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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年不节,深更半夜的。驿馆的住客大多入了梦,可楼上有间贵客,竟然点了一桌子席面。
有酒有肉,茶水果子,样样俱全。
这么一桌,且贵着呢,后头的厨子不敢怠慢,撑着睡眼,仔仔细细现做了热乎的。
客房的隔音都是极好,但半夜的廊上安静,送饭的伙计走到门口,依稀听见里头细细密密有说话声,叩了门,那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这些伙计们劳作之余的一大乐趣,便是交换自己从贵客那里听的墙角,或故弄玄虚或添油加醋,说书一样,倒也能略略解了工作的苦累。而且此处的贵客,大多都是玩乐来的,谈天说地没什么隐秘和忌讳,也不怕被小伙计听几耳朵,所以此时此刻,这送席面的小妖,习惯性地伸着耳朵,想探听探听半夜秘辛。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
伙计伸着耳朵进门来,屋里即时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摆盘时些许磕碰声。一边摆,一边觉得头顶有道目光,虚实不定地游移,看得他脊椎骨嗖嗖发凉。
有的时候,人的好奇心上来了,那是极其冒进的,小伙计硬是抗住了这股冷意,借着拿菜放菜的动作抬头瞥了一眼这屋里的贵客。
这一抬眼不要紧,正对上那女子冷漠的目光。冷漠但是直接,就这么看着他,没什么攻击性,除开嗖嗖往外冒的寒气,也就只是单纯地旁观布菜。但在小伙计眼中,那纹丝不动的架势,倒像要一眼看进他的头盖骨。
所以说大多时候,人的好奇心,那都是能屈能伸的。他们这些在这逐神坎谋生计的人,最知晓好奇害死猫的道理,毕竟什么样的八卦热闹,都抵不上明天的太阳,让人有真切活着的幸福感。
咏夜估摸着那小伙计走远了,起身出去探查了门外,确认隔墙无耳后,方关紧了门。
等回来时,面前已经盛好一盏热汤。
折腾了一大晚上,费力不说,主要累心啊。她是真饿了,就着汤水囫囵半碗饭下去,胃里才略略有了底,也缓上一口气来说正经事。
“那个欢魁十一娘,她有些问题。”
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我却想不明白,她这么半藏半露地与我们周旋,站得是个怎样的立场。”
“你从何时起觉得她奇怪的?”花灼问。
“一进门,她开门就管我们叫仙者。”
花灼点点头:“确实古怪。逐神坎三不沾,无论妖鬼神魔,百无禁忌,这条规矩流行了千万年。而堂堂的欢魁娘子,何等地位,如何会为了讨欢心,特意打探咱们俩的身份。被你问起时,还唯唯诺诺陪着小心,已是第一怪异。这第二,倘若你是一个为了讨好客人而费尽心思的店家,会在迎头第一面就将自己盘算的弯弯绕,一概挑明了说开吗?”
“还有第三。”须尽欢的盛景在咏夜的脑海中展开,她回忆道,“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一层,这会儿突然觉得蹊跷。十一娘原话说,她是钟意你我之后,去找南市卿问了咱们进门时登记的名录。何时钟意的?又何时去的?若是上桥选中我们之后,那她必定在扯谎。”
“怎么说?”
“她说自己特意去找了南市卿问询,由此可见,谭延昭当时就在须尽欢之中。须尽欢是个‘日’字形的构造,东西侧楼中间架着飞桥,东侧楼拢共四层,十一娘住二楼。在飞桥上选中咱们后,报信的小厮即刻就跑下来,那时她人还未下桥。咱们没耽搁,径直去了二楼。我留意过,整个二层除了十一娘的屋子,其余的都敞着门,门外站着等候上桥的娘子们。所以南市卿并不在东楼二层。”
花灼明了,接上咏夜的话道:“就在咱们俩从一楼到二楼的片刻功夫,十一娘要下桥,再到南市卿屋中,两人交涉言语,也许还要查找文书,而后再回,需得经过这么些脚程。况且二层还是个直筒子,一眼看到头,所以她需在我们上来之前,就返回屋中。时间上,不可能来得及。”
“除非,南市卿当时就在她房中,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该在南市卿身上,不过这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我们暂且放在一旁,先说十一娘。如果并非在桥上,而是一早就选定了咱们,就该是在……”咏夜微微眯起眼睛,她在想事情的时候习惯如此,“你记不记得,开宴之前,经过桥下,有人在盯着咱们。”
“啊……”花灼沉吟道,“假说那人就是十一娘,如果从那时起咱们就被盯上了,这后头的挂牌子、选人,恐怕只是走过场,横竖咱们都会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独独看上咱们,除非说她真是被你的长相给蛊惑了?”咏夜瞥了一眼那狐狸祸水,作出唯一合理的假设,“否则必定别有用心。”
花灼无声笑了。
“噢,我这张脸,要真这么管用……”他顿了顿,端了酒盏小口地抿,再开口时却已经变了话头,“如果说,是因为知晓了我与其亡母的关联,才选了咱们,倒勉强说得过去。可问题就在于,那时候,咱们还未亮出信物,且后来我提起此事,她一无所知,又或者说,她故意表现得一无所知。毕竟,在账台来与我们回话的,那个戴着个红玉簪的女子,叫……阿岐?就是十一娘的近侍,好啊,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谁的巧思?”
