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牛老板再三的强烈恳求下,季非终于提着一碗精装外卖牛肉面出了面馆。
放学时分,连接沧一中校门的几道街衢熙熙攘攘挤满了蓝白校服。
“诶诶!小心小心!!!”一道女声划破夕阳。
只见女孩歪歪扭扭快骑着一辆电瓶车,在无法将其驯服的情况下,风掀起落叶,笛鸣破长空,车猛地向季非刺来。
季非低头看手机,反应未及便被一旁的云芒快一步拽到身后,索性免去一场“过马路玩手机”的反面教材。
心里的某根弦猛地被拉紧,季非下意识不是思考自己磕哪儿碰哪儿了,第一反应是云芒会不会又冒邪火,他简直怀疑这人是不是对车撞人这件事有恐惧症,深深的恐惧症。
果不其然,再抬眸去瞧时,云芒脸色已是极冷:“一天差点被撞两次,你非要人看着才行。”
瞧瞧,哪有一点劝他吃面和蹭面吃时候的好脸色?
季非不愿意把事情放大,他拧眉脱手,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没事吗。”
在他看来,一个人要么就对某个人漠不关心,要么就无微不至,可偏偏他却不能将云芒划到这两者的任何一种,他有些怕,怕云芒是任何一种。
下意识的逃避让季非错开了,错开了云芒听到“没事”两字时怒极反笑的模样,和那双眸中暗涌着的受伤的情绪。
“对不起,我开车不熟练,一晃神来不及刹车,不是故意的,你们……”女生搁下电瓶车一路小跑至季非跟前,瞥过一眼云芒后便不敢再瞥第二眼,只能歉意满满对季非小声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见状季非心中默默失笑,心想,云芒光是随意往人群中一站,那便是一具人形杀器。
趁在还未引起一场小围观之前,季非及时侧身,对女孩微微一笑,温声说:“没事,”又抬眼瞥过不远处的小电瓶车,又提醒说,“下次开车小心些,女孩儿不要开这么快。”
“啊,”女生睁大了水灵的眼睛,略感意外地看着季非与冷脸的云芒,心想毕竟是自己做错了事,她踌躇般捏了捏手,抿唇掏出一只新买的唇膏,塞进了季非的手里,“不知道你们是校外哪个学校的学生,这个就当赔礼了。”
无功不受禄,可对方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季非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手掌里躺着崭新包装的润唇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反应过来时女生早已涨红个脸跑开了,云芒则垮着个臭脸扬长而去。
“......”
留季非一脸懵在原地。
这算个什么事?
云芒将季非送回锦园时已是傍晚时分,季非坐在副驾驶上道过声谢后口袋揣唇膏,手拿文件夹拎牛肉面,利落开了车门,他垂着眼睫,没去看主驾驶位上人的脸色。
“季非。”
云芒突然沉声喊他的名字,当他一只脚已踩在地上,夕阳将他的那条长腿的影子拉得更长时。
季非身形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余甜甜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云芒线条流畅的手臂单撑着方向盘,深深看向他的背影发问。
在云芒说出这句话之前,季非也不是没想过他会说什么,也许是不客气的“请我上去坐坐”,亦或是客气的“我送你上去”。
无论是哪一种,他心里都已经填好了回绝答案,同样的,他根本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这句意料之外的话。
他不会明知故问来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接电话的时候狭小的车厢内只有他与云芒两个人,但凡手机里的通话声大些,对方不想听到都难。
一时间,季非心中百味杂陈,他一边不懂云芒为什么要这么问,一边又浮想联翩猜到了什么,少倾,他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笑:“还没。”
季非舔了舔嘴角,他差点将舌尖上那后半句“你住那里吗?”说出口。
“砰——”
另一端车门突然被合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当季非回眸之时主驾驶位上已空空如也,手忽然一轻,云芒俯身提过了牛肉面,顺势在他敏感的耳垂边低语道:“先送你进门,万一又碰上那个蒋力,还有我在。”
直到季非进了屋,两人才说上一句道别,云芒不做停留地走了。
