜扯过他,与他对视,清晰而坚定地同他说话。
“花灼,我一个人,杀不了她,必须要有你。”
说罢,从背后将刀提起,沿后颈,简单粗暴一割,提携着的情丝便齐齐断开。
咏夜只觉得浑身血脉逆行,憋闷刺痛难忍,头疼欲裂,气血上涌。
这一刀,极狠,极果断。
又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
也是一个刺客的豪赌与理智。
赌的是自己这幅天帝亲铸的仙体。
理智是,与其两个人同归于尽,不如保花灼全身而退。
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只考虑最佳的解法,是一个刺客最基本的原则。
所以,刺客会算漏了私情,于是不会知道,若她真这样死了,花灼会吞下无心丹,将这地宫、朱夫人,将这里的一切,化作风中的灰烬。
幸而,她算漏了,却赌赢了。
凭着花灼的分摊,这一刀,了断了朱夫人的牵连,也没有直接要了性命。心脉紊乱,她强忍着疼,眩晕了一阵,便昏了过去。
情丝断裂,生扯出皮肉,咏夜束缚联结之处的身体,早已伤痕累累,花灼抱着她,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他立于风障之中,一言不发。
朱夫人被破了招,嘴上却不肯罢休。
“妖君与山神,这是演得哪出啊?竞相赴死吗?”
花灼咬着后牙,冷若冰霜的眼渗出杀气,妄念咒在警告,可他不为所动。
“妖君?睁开你的八只眼,看好了,我究竟是谁。”
耀目的银光将这座地宫照得有如白昼,光芒之间,青丘的神明,现出了九尾。
霎时狂风大作,铺天盖地的风刃泛着银光,带着必杀的神威与怒气,朝地宫深处席卷而去。拦路的红线还未靠近,就被凭空斩断,血雨横飞。一路摧枯拉朽,杀进了密室的所在,里三层外三层护在门外的情丝,瞬间就化作了灰烬。
朱夫人以全身之力,撑开一面大网,这才将将护住了身后的傀儡与石棺。
这一挡,耗损过大,她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花灼周围,飓风肆虐,一波波涌上来的丝线,有如利刃下尽数断裂的琴弦,毫无招架之力。
而他怀中这一方天地,却静谧而和煦。
妄念咒早就发动了,锥心刺骨,一下下切割着痛觉。
他的脊背微微颤抖,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渗出来,几乎沾湿了衣袍。脚下却寸步未动。他抱得小心翼翼,抱得稳当又珍重。
紧紧咬着牙关,面上却带了笑。
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嘲讽,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旁人。
你看,这诅咒,这锥心刺骨,也并非是全然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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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夜醒来时,觉得周围很暖,像躺在飘忽而温柔的春风里。
睁开眼,便看见花灼的垂目。
此时正半躺在他怀里,枕靠着他的手臂。
见人醒了,花灼眼眸一动,伸手去摸脉搏。
方才昏迷时,用修为给她疗了伤,此时心脉已稳,神志也醒了。
她看着花灼的脸,歇了这许久仍煞白着,心下了然,刚才一定动了妄念咒。
“感觉好些了吗?”花灼问,继而宽慰道:“不必担心,红线已经被清剿干净,朱夫人受了伤,一时半刻缓不上来。”
咏夜摇头:“我没有担心她,我在担心你。”
这话说得,真心而耿直,花灼愣了一下,没能立刻接住。
继而,对着咏夜关切的眼,果然换上了那副不正经的笑脸,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刚才那一览无余的呆滞。
他握着咏夜的手,放在自己左侧的胸膛,笑着问:“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摸我这心脏,跳得好好的。”而后又朝她伸展胳膊,“还有这手脚,全须全影的。”
咏夜一手被攥着,掌心下的心跳平静而有力。
于是举起空闲的手,指尖轻轻点在花灼的脸颊上,那里有刚刚,被她用刀划出伤口,血珠已经凝固了,留下一道浅浅绯红的伤痕。
那指尖有点凉,触碰在刀口上,很舒服,不会疼。
可花灼仍旧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松开了咏夜的手。
因那掌中的心跳,已然有些乱了。
“我神志不清伤了你,又让你不得不动了杀招,这一回欠你的命,等出去了,一定报答。”咏夜一字一顿,仿佛在立誓。
花灼摆手:“咱们同在一条船上,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说什么报答不报答。”
他知道,咏夜讲的是江湖规矩,救命之恩,自当以命相报。
但他却不愿将一笔笔账,算得这么清楚。人与人的干系,不就是在这相互的亏欠之中,交错在一起的吗?
他恨不得再多添几笔你来我往的救命之恩,如此便能长长久久拖着恩情走下去。
可他又恨不得两清了才好,如若毫无牵绊,日后她回忆起自己,方能不平添叹惋。
“我们走吧。”于是挑开了话题,“刚才不是说,你一个人杀不来朱夫人,必须有我吗?现下我在,咱们去找她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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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风刃开路,二人很快找到了受伤的朱夫人。
她站在密室之外,作为守护石棺的最后一道屏障。
失去了刚才的妩媚和跋扈,是想要求和。
“山神这又是何必呢?一定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这话咏夜却有些听不懂了。
“我居于敖岸山多年,自问从未伤及过凡人,也没有扰乱过人间的秩序。这些桃屋,我自己种,自己养,自己用,谁都不碍,你如何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我问你,养这些桃屋,究竟为了什么?”咏夜并不为这声泪俱下的自白所动,她想知道真相。
“为了我的爱人,为了他能活过来。”朱夫人的语气温柔了许多,“我是最爱他的人,必须要救他。山神,山神大人,这些豢养的桃屋,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他们就像人间,拿来编筐的柳树条,生来就不是为了活着。我发誓,从此以后绝不再闹出今日这般的疏漏。那只小桃屋,若您喜欢,便带走。只求您能抬抬手。”www.sxynkj.ċöm
“朱夫人。”咏夜冷冰冰地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生于天地间,不是为了活着的。你这可并非拿柳条编筐,而是在杀人。是你让他们遭受无妄的短寿,也是你,用别人的命来满足什么,爱情?”
“可你即便,杀了我,他也不过只能再活二十几年罢了,为何不用他来成就更美好的事呢?”
“那便要活二十几年,好好地活着。仅仅因为他的命更短,他是你养的,便能任由摆布与杀戮吗?你怕是疯魔了。”
“你不要逼我!”朱夫人急了,“你们神明,素来是执掌生杀褫夺的,杀谁、护谁,不都是看你们的心情吗?这些日子,那么多的妖你都杀过了,又在这里装什么慈悲?”
咏夜笑笑,她觉得荒谬,手臂轻轻搭在了刀鞘上,与这疯婆子废了太久的话,再说这一句,便是她的极限了。
“我在书里看过一句话,深以为然,这话说‘万物不齐。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不可执一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嘲讽一笑,没给朱夫人说话的机会,“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这里有毛病。”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又道,“不管你见过的、以为的神明是什么样,看好了,记住了,你今天遇到的是谁。你做事,我很不满,偏就要杀了。”
她一抽手,咔哒,刀出了鞘。
带着满身满脸的杀气,她笑得寒气森森:“刚才玩得挺花呀。不是说我为无情人吗?那便来见识见识无情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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