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不会三思而后行,越是对一人毫无防备,越是口比心快。
话音一落,季非便追悔莫及,他垂眸捏眉,开始靠窗装死,假装无事发生。顺便警告自己不能凭眼前少年的一举一动,一字一言就捕风捉影,去沾染追忆从前,太矫情了。
殊不知目光错开的瞬间,云芒握着方向盘的手明显一颤,脸上飞快闪过一种猝不及防的震惊,随之被强行镇压收敛。
怦怦如雷的心跳声中,只有云芒自己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冲击力。那些压抑的、克制的、沉默的爱慕之心穿过无声青葱时光,在这瞬间疯长过岁月,让渴望变得更加渴望。
“你觉得呢,”云芒不紧不慢地问,“如果我们曾经相识,在某个地方见过彼此,那你觉得,会是在某某,哪个瞬间?”
季非一愣,没了词。
显而易见,云芒没把他的话当玩笑,他甚至不矢口否认,话越平静,就越像是真的。
可是任季非把自己的脑袋瓜子敲烂,打开,也找不出他们之间的任何关联。云芒整整比他小四岁,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过去某某个瞬间认识呢?他高中,那云芒初中,他大学,云芒高中,他的人生在高三即将毕业那年被匆匆转学,匆匆毕业,生活匆匆脱了轨,这一番匆匆数来,他们的人生轨迹本就是不断在错过错开。他简直就是疯了傻了,去问一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季非手指不自然地抠着文件袋,想解释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是余甜甜发来的语音通话邀请。
“......”
季非几乎是毫不犹豫接通,仓皇挪开对焦在云芒身上的目光,平静开口:“余秘书。”
同时间,他的视线不着痕迹瞥见到车窗上某人的倒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
手机那头余甜甜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甜腻,只是略带惊讶:“季非?看来这个微信号的确是你本人没错,我看秒接,还以为不是你本人呢。”
季非:“......”
余甜甜毕竟久经职场,阅历过大大小小尴尬的场面,习惯了便感受不到此刻电话那头的静默,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是这样的,人事部这里已经接收到你的体检报告了,一切正常,明天就可以上班了,详细的内容我会再发到你的邮箱,当然你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私聊我。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广玉有公寓补贴,前提是你愿意搬进我们提供的公寓楼,当然这是自愿入住的,公司不做强行要求。”
“补贴”这两个字让季非来了些兴致。
余甜甜一边介绍一边啪啪啪敲着电脑键盘办公,是讲到兴头,放下手头的键盘,顿了顿,说:“但是吧,季非,按照我过来人的经验,我觉得如果你需要的话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毕竟公寓楼条件非常好,离公司近,不用挤公交地铁,再加上公司补贴百分之七十,每个季度空房都被人一抢而空的,我听说还剩两个名额,你得抓紧哦。”
“还剩两个名额”是被余甜甜刻意摘出来,压低分贝说完的。
这不就是明里暗里推敲你下手要趁早吗?
季非轻挑眉峰,单手撑着车窗,支着手机贴着薄而柔软的耳朵,漫不经心说:“地址留我一个,我考虑考虑。”
挂了语音通话后,街边倒退的风景悄然静止下来,云芒带他停在了一处街角。
“你带我来市中学干嘛?”季非不瞎,抬眼一瞧街角路旁硕大的指路牌便知这是哪儿,即使他本人从未来过。
“吃饭,”云芒熄了火,煞有其事说,“吃今天的第一顿饭,顺便我们聊聊到底是某某哪个瞬间。”
季非险些被后半句话噎得心塞,试图挽救自己种下的恶果:“你能不能当我脑子一热讲了胡话?”
“怎么会是胡话呢?你又没喝醉,我也没喝醉,听得清楚记得明白,”云芒干脆利落拔了车钥匙,邪气一笑拉近与季非的距离,悠悠提醒说,“到站了,我们下车。”
“......”季非身体下意识贴紧车门,迎上云芒近在咫尺的目光,见对方眼底愉悦,脸色回暖,他心中暗叹一声终于不生气了,干笑一声说,“知道了。”壹趣妏敩
江沧市一中完美承袭复刻了所有中学都会有的特点,那就是地摊小吃贯穿霸占整整一条街,在烟火日子吆喝岁月静好,标配永远是烤香肠配速溶奶茶。
云芒带着季非东拐西拐进了一家深藏在街尾巷口的面店,面店面积极小,内设一览无余,季非在余光看清面店口用毛笔字提写的破旧木招牌时脚步陡然顿住。
“看什么,快进来。”云芒回过身,站在台阶上的个头和身板都很有压迫感,他居高临下一把揽过季非,带进门。
季非微张着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面店老板便大摇大摆地举着个大铁勺汗流浃背地小跑而来打断他,热情澎湃说:“吃面吗你们俩?不对啊,”老板是个年轻小伙,脑袋转得快,看过老墙上的挂钟,疑惑继续说,“这不还没到放学的点吗?就算再怎么想吃我家的牛肉面,也不用逃课来吃吧?!”