“这个十一娘……”咏夜拈着杯盏,杯壁上的浮雕慢慢摩挲过她的指纹,欢魁娘子的一颦一笑从心中辗转而过,她想通了一些东西。
“你觉不觉得,”咏夜和花灼对视,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十一娘,在故意给我们留把柄。”
这位大名鼎鼎的欢魁娘子,手握管事令牌多年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深受谭延昭的倚重,能坐到如今的位置,绝非莽撞愚钝之辈。
可今日她与咏夜二人周旋,言语虽谨慎,但将她的话细细琢磨,就能发现暗地里埋着不少矛盾之处。而且谨慎的人,从来不多话,可今晚,她像是忘了言多必失的道理。
“她一边说着自己年幼时不掺和母亲的生意,不知道桓娥和你师父都聊些什么。可只要我们稍稍给个话茬......说实话,我当时硬凹的那个话茬简直惨不忍睹,什么坦坦荡荡唱歌什么的,也难为她真就顺着接了下去。”那时的尴尬与诡异,咏夜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难受,“若咬定了自己不知道,就应该从头至尾都说不知道,她却在这儿给我犹抱琵琶。”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花灼好看的眉眼微微皱起,拿着筷子在汤碗里胡搅,显然是有些头大,“她跟咱们素昧平生的,原本不该搞这些有的没的,但现在看来,十一娘别有用心无疑了,只是不知道是她本意,还是谭延昭的授意。”
咏夜没说话,席面上静止了片刻,她突然推开椅子往书案走。
“咱们找个纸笔。”
花灼抱臂靠在桌沿上,看着咏夜在白纸中央提笔“十一娘”。
“我有一个简单粗暴但是保险的推演法子。”咏夜靠在椅背上,抬头看他,“既然我们可以确定,十一娘有问题,那么姑且将她给出的所有切实的讯息,都当作别有用心。”
“比如说?”
“比如,她说自己现跑去南市卿处查得我们是神仙,但我们分析了时间差,她必然在扯谎。那么可以肯定,今晚选中我们是早有计划。至于她为何非要把谭延昭抖搂出来,要么是挑起我们与南市卿的敌对,等待坐收渔翁之利。要么就是在暗示谭延昭可能对我们不利,以此投桃,来谋求我们报个李子回去。”
“那么后来,她说飞廉对姮娥当雅人前的事情很感兴趣。”花灼顺着咏夜的思路往下捋,“明明可以随便用什么说辞来对付我们,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钩子。欲说还休,在暗示什么呢?”
“还有我的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偏偏对我的刀感兴趣。消磨时间?”咏夜扯了扯嘴角,“咱们三个坐下来打几圈牌不好吗?却捧出了一堆暗器。”
她默默将唇线抿住,显而易见的古怪,自己当时竟然毫无察觉,果然是安逸日子过得久了,直觉就生疏了。
咏夜抬起眼,花灼的目光对上来,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东西。
那个被当做礼物的机关球弩。
这个弩,比咏夜从前见过的都更精巧,不过原理构造上,应该大差不差。
她示意花灼靠后些,然后发动了球弩的机关。
随着机关球的转动,十三枚锋利的钢针沿着既定的轨道发射出去,一根接着一根,回环相扣,铛铛铛钉进面前的柜子上,两指厚的硬木,被利落贯穿,只留下微小的孔洞。
这响动不小,隔壁当即有人喊起来:“谁啊!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咏夜恍若未闻,她在为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困扰。
谭延昭是个谨慎到变态的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十一娘,即便是欢魁娘子,手里竟然能有如此强悍的凶器吗?
这是被允许的,又或是,她私藏的吗?