季非在一片昏暗中找到餐桌搁下牛肉面,抱着文件夹将自己甩上了沙发,屋里还残留着上午空调的冷气,他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心想云芒应该刚上车。随后鬼使神差的,他脑子一片混沌,他将脸深埋进沙发角,一个侧身,怀中的文件夹发出一阵脆弱求饶的声响。
借着逐渐暗淡下午的天光,季非正襟危坐抽出文件袋中的几张薄薄的纸张,他摩挲着被包上塑料封皮精心保存的纸张,洁白纸张和正楷印刷字体一尘不染,恍若昨日般鲜活,落日终于在纸上那行“居民户口簿复印件”中烧尽。
第一张,户主姓名“云边”;第二张,常住人口登记卡,姓名“季非”,户主或与户主的关系“养孙”。
季非缓缓阖上双眼,福利院负责人的话萦绕在他耳边。壹趣妏敩
“季先生,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也谢谢你送来的这些费用。按你所说,这孩子和你存在一定血缘关系,如果是真的,那也只是同母异父,况且在法律上你们并没有被承认,你无法证明你与他生母的关系,我们建议你走领养的程序收养他带他走。”
“院长,我领养不了他。因为,我也是被人领养的。”
他十八岁未满那年被季万风抛弃,被云边领养。可笑不可笑?都快要成年的一个人了,居然像个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如果要找出一个与他的悲哀相近的人,那便是当初杨健硕和宋玉玉死后留下的那个不足七岁的小孩,孩子被当做孤儿被福利院收养,却还一口一句喊他哥哥。他从未想过要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负过什么责任,更没想过要走什么程序把他养在身边,那小孩一笑他的胃便翻江倒海,可每当要钱时他又眼巴巴送去,因为他不想将悲哀结束在他的手中。
如他所说,他也是被领养的,他领养不了其他人,户主是云边,那小孩入不了云家。
等到窗外暮色四合,灯火忽明忽暗时,季非终于动了动身子,他缓缓起身打开空调与灯光,趿拉着拖鞋将那两张纸重归于文件夹,在书房与主卧间不断穿梭收拾他提包便可走人的行李,准备再一次挪窝。
余甜甜的建议他不是没有犹豫过,直至云芒问出口的上一秒他还在犹豫,这种犹豫在考虑到蒋力的出现时变得更加浓厚,蒋力能找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就会找到江积玉的锦园,只是时间问题。
他没有告诉云芒,在那一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面前,他的犹豫灰飞烟灭。
冷气已调至最低,可季非还是忙出了汗,他将干净洁白的袖口卷直肩头,额前的发撩至脑门后,就着空调风口的位置席地而坐,掏出手机发了一条表示愿意入住员工公寓的信息给余甜甜,又调出了徐州鸣的电话,却迟迟按不下通话键。
季非撑着膝头,嗓子眼一阵干燥,犹豫不决下还是拨通了徐州鸣的电话,时隔两年之余。
嘟声还未过半,徐州鸣那如常温润的嗓音便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是公式化却不冰凉的腔调:“喂?你好,请问哪位?”
“徐......”季非下意识坐直上身,他没想到徐州鸣会接得这么快。
“小非?”徐州鸣陡然出声,带着不小的惊讶,随后他飞快地压低了声音,“是小非吗?”
季非呼吸一滞,微张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耳边只有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手机那头,徐州鸣似乎走开了一段路,不紧不慢地带上了一扇门,发出些轻微的声响,温笑着说:“小非,你一开口,徐叔就知道是你了。你还好吗?”
“徐叔,”季非仰着头,将泛酸的眼珠转了转,抑制着一丝哽咽,“我爷......季董事长,最近身体还好吗?”
明明早就早心底想好问春拥半山的事,可话到嘴边,却成了问候。
徐州鸣模糊地叹了口气,说:“季董他前段时间刚从原先的位置上退下来,身体情况还是老样子,谈不上好,也论不上差吧。小非,你不回答徐叔的问题,是不是你过得不好?你从小就这样,一难过就闭口不谈。”
季非觉得自己脸上划过一道温热的水刀子,沙哑道:“我,不能过得太好。”
倏地,心照不宣一片沉默。
季非只想快些揭过这个话题:“徐叔,我知道现在不适合打扰你们,但是,蒋力今天来找我了,他说......”
“蒋力?季存安身边的那个?”徐州鸣讶然,“他说什么?”
季非微眯着眼,盯着屋里华丽的吊灯,摁着手机贴紧耳畔,缓缓出声:“春拥半山,在我的名下,是真的吗?”