老板一张嘴季非便知是将他与云芒误认成高中生了,不能怪老板,他们两人今天身上是清一色的白T配牛仔裤运动鞋,套上个校服就能浑水摸鱼进学校的那种打扮。
季非摇头一笑,淡淡解释:“我们不是江一中的学生。”
老板讶然:“啊,真的不是吗,我还以为你俩是同学呢,因为经常有学生成对到我这儿吃面,不好意思啊。随便坐,牛肉汤还得再等十分钟!马上来!两碗还是一碗?”
季非左手成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一下秒抢答似地快语道,“两碗!”
而云芒几乎与他异口同声:“一碗。”
老板手中挥舞的大铁勺陡然停滞在空中,展开疑惑的笑容与铁勺上的牛肉油星子一块凝固住,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季非与云芒的身上交替流转。
就连季非也搞不懂,为什么偏到这种时候,他们两人倏然间都沉默不语,这种氛围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上两块石粒子,扑咚一声后在无边寂静的湖面还留圈圈阵阵数不清的涟漪,波动他的心。
就在季非想出口一再坚持两碗时,云芒突然似笑非笑盯住他,说:“我不吃,你吃。”
季非:“哦。”
原来一碗是这个意思,他觉得悬着的心突然被一剪子剪断绳,掉进了堆满毛绒玩具的陷阱里。
“好咧,一碗啊,你们先坐会儿,马上就来牛肉面。”老板眼力见极好,说完便急吼吼地干活去了。
两人坐着塑料凳,听着附近校园上课打铃声隔着桌面四目相对。季非怕云芒又提什么某某瞬间的事,他虚心,决定先发制人:“你吃过这家的面?看你熟门熟路的。”
“嗯,吃过,不信?”云芒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流露出一丝情愫。
“嗯?啊,有点不信,”季非很轻地笑一下,抽出一张卫生纸擦拭桌面,就事论事说,“我们凡人才会吃这种街头巷尾的东西。”
“我怎么不是凡人了?如果不是凡人,那昨天你的卤凤爪被谁吃了?”云芒皱眉,脸色说不上喜悦,“季非,每个人这辈子可能都会吃上这种街头巷尾的东西,取决的是喜不喜欢,而不是像不像个所谓的凡人,其实沾满烟尘味的东西才是最值得留恋的。”
满是烟尘才值得留恋。
闻言季非擦拭的动作僵了一瞬,眼前这个人一字一句鲜活至极,挠得他心肝肺居然颤了颤,半晌才喃喃出一句话:“卤凤爪又不算,那明明是精品包装零食。”可又觉得没什么好反驳的,索性跳过这个话题,将想了很久的问题付之于口:“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季非知道云芒明白他指的那里是哪里,世界上路口不计其数,不守交通规则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在那恰好的点云芒会在那个路口出现,为什么一把拉住的人是他,真的只是巧合吗。
“路过,”云芒解释的很寡淡,反问季非时却强势非常,“那你为什么早上体检迟到?”
季非一阵哑然,他倒吸一口凉气,皱眉说:“......别告诉我是秦医生告诉你的。”
云芒看了季非好一会儿,嘴角笑意褪不干净,说:“无可奉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表哥今天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差不多的话是什么,脑袋只有一根筋的人也知道——“别告诉季非是我告诉你的”。
季非额角一阵抽搐,相信秦宇宁要是知道有这么一个表弟,简直要哭晕在厕所,他扯扯嘴角,耍起性子:“那我也无可奉告我为什么会迟到。”
空气中火光呲拉呲拉。
“诶诶诶,面来啦!”老板掀开门帘,端着个托盘及时赶到修罗场,将一碗面居中摆放,好言好语,“小心烫啊,小年轻就是喜欢斗嘴哈哈哈,来,我添了一副碗筷,你们俩慢慢吃啊!”说完老板一个回首掏掏出一副干净的碗筷,同样居中摆放,正想脚底抹油溜走时却被季非出言喊住。
“小牛老板,你等等。”
“我去......”老板一个踉跄,转身难以置信般看着季非,“你,你刚才叫我啥?你咋知道我姓牛啊,我这营业许可证也没贴这儿!”