球弩空了,咏夜手指摸索着轻轻一按,咔擦弹出一个小匣子,应该是装钢针的地方。
手指往里一探,拽出一张小纸条。
她轻声笑了。
“你来看。”咏夜勾勾手,“欢魁娘子在这儿等着咱们呢。”
花灼从后面靠过来,微微低头,视线越过咏夜的肩膀。
很小的一片纸,上头的墨迹被蹭飞了,显然是才写好就匆忙放进来了。
字迹很漂亮:初四,酉时,城河泛舟,可议旧事。
十一娘,有她自己的小算盘。
二十四正是数九第八,七九河开,□□燕来。按照南市浓厚的商贾之风,可不得有个说法就要庆贺一番。所以这一天,须尽欢的姑娘公子们春日休沐,踏青赏景,亦可与贵客、友人相邀同行。
只看私交,不谈价钱。
“去吗?”花灼的声音划过耳畔,从身后很没分寸地半拥着她,将纸片拈到自己指间。
又在咏夜回避之前,很有分寸地退开了。
蜻蜓点水,你没法跟蜻蜓发脾气。
“去,送上门了,为什么不去?”咏夜的语气平淡,却没有回过头。
她重新回到桌案前,提笔,纸面上落下一个“谭”字。
“阿夜。”花灼感知到她的心思,所以急于打消那危险的念头,“这里是逐神坎,南市,谭延昭树大根深。”
“我知道谭延昭绝非善类,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们没有证据,阿夜,不要冒险。”
不要为了我冒险。
“放心,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咏夜抬起手,纸张在燃烧的灯火中蜷缩成灰烬。
花灼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咏夜的话。
在确认一击毙命之前,刺客不会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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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夜深,整个南市都陷入了酣睡,唯有一处,须尽欢,仍旧灯火通明。
十一娘沿着长廊,穿过连房门也遮不干净的暧昧嬉闹之声,顺着楼梯往上走。
在那间熟悉的屋子外,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然后叩响了门。
谭延昭的屋里极暖,熏香也极妖冶,一迈进去,阵阵滚烫的香风便裹挟而来,尽管只在寝衣外披了薄薄的单袍,也觉得燥热地发昏发困。
“主儿,这么晚了,还不歇吗?”
这句话从十一娘口中说出来,听不出一丁点奉承,仿佛是最亲密的人之间,自然而然地关切。
“到这儿来。”谭延昭慵懒的声音从床帐里传出。
十一娘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和长幔,跪坐在床边。几缕长发散落在榻上,被谭延昭缠在指间把玩。
“他们走了?”
“宵禁前就走了。”
“这么快?都聊了什么啊?”谭延昭问得很随意,就像是问晚饭吃了什么一样随意。
“不出您所料,他们对我母亲很感兴趣。我便按您的吩咐,草草敷衍几句,想办法将人打发走了。”
“草草敷衍?”谭延昭显然对这简简单单四个字不满意,“怎么敷衍的,说来听听。”
十一娘笑了,仿佛是一个跟长辈邀功的孩子。
“我一早就想好了,无论他们问什么,只装傻。但那毕竟是我母亲,全都一问三不知,又太假,所以就编了些细枝末节的。说他们打听的,那个兄长,喜欢听母亲唱歌,喜欢给我带些果子吃食。他们特意问的,我统统说,当时年纪太小了,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么多事。再说了。”她偏了偏头,颇有无奈道,“母亲生意上的事,我当真不知道多少啊。这可不能算扯谎。”
谭延昭似乎很满意,但却只是笑着不言语,等她继续往下说。
十一娘心领神会。
“我还说,母亲与恩客的私密事,怎么可能让我一个小丫头片子旁观。这多平常的一句话,来的那女子听了,竟然脸红了好大一截,当真是单纯得有趣。”
她的笑松弛,但格外蛊人,这是她的武器,即便对着谭延昭,也一样能派上用途的唯一的武器。
“对了。”她笑着,语气低回,又忽而撒起娇来,“为了让事情自然,我还赔了个宝贝进去,主儿可得补给我。”
“哦?怎么说?”与刚才相比,谭延昭已显出放松之态,听了这话,又现出兴味。
这是危险解除的标志。
十一娘暗自舒了口气,面上的柔美之态仍旧无懈可击。
“来的那公子,也不饮酒,也不作乐。他那眼神,在我这张脸上停留的功夫,一晚上加起来都合不来片刻。只顾问什么亡兄啊,还有我母亲的旧事。那我又不能给他变出个说法来,再者,说多错多,我也不能添油加醋地给您横生麻烦。不过好在,那公子,长得可真好看啊,便是我都要逊色他几分。于是我就扮得好似是看上了他的美色,为他倾心,略略调笑了一番,还故作痴情地,赠了那公子个信物,可是块上好的玉坠子呢。他们便更信了我是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风尘女子,毫无用途,赶忙着就要告辞。事情帮您办成了,只可惜了我这玉坠子。”
她对外一贯是哀婉低回的情态,当下却带了几分娇嗔,反差之间,让人神魂颠倒。
谭延昭果然笑出了声,倒不是为着怀中的美人,只是觉得今晚这事办得,当真有趣。他拍了拍十一娘的手背,称赞她:“此事办得好,委屈你了。回去想想有什么想要的,多贵重都赔给你。”
“多谢主儿。”
十一娘原以为今夜这趟密谈,终于能完了,可谭延昭却迟迟不放人。
“还有一事……”他话锋一转,很为难地斟酌,仿佛要说的是一件煞风景的乌糟事,“你可知,曲襄今晚为何突然抱恙?”