“......”徐州鸣似乎愣了愣,继而若有所思般说,“小非,这件事我无法回答你,因为关于季董名下的财产怎么处理这一块,这是遗嘱里的一部分,我无权干涉知晓。春拥半山是否在你名下,是否是季董有意转让这件事,季董也从未向我提起过一字半句。蒋力会去找你,一定是遵照季存安的意思来,这件事我会去查,你不要担心。还有,那个蒋力,他伤你了吗?”
遗嘱二字如当头一棒,敲得季非头破血流,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徐州鸣后面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就像隔着巨大的水箱,怎么听也听不清。
窗外霓虹不断跳动,却照不进厚帘幕下的卧房。
季非这一觉睡得昏沉,眩晕,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四年前站在海宁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室门口的自己。
他几乎是被蒋力推着摔进通往抢救室大门走道的,准确来说,那不是一条走道,因为鲜少有人是用走的方式踏过这条,只有刺眼白光与寥寥无几座椅,生死匆匆的通道。
季存安大步冲到他面前,劈头盖脸朝他甩了一张纸,斥问道:“季非,你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鉴定报告的纸边迅速地划过了他的侧脸颊,他很快在弥漫着浓浓消毒水味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血腥的气味,他比在场的所有人更熟悉这张纸上的内容,却解释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这次换做季百琼抓着他的衣领,逼问他:“你不知道?爷爷躺在里面就是因为你!你居然在这里说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为什么你的手机通讯记录里有和杨健硕的通话记录、信息往来?”
“我不知道。”
他仿佛只会这一句话了。
“哥,哥,你先不要这样抓着二哥!肯定是误会!”季百叶扶着座椅上摇摇欲坠的章如芝,冲他们急喊道。
却不想季百琼更加气急败坏,头也不回来了一句“你闭嘴!”
一旁的徐州鸣焦头烂额地挂了电话,脸色一沉,让季百琼撒了手,神色复杂看着他:“小非,你看着徐叔,你能告诉徐叔,为什么杨建硕跳楼自杀了吗?”
连徐州鸣也开始质问他了。
季非只记得自己窘涩一笑,墙体撑着他的躯体,他顺便在徐州鸣那双温润的眼里看见了脸色苍白,有些不修边幅的自己,声音从未如此哑过,吐出的每个字都粘在了一块:“徐叔,我,真的不知道,别问了。我,求你们了,别问了。”
“好,不问,”章如芝又摇摇欲坠站起,精致的妆容做着虚伪的表情,抬手时紫檀木念珠都发着颤,仿佛指着的是什么可怕的怪物,咬牙道,“季非你既然一无所知,那就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梦里白雾瞬间腾飞,浓得他捣不散,却等到他放弃之时瞬间化作了蒸汽,暴雨骤降,黑云乌压压聚在暗夜里似沸水般滚在一起。雨点成线铺天盖地对这海宁市倾泄而下,没有因为城市的繁华绚丽而留一丝情面。m.sxynkj.ċöm
是季万风住院期间。
“这里是医院,不能大声喧哗斗殴!”
高级病房外护士冲他们警告道,可惜季百琼充耳不闻,这人仿佛只会一招似地只管掐着季非的前襟不撒手。
“我今天来是见爷爷的,”季非扬颌轻瞥一眼季百琼,淡淡说,“不想揍你,让开。”
季百琼被季非这句话气得不轻,怒瞪着季非讥笑说:“什么时候了啊季非,你还不认命?还当自己是矜贵的小少爷呢?见爷爷你不配,揍我你也不配了。我他妈揍你还差不多!”
