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芍漪这儿养伤的日子,她给我淘来不少话本。无聊时,我趴在床上啃果子,她就捧着话本一句一句读给我听。
我最喜欢的一本叫白蛇传,是蛇妖白素贞为了报恩嫁给许仙的故事。讲着讲着,芍漪放下话本,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姑奶奶,我连着讲了好多天,讲不下去了。”
我嚼了嚼果子,睁着水亮无辜的大眸子:“芍漪姐姐,我不认字,看不了哇。”
芍漪捏住喉咙,顶着嘶哑的嗓音与我道:“这些日子净给你读话本,你便行行好,放过我罢。”
我瘪嘴,并不打算放过她:“可是,你刚讲到水漫金山就不讲了,这样是不厚道的。”
芍漪扔下话本,说啥也不干了:“你都不厚道好些天了,小身子一躺,小果子一嚼,小话本一听,跟个二大爷似的。我不管我不管,我要歇着去,再见!”
看她仓惶逃窜的背影,我懵了一懵,果子咕咚落地。
芍漪这几日总抱怨,可每每只打雷不下雨,没想到今天动真格的,说跑就跑。许仙还在法海那儿困着呢,这么吊我胃口,太禽兽了。
墙角落里有张木轮椅,两侧各一个大轱辘,是芍漪连夜赶做的。她说,我脚伤未愈不能走路,若无聊,便可坐着这椅子出去溜达。但,话本实在太精彩了,我日日听得兴起,压根不想出门。因此,芍漪做的这玩意儿,我从来没用过。
我翻下床,一路爬到轮椅那儿,手掌着椅子,甚艰难坐上去。俩轱辘一转,别说,这东西还挺好玩。
芍漪跑不见了踪影,我带上话本,自个儿出门瞎晃悠。逢妖兵侍女路过,我便滚着轱辘拦上去,顺便扬一扬话本:“小哥哥,小姐姐,有事没?没事的话,替我读读话本呗?”
几日前,我在浮生殿的壮举传遍魔界各处,虽说不是每一个都认识我,可只看我这双脚,心里就门儿清了。他们像躲瘟神一样,只要看到我,立刻四散溃逃。有个腿短的,逃跑的时候滚了个跟斗,爬也要爬远点儿。奶奶的,老子身上有刺儿?
我推着轱辘,噗嗤噗嗤追上去:“诶,你们跑什么啊?给我回来,回来!”
唉,空落落的石子路,只剩下花花草草和一个孤单寂寞的我。清风徐来,萧索的很。
白蛇传孤零零躺在腿上,我蔫着声,有气无力:“小哥哥诶,小姐姐诶,读个话本诶……”
寂静无声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悄悄议论。
其中一个问:“奇怪,怎么都不理她啊?”
另一个答:“可不敢理,可不敢理。她就是个瓷娃娃,磕了碰了赔不起。”
开头那个复问:“瓷娃娃?这是什么说头?”
另一个又答:“她就是前几日,在浮生殿请罪哭闹的秦子暮。辽姜公子让她踩碎片,主上当时没说什么,一扭头,就把辽姜公子弄得一身伤,还发落到雷火狱去了。听说,她在殿上嚷嚷着要杀了相君公子,相君公子竟也没跟她计较。最后,是主上抱着她离开的,还亲自给她熬药呢。她现在伤没好,万一有个闪失,咱们拿命去赔啊?”
发问的顿悟:“原来如此,瓷娃娃碰不得,咱走吧。”
瓷……瓷娃娃?
我抽搐着嘴角,在花草树丛中找到那两个疾驰逃窜的背影:“踩碎片明明是你们主上下令的,辽姜被关,保不齐他自己犯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主上多疼我似的,他还抽了我一耳刮子呢。诶,你们别走啊,回来读读话本,我孤单寂寞冷啊!”
又一阵风吹过,我觉得自己更萧索了。
我拦了两个小侍女,以瓷娃娃的身份威胁她们,要么给我指听风阁在哪,要么我从椅子上跳下去。这么蹩脚的威胁,她们竟然顺从了,颤颤巍巍指出个方向,然后撒丫子逃,生怕我赖上去。
咚咚咚!
“司徒哥哥,出来咱们看话本诶!”
听风阁大门紧闭,我敲了好半天,开门的却是个女的:“公子已死,有事烧纸。”
我抠了抠脑门,很无奈道:“别装了,听风阁就你一个。来来来,我这儿有个话本,你帮我念念。”
说罢,我高高举起了白蛇传。
美娇娘模样的司徒星,这会儿一张口,敞露出浑厚的男儿音:“我被主上掀出去的时候闪了老腰,现在还没好呢,你就让我多活几年吧。”
砰!