十一娘摇头:“只是在开宴前听说曲娘子临时闭客了,却不知为何。明明,白日里我还见过她。”
“哦?那她白日都与你说了什么?”
十一娘顿了顿,小声道:“无非,无非就是和平日说的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谭延昭今天心情很好,但却不想放过她。
“曲娘子抱怨了几句,就还是往日那些话,觉得咱们这儿规矩多,不自由什么的。”
“哦……自由。”谭延昭沉吟片刻,缓缓道,“今天晚上她受刑的时候,也说过这个词。”
受刑。十一娘心里一揪,但面上却露出迷茫之色,掺杂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忧虑。
“受刑?她又被罚了吗?上回的伤口还没好,怎么又犯……”
“所以这一次,并没有用藤鞭。”谭延昭自己起了这个话题,却点到为止,转而又说起古来,“当年,我把你接回须尽欢,你、曲襄还有辛然,总玩在一处,亲姐妹似的,现在想起来,你们几个小姑娘的笑声仿佛就还在昨天。”m.sxynkj.ċöm
“是。”十一娘不能否认,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的确是彼此活在这世间,唯一的眷恋。
“噢,什么时候,就走远了呢?”谭延昭的语气困惑,脸上却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我听说今晚辛然出门,你没去送?”
十一娘没答话,她咬着上唇,眼圈就红了。
“阿歧也这么问我。我说,她今日是要开开心心出去的,我不能……我不想过去,徒增伤怀。”她擦了擦眼睛,轻轻道,“但我听到了,接她离开的车架,嗒嗒的马蹄声。”
“这样啊。”谭延昭点点头。
静默中,他抬起手,顺着十一娘纤细的脖颈,一点点攀上下颌,然后毫无预兆地,猛地捏住了那小巧的下巴,把她往身前拽。
十一娘疼得出了声。
“有时候我会想。”谭延昭继续收紧力道,“你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听话呢?我虽有些权势,但相貌不扬,文才不显,更不会武。你竟然会喜欢吗?”
十一娘的头被晃来晃去,连视线都无法聚焦,下巴被狠狠钳着,用尽了力气,才能勉强开口说话。
“我……这,不是喜欢。”她的口齿含糊,一字一顿,“喜欢,算得了什么?”
她觉得下巴上的力道松了些许。
“我,也算阅人无数。”她挺直了后颈,朝着谭延昭靠近,“在这里,只有跟着您,才能过得好。”
“归顺强者,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
谭延昭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味这句话的余韵,然后松开手。
十一娘伏在床边,胸口深重地起伏。她感到后颈的抚摸,很轻柔。头顶传来的话音听不出语气,只是淡淡的。
“你知道什么是好的,等曲襄禁足出来,你该教教她。”
谭延昭拍拍她的头:“回吧,夜深了。”
十一娘离开后,谭延昭靠在床头待了好一会儿,然后掀开被子下床。
一个小抽屉被打开,他伸手抽出最上面的一张纸,展开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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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清晰记录着:
亥初,二位仙客进门
其间无人进出,房中安静,奴隔墙,其中言行皆不可闻。
大约亥正刚过,屋中似有响动,甚微,一声即止,后复安然无声。事后奴进屋查看,屋中陈设一干,安然无恙,似是奴多心,仍录下由市卿定夺。
亥正二刻,二位仙客于后门离去。十一娘亲送。奴观其面貌,皆无反常之色。时,恰逢辛娘子车架于后门离去,仙客退避让行,无他举。奴问十一娘,辛娘子离去何不相送?十一娘答,今天是辛娘子大喜日,不必徒添伤怀。奴观十一娘面貌,戚戚欲泪,不似佯状。
唯有一怪异处,奴特回禀市卿:十一娘赠二位仙客一礼,四方锦盒,不知其中为何物。十一娘珍宝库,奴无权入内,亦无从探查。只十一娘送礼之举,实乃罕见,请市卿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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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延昭逐字又读了一遍,而后扬扬手,薄纸凭空化作灰烬。sxynkj.ċö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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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转瞬。