季非几乎要融在屋外暗夜的雨里,缓缓开口,嚣张至极:“来啊,打完了让我进去看一眼爷爷说声对不起就行。”
下一秒季非的双臂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左右钳制架住,他闭眼默念,克制着条件反射。
“啪——”
季百琼将这二十年来对季非的嫉妒,对季非的恨,对他的不服统统注入这一掌中,扯着季非的头发让季非的脸不偏不倚受了这一掌,季非脸颊上的毛细血管一瞬间被打爆一片,嘴角渗出了殷红的血丝。
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声闷哼,皮肉张在他身上,太痛了。
“孬种。”季非扬了扬下巴,咧着带血的嘴角失笑。
“你他妈找死!”季百琼暴怒,恨不得将眼前的季非掐死。
高级病房门口乱成一锅粥。
就在季百琼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往他脸上狠狠再来一拳时被一声怒喝打断。
“住手!我看谁敢动他!”云边拨开人群,一把将季非拉起,等他恢复了五官六感后云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进了病房。
仿佛是在等待一场宣判,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呼吸都在颤抖,他用手掩面默念着这场宣判需要多久。
又是一场严冬,好像所有东西都在等待失去。
梦境里所有的一切尽在弹指一挥间,下一刻云边用温热的厚手拍了拍他的头顶,让他收起哭丧的脸,平静无比道:“季非,云家要你,一切还来得及。”
浓雾骤然又聚,猛然包裹住他伤痕累累的躯体,越来越多,越来越稠,压得他喘不过气。
季非满身大汗惊醒,眼前刺眼的白光逼得他抬手遮住视线。
待到情绪沉淀下来,他摇摇晃晃到餐厅接了一杯自来水,灌着下肚后才发现厨房角落里堆放着好几箱饮用水,他握着水杯的手不禁一顿,喉结滚动。
他清楚记得,那几箱饮用水是云芒的手笔,思忖至此,轻笑一声,在自己都觉得犯傻的情况下拎出来一瓶水,就着夏日早起的黎明一饮而尽。
“叮——”
季非单手隔着擦手纸将牛肉面从微波炉中端出,倦意被冷水澡冲了个干净,他干脆吃着早餐,等天边鱼腹白层层翻起好去上班。
手机屏幕倏地亮起,是余甜甜发来的员工公寓地址。
昨晚和徐州鸣通过电话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手机,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遗嘱和徐州鸣交代的不要回海宁市的事情,早就将通知江积玉自己要搬走的消息抛之脑后,现在一想难免头疼起来,按照江积玉火急火燎的性格,不得掐着他的脖子问个究竟才怪,先斩后奏才是最可靠的方法。
租房合同还没签,季非只能先暂时将衣物滞留在锦园,重中之物则是随身携带。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季,季非!”
回头一望便看见了蹲在楼道口,一个起身差点踉跄摔个狗吃屎的王英子昂。
王英子昂一身奢侈品朝他跌跌撞撞奔来,全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未成年的中二气息:“我去,你还真住这儿啊,我以为你是骗我的呢!”
“......”季非面无表情。
王英子昂约莫知道自己话有些套近乎,故作出一副有距离感的模样,插着兜抖着条腿却不知自己其实是一副二百五相,语调抬高问季非:“你,你这一副衣冠楚楚又跨个包的,干嘛去?”
“上班。”季非平静回答完后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公交车快到了,他轻皱眉宇,疲倦问道,“什么事?”
这一问让王英子昂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搜肠刮肚半晌竟然连一件事也找不出来,他扪心自问一番后,才发觉自己居然连打听到季非住址后来蹲点都是突发奇想的。
季非:“没事就算了。”
时间紧迫,他没空和一小孩子闹,快步出了公寓楼。
却不想王英子昂跟了上来,在后头亦步亦趋,像是霍然开朗想到了什么一般对他喊:“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办到呢!”
“到底什么事?”季非脚底生风,不作停留回答道。
“就是,就是好评啊!”王英子昂像个猴子一样蹦跶到他眼前,脸上情绪完全不加掩饰,生气质问,“你不会下了车就忘了吧?五星好评啊!”
遇上街角的红灯闪烁,行人纷纷驻足。
季非停下脚步,额角突突跳动,追忆过后确有其事,无可奈何说:“抱歉,我忘了,待会儿上了公交车有空马上给你评,行吗?小朋友?”
“行,怎么不行,不过这次你一定要记得啊!”王英子昂咧着嘴角笑得像个傻子,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随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着季非,像是听了一个笑话,问,“公交?天气这么热你坐公交?是个人?”
“嗯,别挡道。”季非不欲多言,他拨开王英子昂。
谁知王英子昂一个来劲,反手挂在季非肩膀上,嘻嘻一笑,邀请道:“我车就停旁边,我觉得我们有缘分,看你可怜,这样,我送送你呗!”
“谢谢好意,”季非轻哂假笑道,“不用了。”
话毕,他敛眉,嫌弃打掉王英子昂绕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见灯红转绿,抬眸欲走时足底一僵,街对面停着一辆熟悉的轿跑,车旁的人身形提拔惹眼万千。
云芒在凝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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