他关上门,给我吃了一记响亮的闭门羹。
我拍着门板,仰天大嚎:“司徒哥哥,你不能这么对我啊,司徒哥哥!我们不是兄弟么,啃苞米啊,看话本啊,司徒星!”
唉,世风日下,都不理我,唉……
“读话本咯,新鲜好看的话本咯!”
“话本话本,读话本,读话本,谁来帮我读话本!”
我推着椅轱辘,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周遭环境陌生了起来,我也不大认识回去的路了。
“话本诶,读话本诶,读……”
眼前一片大水塘,塘边树下有位青衣公子,公子不束发冠,只以木钗绾了个松散的髻。他靠着树,半坐半躺闭眼小憩。肩侧泻下一缕青丝,几片雪白的花瓣散落在衣上,实在是难得的景致。
我把轱辘推近了些,公子酣睡正浓,胸膛处微微起伏,全然不觉身边的动静。我不愿扰他清梦,也不愿离开,便将话本卷在手里,静静看了他大半晌。
不多时,公子睁开眼睛,冲我笑了笑:“你看我做什么?”
他笑起来很好看,尤其那双眼睛,简直和扶青一模一样。当然,他没有扶青凌厉,没有扶青凶狠,没有扶青暴躁,没有扶青严肃,没有扶青……反正,他看上去很温柔,有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温柔似水。
我厚脸皮凑上白蛇传:“小哥哥,读话本哇?”
公子倚着树,并不接我的话本,但也没拒绝我。我觉得自己手不够长,便将身子探出去了些:“我不认字,读一下嘛。”
他笑眼看我,仍不说话。
我将身子一缩,提前与他做好交代:“我叫秦子暮,就是在浮生殿踩碎片,还嚷嚷着要杀了霍相君的那个凡间丫头。但我不是瓷娃娃,我不会碰瓷儿的。你,你不会不理我吧?”
公子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一直看着我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我道:“小哥哥,可以帮我读话本吗,我想知道白素贞水漫金山以后怎么样了。”
公子捋了捋衣裳,终于开口:“白蛇传是人间话本,你从人间来,竟没听过这个?”
我摇头:“娘亲讲过牛郎织女,但没讲过白蛇传。这样,你讲白蛇传给我听,我给你讲牛郎织女好不好?”
公子接过话本,翻开有折角的那一页,慵懒道:“水漫金山?”
我将轮椅往前了些:“对对对,就是这里,水漫金……啊!”
水塘边是一方土路,不似青石砖与石子路那般好走。摆弄轮椅时,我没瞅见脚下的小凹坑,一个不稳,连人带椅摔了出去。几乎同一刻,公子扔掉话本,起身将我提捞入怀,抱得紧紧的。
轮椅摔散了架,我在他怀里懵了懵,委屈道:“我我我,我没碰瓷儿,这是意外……”
公子浅笑:“怪不得都不理你,我看,你果真招惹不起。”
我有些委屈:“对不起,话本不必读了,你放我下来吧,我要回去了。”
我想走,公子却不肯松手:“轮椅不能坐了,你脚成这样,怎么回去?”
都怪扶青,要不是他,我怎会被当成瓷娃娃。一想到这,我就更委屈了:“我,我爬回去。”
公子看出我眼眶里的晶莹,伸手,擦了一把:“不许哭,我送你回去,往后别再一个人跑这么远了知道吗?”
我靠在他怀里,手攀住肩膀:“人家躲也躲不及,你方才受惊,也该长教训了。不说跑,反要送我回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只手托着我,一只手捧着我,慢悠悠走出几步:“你一个小姑娘,没了轮椅不能走,我不管你反而要跑,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回头,指着地上的白蛇传:“话本,话本。”
公子摊开掌,话本如插翅一般,笔直飞入掌中。我瞪大眸子,叹道:“哇,小哥哥,你好厉害啊!”
他道:“学法术,隔空取物是最基本的。”
我认真思索,不耻下问:“那为啥,白素贞不直接把许仙隔空过来,要水漫金山嘞?”
公子愣了一愣,明显,我把他问住了。过良久,他才道:“剧情需要。”
来时,我滚着轮椅绕来绕去,并不觉得跑了多远。这会儿公子抱着我往回走,走了好久好久,仍旧一片陌生的景色。唉,魔界是真的很大。
我枕在他肩上:“小哥哥,你要是走累了就放我下来吧。”
公子低眉,看了看我:“不累。”
我趴在他怀里,心酸得很:“除了芍漪,其他人都躲着我,连司徒星也不理我了。小哥哥,你挨我这么近,不怕受牵连吗?”