二月初四,数九第八,燕来之日。
南市素有画舫游河、沿街欢庆的惯例。
逐神坎本无溪流,群妖定居后,为了日常便利,由九重天阙授意,挖了一条贯穿南北的城河,与外头的川流连接起来,也算是一条活水。
只一条城河,自然衬不起南市卿心目中的繁华盛景。他派人沿着主河道继续挖,挖了支流挖水渠,挖了水渠挖小溪。
真应了那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南市这么一个方寸之地,让他给挖得,可谓是星罗棋布、泾渭分明。
于是才能有今日这画舫夜游。阵仗之大、灯火之盛,仿佛于云汉行舟。
来都来了,不会有人愿意错过这样的享乐机会。街上游人如织,嬉笑嘈杂,好不热闹。咏夜和花灼便混在这热闹里,与众人一道汇在租船的小码头。
他们租了一条不大的叶子船,船虽小,但周围的帘幔厚实,顶子也严。
春日正盛,晚风已然和暖。花灼仍披了个带绒的袍子,裹着满身草药气,登船时脚下还晃了晃,可谓弱柳扶风。
故而这二位客官为何舍了那观景极佳但四处漏风的小画舫,偏选了这么个严丝合缝的暖和船,便不古怪了。
没雇船夫,咏夜亲自掌着橹,漫无目的地在河中游荡。
时辰还没到,她只需来回转悠,顺便寻一个船少的僻静处停泊。
一边和花灼闲聊,一边眼观六路,来来回回兜了几圈,主河道附近的水况便已了然于心。
闲逛了不到两刻功夫,她发觉了那艘从刚才起就若即若离随着的小舟。
很不起眼的一条船,从外头看绝联想不到里头坐着的是欢魁娘子。但咏夜认出了划船的人,虽然带着严实的帷帽,但高高束起的发髻上,鲜明的红玉簪格外抢眼。
咏夜停了桨,等对方先走,而后慢悠悠地跟着,直到一个不起眼的支流拐角,借着山石与树木的隐蔽,两船并行,十一娘掀开帘子,脚尖轻点,迅速钻进了咏夜的船帘。
阿岐划着船,继续往繁华的灯影中飘荡,而咏夜这艘小舟,则慢慢悠悠,沿着安静人少的水道,慢慢远去。
“二位仙者无恙。”十一娘微微行了一礼,看上去很从容,很有谈大生意的姿态。
花灼抬手斟了一盏茶,盏底蹭过桌案,被推至十一娘面前,氤氲热气之间,十一娘看见这个堪称艳绝的仙者拢了拢袍袖,寻了个舒服姿势抱臂靠坐。
他看上去有些单薄,细长的狐狸眼中没有笑意,却明艳地晃人心神。干干净净的明艳,不带一点点刻意蛊惑,他直视过来,带着与生俱来的光芒,让堂堂欢魁娘子尚觉相形见绌,不敢长久凝望。
十一娘的思绪断了一瞬,却不是惊艳于狐狸的美貌,相反的,是不安。今天的花灼,似乎和那一晚有点不太一样。
从自己落座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咏夜掀帘进来,他的目光随之浮动起来。
咏夜掩好帘子,靠坐在船舱门口,手臂随意搭在刀柄上,目光很冷,直截了当地看过来。
十一娘见识过那把刀的威势,她突然有点后悔,这一步险棋真的走对了吗?
“欢魁娘子请讲吧,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又想拿什么来交换。”
与须尽欢里虚与委蛇演戏不同,此时此刻,咏夜的语气平直,毫无情绪,没有生气也不带算计,只因当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她想快点完事,免得旁生枝节。但她这个人,眉目冷冽清艳,没有表情的时候,浑身上下有一股拒人千里的淡漠,对于十一娘这样的柔弱娘子来说,过于锋利了。
十一娘心里打鼓,不由得拿眼瞥花灼,相对来说,这位看着更和气,于是悄悄避开了咏夜的注视,只半对着花灼,缓缓开口。
这些话,早在心里滚了无数遍。
“当日在须尽欢,与二位的所言,暗含私心,十一娘在此赔罪。”她起身行了一礼。
“你我萍水相逢,倒也不必为了真心诚意这种东西计较客套。敞开直说,那字条上写的,旧事,是为何意?”
按照咏夜和花灼的期待,这旧事,最好是关于飞廉与桓娥的,就算没直接的关联,有点线索可供推敲也算不枉。
期待归期待,在这样一场不知底细的交易中,期待是要妥善藏好的,一旦表露,就成了把柄。
不过,十一娘也绝非个实心眼。
她收敛了一贯的,风尘场上低回惹人的笑意,让自己显得更加真诚。
不答反问道:“二位仙者可知道,虎皮妖?”
咏夜当然是不知道,于是看向花灼。
花灼抬起眼,颔首答:“知道。”他的目光在十一娘身上一点即过,最终落在咏夜身上,“虎皮妖,披着毛皮就现出虎的原型,是战力极佳的凶兽。脱下虎皮后,会化形为人,人身娇弱,但容貌昳丽,据说虎皮妖捕猎,往往先用美色蛊惑人心,再化作凶兽将其吃干抹净。”
十一娘低头苦笑:“仙者说得没错,但也有的虎皮妖,被夺了皮毛,一生只能作为奴隶,以色侍人。”
迎着咏夜他们略显恍然的目光,她加深了嘴角的苦涩。
“我就是虎皮妖。我们这些欢人、雅人,大多都是虎皮妖。”
“啊……”咏夜轻轻扶住额角,这样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释清了。
“所以,是谭延昭夺走了你们的虎皮?”