季非眉目低垂,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顶端的嫩绿的香菜被热气蒸得焉焉的,眼中盛满了怀念,轻声说:“我是海宁市一中的高三毕业生,以前吃过你家牛老头子烧的牛肉面,你爸那会儿毯子摆在海宁一中门口,最显眼的地方。”
“那,那你是怎么认出来我是他儿子的?你要是说长相吧,我和牛老头哪都抠不出一点基因遗传的相像,面烧得也没遗传到他一点精髓,连香菜加的位置都不一样……”小牛老板说着吸了吸鼻子,平淡无奇的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难不成你以前真的见过我?我可是清楚记得长这么大没去过那破摊子几次。”
老板是牛老头的儿子,牛老头一辈子都在校门口摆摊做着卖牛肉面的生意,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出摊,一中人尽皆知牛老头烧得一手顶级牛肉面,却不知牛老头有个学习成绩极佳却胸无大志一心想着钻研新一代牛肉面的独生子。牛老头少言寡语,待人宽厚,却对唯一的儿子极其严厉,一心反对这货身在985心在牛肉面,烧面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一辈子沾着油星,说好听点是一门手艺,说难听点就是一厨子,永远光大不了门楣。也不知是一家人都姓牛,性子都倔的关系,还是小牛老板从小没了妈,父子间没有调和剂的缘由,两人各不退让,一碰面就为这事吵吵,牛老头眼巴巴他考个公务员安定,小牛老板大学毕业却要去开店卖牛肉面。两人关系胶着,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直到牛老头出摊人倒校门口,被送医院查出尿毒症,父子关系才有所缓和。
牛肉面店里挂在天花板上的大风扇吱呀吱呀转着,蹭着点夕阳西下的苗头,转出了光阴回溯的味道。
季非额前的发被热风轻轻吹开几缕,他抓住记忆的小尾巴,慢慢说:“严格意义上说不上见过,但有次你来摊子冲牛老头犯浑,牛老头拿你手上那把大铁勺追了你整整海宁一中一圈,我那会儿坐着吃面听了个大概,看了个背影而已。”sxynkj.ċöm
小牛老板直眉楞眼,讷讷道:“那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
这时哗哗水流声响起,云芒沉默不语往杯中倒着温开水。
季非接过云芒推至手边的水杯,朝店门方向看了一眼,回答小牛老板:“门口那旧木招牌,和当年牛老头摊口的一模一样。”
“那就是我爸的招牌,你眼力真好,”小牛老板说着眼眶泛湿,他忽然一笑,意犹未尽地拉过邻座的塑料凳,本想挨着季非坐下却被云芒冷觑一眼后拉足了距离落座,即使他有些懵然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咳咳,我开在这儿少说也有一年了,你是第一个上门认得这块招牌的人,这缘分说是故人也不为过了吧,同学,怎么称呼?”
圈在掌心的水温烫得有些过分了,季非蹙了蹙眉,眼尾余光里那人一会儿挑花生粒一会儿倒醋,闹得他有些走神,但不妨碍答话:“季非。”
“季非......季非……等等,两年前我爸倒在摊子边,送我爸去医院,垫了一笔医药费的人,是不是你?”小牛老板霍然起身,手跟着话一起颤,激动无比。
季非神色复杂了一瞬,他不得不承认确有此事,他自诩没有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精神,却也绝对不是会自我标榜的人。
记忆的碎片劈头盖脸向他扑来,两年前他回海宁是逼不得已,宋玉玉身患绝症,季万风旧病复发,他与季风集团剪不断理还乱,焦头烂额之下唯一的慰藉便是回一趟海宁市一中。当时他饿得厉害,在牛老头的摊子坐下,面上来还没动过口,牛老头一个转身便倒在了眼前。记事后他去医院的次数寥寥无几,稍熟的只有宋玉玉所在的市医院,便将牛老头送去了市医院,可他分明记得并未透露姓名给医院,也清楚记得那时自己身上最后一笔钱,还是最后一次乐队演出的演出费。
“嗯,你父亲现在还好吗?”季非并不能否认自己做过的事。
只见小牛老板摇了摇头,释然说:“我爸,是去年没的。他走的时候很平静,说人老病死再正常不过,让我不必挂心。”
季非沉默片刻:“抱歉。”
小牛老板长舒一口气,开怀一笑,说:“没什么,说到这儿,我还得感谢你,幸亏当时你在。当初他还没醒的时候,我到处在找送他来医院并且替我们垫下那一笔不小医药费的人,想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知道后来我爸指名道姓说是你救的他,付钱的肯定是你。我尝试过找你,但茫茫人海谈何容易,想去报个三好市民都不知道你在哪个单位上班。直至今日,我依照我爸的遗愿考上公务员,完成我的梦想开了一家牛肉面店,在江沧市结了婚,可季非这两个字我不敢忘,恩人。”
“咳,”恩人两字简直重如泰山,季非被压得差点呛住,斟酌片刻后避重就轻道,“没什么,你不知道当初我没钱吃饭那会儿,牛老头白烧了多少碗牛肉面给我。”
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一言一语中,小吃巷口渐渐堆满了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店里逐渐热闹起来,小牛老板顾忌不上“恩人”,放言让季非多留一会,便忙去了。
季非揉着眉心,倏地后悔那脱口而出的一句小牛老板,明明知道掐住点过去的苗头便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却还是忍不住在种种不堪回忆中找眷恋。
犯贱。
愁恼之中面前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格外低柔,有种让人将风雨置之度外的错觉。
“面不烫了,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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