他不解:“你能牵连我什么?”
我坦言道:“那些躲我的,口口声声说我是瓷娃娃,怕把我磕着碰着不好交代。其实,他们是怕跟我走太近,被君上记恨。”
公子脚下一顿,停了。
我没察觉,又接着道:“我早该知道,红红是红红,君上是君上。从我选择重华宫主的那天起,红红就再也回不来了。君上讨厌我,一看到我就生气,他不但把我从高台上掀下去,还吩咐辽姜让我踩碎片。小哥哥,我怕你对我太好,他会怪你。”
公子沉了好半刻,目光涣散,声很颓靡:“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捧住挨打的那张脸,鼻子抽了一抽:“主母夫人那么坏都没扇过我巴掌,他扇我,好疼啊。”
他哽了哽:“不在乎你的人,根本懒得打你。”
一番倾诉后,我觉得好受多了,也渐渐起了困意:“他在不在乎我都不重要,反正我也有错,有错就该受着。等哪日报了仇,再把欠他的还了,我就死去。这条命不要了,一了百了。”
说完这句,我合眼困觉。可能睡迷糊了,我总觉得,公子抖了一抖,将我抱得更紧了。
醒来的时候,我好端端在床上躺着,芍漪递来一杯茶:“醒了?我不给你讲故事,你倒自己睡下了。睡这么久,头不疼吗?”
我半坐起来:“小哥哥呢?”
芍漪摸我脑袋:“没发烧啊,怎么就糊涂了?这儿哪来的小哥哥?”
我道:“有的有的,是个青衣裳的小哥哥,他抱我回来,你没瞧见吗?”
芍漪摇头:“你出去过吗?我一回来你就睡着,别是做梦吧?”
做梦?
原本,我很笃定有小哥哥,可她这么一问,我反而犹豫了。难不成,真是我做梦,梦见被当做瓷娃娃,梦见司徒星变成个女人,梦见塘边树下枕着一位青衣裳的小哥哥?
唉,要是真的多好。
我叹了叹,忽又拽上芍漪的袖子:“话本话本,该讲话本了。”
芍漪怕极了话本两个字,只后悔不该淘这么多书本玩意儿,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她找了找,茫然道:“咦,话本嘞?”壹趣妏敩
我趴在床上,抱着被褥:“话本又没长脚,不在桌子上就在椅子上。”
芍漪翻箱倒柜好一阵,眼眸子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窃喜:“子暮,话本不见了诶。”
话本不见了?
忽然,我想到小哥哥的隔空取物,又朝角落里瞄了瞄,本该放置轮椅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墙。唔,看来,小哥哥还是有的嘛。
阙宫殿中,明晃晃的烛灯下,司徒星挺着老腰,一步一挪。
挪着挪着,他扭到了自己的腰骨:“主上太无情了,帮您护她您还掀我,可怜这腰板哦,直不起来了。”
扶青没理他,司徒星又道:“丫头今天找我来了,让我给她读话本,天地良心,我连门都没让她进。那话本好像叫什么,白……白……”
这时,他盯上扶青手肘边的一册书,下意识将书名念了出来:“白蛇传?”
扶青默默地,将话本翻转:“孤找你过来,是有事要问。”
司徒星:“这个话本……”
扶青:“你那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司徒星:“这个话本是不是……”
扶青:“孤在问你话。”
司徒星:“这个话本是不是秦子暮的那个……”
扶青:“司徒星!”
司徒星一哆嗦,扭到腰骨的地方,更疼了:“哎哟我的老腰……”
扶青扔给他一瓶药,没甚好脸色:“百里回内服,这个外用,两三天就会痊愈。”
司徒星伸出手,缩回去,再伸手,再缩回去:“这不会是毒药吧,我可以发誓,我和那丫头真的没什么。她是清,我是白,这叫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
扶青道:“她最近情绪不太好,总爱胡思乱想。你拿些东西逗逗她,让她开心点儿。”
司徒星闷了半晌,抬高脖子,目光斜视:“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不高兴了掀我,这会儿又来问我,我不管,跟我没关系。”
扶青手撑在桌沿上,目光深邃:“你去不去?”
司徒星哼一声:“不去。”
扶青往椅背上一靠,悠悠道:“前几日,流婳把暮暮摔床沿上了,孤在考虑,要不要剁了她的手。”
司徒星一愣,扶青又道:“你不想去就算了,孤从来不强人所难。”
司徒星摸上药瓶,腮帮子鼓成老大一坨:“我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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