但这么多虎皮妖,拉出去几乎能抵御一队仙兵,谭延昭得有多大本事能将他们降服。
“本来,这只是一场交换。早年间,前辈们被强悍的大妖捕猎,几乎快要灭族,逃至北荒逐神坎,是南市卿开门庇护了他们,并给了他们在此居住的权利,但要以献出虎皮作为交换。为了保命,前辈们同意了,殊不知,相比与门外恶敌,这门内的繁华,才是真正的地狱。”
“前辈们以为就此便能安居,谁料谭延昭拿到虎皮后,便以给他们谋营生的借口,开了这家须尽欢。起初只是寻常酒肆,慢慢的开始歌舞弹唱,卖笑卖艺。谭延昭只允许虎皮妖们同类结合,繁衍出最纯正的后代。”十一娘冷笑,“越纯正的血统,模样就越漂亮,对皮毛的依赖也就越强。虎皮赋予我们力量,可若从儿时起就被夺走了皮毛,以人的形态生活,妖力就无法成长,即便有朝一日再穿上虎皮,也终究只是个弱小的困兽罢了。”
“再后来,一代又一代,最初的那场交换越来越模糊,新的虎皮妖们被谭延昭当作娼妓,任其奴役糟蹋。虎皮就是我们的身契,不,应该说是我们的命门,攥在别人手里,只需一把火,就能让我们死成一堆灰。谭延昭以赎身之名,将虎皮卖给嫖客,我们就像个宠物一样被卖来卖去,死生都不能由己。”
“那你的养母,姮娥,她也是虎皮妖吗?”
“她不是养母。”十一娘几乎是咬着牙在诉说,“她就是我的母亲。谭延昭杀了她,但却保下了我,为了保下我,才更改了我的年龄,只说她是我的养母。”
“保下你?”咏夜不解,“为何?”
“嗬。”十一娘不屑地笑。
“仙者觉得,我姿色如何?”她的眼中满是自嘲。
咏夜老实作答。
“比我漂亮。”又指了指花灼,“比他差些。”
“这就是为何谭延昭不杀我。虎皮握在他手上,我便能任由他摆布。而我这张脸,实在是能赚太多钱了。”
这是一个可怜人的故事,但咏夜却不得不抛开同情心,先掂量掂量,除了卖色赚钱,谭延昭不杀十一娘,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毫无威胁,那也就意味着,对飞廉的旧事,她也将毫无帮助。
不过接下来十一娘的话,宛若划破寂夜的惊雷,彻底打消了咏夜的疑虑。
“你们来逐神坎的目的,就是谭延昭杀死我母亲的原因。”
咏夜无声地扶住了刀柄。
花灼也默默转正了姿势,此前他并不很在意有关虎皮妖的长篇大论,但此刻,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十一娘脸上。
但也只是一个瞬间,瞬间后,却忽然松懈了姿态,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也挂了零星的笑:“凭什么这么肯定呢?”
笑得十一娘心里没底。
她心里打着鼓,面上努力着,让自己看上去老谋深算,而后淡定解释:“这要从两件事说起。”
第一件,是往事。
据十一娘说,姮娥死前,曾将一个巨大的秘密交代给她,并切切叮嘱,这件事,或许害了你的命,但也能救了你的命。
“虽说那是一件牵扯极深远的机密,但这机密听起来,又格外普通,前后不接,无论母亲还是我,都搞不懂这秘密背后的缘故。所以我猜,它应该是某件大事中,至关重要的一根线头。母亲交代的每一个字,我日夜不敢忘,等待着籍此获救的那一天。”
话都说到这儿了,十一娘却并不打算将这跟普通又重要的线索详细说明,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
“这第二件事,就发生在几天前。也就是,你们来须尽欢那日。谭延昭曾与我密谈,言说当晚会有两位仙者,手持姮娥的牌子,来问旧事。他亲口嘱托,要我三言两语敷衍打发了你们,不必纠缠,更不必说真话。”
那时候,十一娘心中微动,是时候了,她想。
“他就这么,直愣愣跟你说了?”咏夜不信,这太不像谭延昭的做法了。
“我当时也觉得怪异,这么多年,我佯装乖巧,虽在他的手下讨到不少好处,也有了些特权,但像这般被托付一件秘密,还在其中充当同谋,还真是第一次。于是,我便使了些乖顺功夫,趁他开心,以担忧须尽欢为借口,试探了几句。”
眼见着对面二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十一娘对此甚是满意,在这场谈判中,无论在气势上还是条件上,她都不能落了下风。
“谭延昭只教我宽心。‘不是咱们点的火,只管避开,别给烧着燎着便好。’他原话说。”
十一娘的话音落下,她以为自己给出了尤为关键的信息,却没想多方并未回应,这片刻的沉默对她来说就像是无底洞,在没有万全准备,也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她将自己的命数丢了进去。
终于,花灼低声道:“谭延昭,想息事宁人。”
“我有你们想要的情报,但需你们帮我,拿回虎皮,逃离南市。”
十一娘如此回答花灼,眼睛却看向了咏夜。
很显然,这两个人里能帮她走这一遭的,只有咏夜。
她以为,咏夜是战神。
倒也不能算错,在逐神坎这泯灭仙力的鬼地方,咏夜的能耐,的确可比肩战神。
花灼下意识想拒绝,但尚未开口,便被咏夜抢了先。
“你的虎皮在哪?”
“须尽欢有一层地牢,地牢后面有一间暗藏的密室。谭延昭会把我们的虎皮存在里头,而密室再往下,沿着暗道还有一间小屋,那里面放着楼中价值最高的几张虎皮,我的就在其中。冬日里,谭延昭会将我们的虎皮披在身上,但他就寝时,从不将毛皮留在屋中,必须特意锁进密室。现在天气渐暖,我亲眼见他将我的虎皮收进了密室。”
十一娘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仿佛只是将思索多日的一个决定说出来罢了。
“这是地牢的钥匙,进入暗道的机关设置我写在这张纸上了。暗道尽头是存放虎皮的屋子,为了掩人耳目,此处没有武卫把守。但再往里,我就没进去过了,不知屋里的详细。”
不用想也知道,既然是存放宝物的密室,里头少不了机关暗器,但咏夜似乎不以为然,相反的,她甚至感叹了一句:“地牢的钥匙、暗道、密室。传闻果然不假,欢魁娘子,有权势。”
十一娘一愣,继而笑得格外凄苦。
“我忍辱求荣这么多年,总得有点收获。”
忍旁人之不能忍,顺从,伪装,苦心筹谋。
咏夜开始相信,眼前这女子有些本事,也终于对她提出的交易产生兴趣。
“那然后呢?假设我顺利偷出了你的虎皮。”
“我和谭延昭坦白了送你们礼物的事。但我说的是,为了尽快将你们打发走,我佯装无知,又假意被这位公子的容颜蛊惑,扮作痴情纠缠的样貌,硬将珍藏的玉坠子送了公子。我非但毫无助力,还风尘轻佻,二位仙者避之不及,这才匆忙离去。”
十一娘说着说着,便觉有一道讶异的目光迎面打过来,花灼现在的表情,活像吞了一碗生面团,整个人都噎住了。
再看咏夜,却正煞有介事地点头,似乎在说,好说辞,好审美。
“所以,若仙者成功取回了我的虎皮,便将此玉坠放入那天的锦盒中,以婉拒我的情谊为由,送回须尽欢,以此为信,翌日巳时,请仙者在城门口的药铺后墙接应我,送我出南市。一旦车子驶出大门,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十一娘将一枚玉坠放在桌上。
咏夜微微偏着头,她的目光疏冷又直接,不加任何掩饰地端详着眼前这个极其漂亮的女子。
她足够隐忍,心思缜密,谋划得也周全,这很好,但还不够。
十一娘淡淡地回迎着那道带着探究的目光,她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从容淡定,又摆出哀婉却艳丽的情态,这招向来管用,男女通吃。
咏夜动了动胳膊,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看似松散地倚靠在门边的阴影中。
终于,她问:“那里的虎皮应该不止一张吧,你的长什么样?”
十一娘一愣,继而答道:“是黑白两色,特别的是,尾巴和背上有银纹相间,很好辨认。”
“噢......”咏夜单手撑地,将自己推起来,往前探去,大半个身子离开了阴影的遮蔽,显露在暖色的烛光之中。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远,还隔着一个花灼,十一娘却下意识想退。
咏夜的语气不似询问,倒像是一种宣判。
“那里的虎皮不止一张,每一张都代表着一个人,对不对?”
十一娘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她想求助花灼,但可惜,花灼的眼里并没有答案。
这么静了一会儿,咏夜很有耐心地维持着姿势,但在对方眼中,这无疑是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十一娘缓了缓神思,下定决心。
“仙者,只需取出我的虎皮。黑白银纹,不必管其他。”
她的神情素来柔弱哀艳,一半为了蛊人,一半为了自保。但此时,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咏夜笑了。
隐忍、周全,并且狠心。
“仙者莫怪我心狠......”
“欢魁娘子。”咏夜打断了她,“我是在做买卖,不是在选菩萨。我再确认一条,你这个计划,听起来周全,但其中无论哪一环出了纰漏,都事关人命。不光是你的命,还有我们的。所以,在全部的行动中,我会永远将自保放在头一位,而不是完成你要求。就比方,我事成后,谭延昭下密室发现虎皮被盗,该如何?那我只能弃了虎皮出城自保,谭延昭没有指向我的证据,但对你,可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也就是说,但凡事败,所有后果,你只能一人承受。”
“我明白。”十一娘几乎是脱口而出,“在我决定求助你们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好。”咏夜点点头,“那我,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仙者请讲。”
“听你所言,我认为谭延昭是信任你的,但在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仍对你有所防备。他杀了姮娥却留下你,给你权势却仍然对你施虐。而这一次在须尽欢,我想他应有不少法子能将我们打发走,却特意选了你,这么一个半知情半不知人的来应对我们。你说,这里头有几分是信任,几分是试探呢?”
十一娘的瞳孔倏然放大,一股寒意仿佛从肺腑中渗出,游走到全身。
她头一次,对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筹谋产生了动摇,她和谭延昭,究竟谁在谁的局中,她开始有点看不清了。
“看来欢魁娘子需要再想想。”花灼将窗帘掀起一条小缝,看了看外头,“你出来的时候不短了,该回了。”
十一娘咬着下唇,她本将目光端得深沉平和,此时却濒临破碎,匆忙地去看咏夜。
她想,这个女仙,似乎对自己的计划更积极也更上心,但却只见到对方起身出去的背影。
橹声轻响,咏夜将小船慢慢划向远处的灯火之中。
花灼安静地喝茶,距离十一娘下船的交接点越来越近,他一点都不急。
水声轻响,随着时间慢慢流走,十一娘僵硬的脊背终于挺直了。
“我......”她抠着茶盏,说得很慢,但也很坚决,“我决定了,不管这一次有多凶险,结果如何,我都要去做。几百年了,这样活着,就跟死了一样。我谋划了几百年,不能再等下去了。”
灯火渐近,拐过前面的弯,小船就会驶入支流,阿歧的船会在那里等着。
咏夜半路停下了桨,因为听到了在等的话。
“如果一切顺利,出逃当日,花灼会带着你的虎皮先离开北市地界以保平安。我在城门口的药材铺接应你离开。这没得商量。”花灼现在的状态,不能让他沾到一丁点危险。
“你不必担心,”咏夜承诺十一娘,“到时无论是蒙混,或者开杀戒,我必定带你出去。”
十一娘并无异议,但花灼却想反驳,还未开口,就感觉肩膀被轻轻搭上了,嘴边的话也因此轻轻咽下。
身后,咏夜的声音却远不似肩上触感这般温柔。
她的语气笃定,掺杂着些许的兴奋、挑衅和无往不利的杀气。
“不是说这地方三不沾,凭实力说话吗?南市卿凭本事自己造规矩,那旁人自然也能凭本事破。”
花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咏夜面前,他只能将底线再次放低了几分。
“既说好,送还锦盒为信,那么,只要锦盒不出现,欢魁娘子便不能轻举妄动。如果锦盒迟迟不还,则等同于计划取消,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的语气并非在商量,十一娘亦自知没有拒绝的余地。她最开始端得的一手老谋深算,早就被这二位拆的寸土不剩了。
他们可不是话本戏文里,救苦救难、光风霁月的神仙菩萨。他们一个求狠,一个求稳,现在想想,从须尽欢那夜就是如此,配合地天衣无缝。
十一娘没有料到的是,在所有计划尘埃落定的当下,咏夜却并没有再次划动船桨,她双手搭在花灼的肩膀上,微微俯身,就像是靡丽神明背后,一把肃杀的尖刀。
“所谓交易,讲的是各取所需,欢魁娘子提出了一个极险的要求,现在轮到我了。”
十一娘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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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寂静,小舟飘摇。
与此同时,前方的拐角之外,阿歧撑着船隐匿于婆娑树影之中,焦急地等待她晚归的主人。
而继续往前,在不远处的主河道,在灯影繁华,人声喧沸的岸边,瑾俟、竹苓和浮觞,正结伴游玩,看上去和这里四处嬉闹的孩童们别无二致。
人群之中,瑾俟瞥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而悬檀只是和她对视了一瞬,便像个陌生人一样,淡淡错开了视线,甚至于她眼中那开怀的光亮,都还没来得及倏而熄灭。
悬檀在此处等了些时辰了,四周熙攘热闹,但却与他毫无相干。
随着水上升起接连的焰火,噼啪窸窣之间,他终于抬起了眼,眼中的倦怠和不耐一扫而空,换上了惯常的沉稳之色,朝人群中迈开步子。
“东风神?”
折丹。
“偶然”遇上仙中同僚,似乎让悬檀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神态,从容道:“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东风神,逐神坎可真是来了不少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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