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我不仅一脸泪痕,还一脸热汗涔涔。每往前一步,便觉在刀山上滚过一遭,再疼也得忍着,不能停,更不敢倒。若实在忍不住,我便抬头看看四周,说不定,一分心就不那么痛了。
但,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更痛了。因为分心,我不留神踩上一块竖立的碎片。这碎片笔直扎下去,几乎从脚心刺到脚背。我大叫一声,摔下去,擦破了膝盖和掌心。
我趴倒在碎片上,一动就扎,一扎就疼。可怜芍漪改做的侍女裙,划破口子不说,此刻浸上血,处处都是殷红。
我不敢抬头看周遭的表情,便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好意思哈,有点累,我歇会儿。”
脚底湿哒哒全是血,我忍痛拔出碎片,想试着站起来,却根本站不起来。辽姜等不耐烦,沉缓道:“怎么,办不到吗?用不用我拉你起来,送你去上药?”
我把手蹭在衣服上,擦了把血:“谢谢啊,用不着。”
忽然,我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东西托着我,一点一点起身,再踏着脚下的碎片,一步一步走过去。若只用眼看,连我自己都怀疑,我是否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那般的好本事。但,脚下微末的空洞感告诉我,脚底并没挨着碎片,我是悬在上面的。
等我走出去,瘫倒在地上的时候,辽姜后知后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
奉虔道:“她是在你眼皮底下走过去的,如何不可能?”
辽姜静默片刻,忽然转身,望向殿外:“霍相君,既已到了浮生殿,怎么不进来就要走啊?”
我实在太累了,以手为枕,昏昏欲睡。忽听见辽姜喊霍相君,立时半坐起来,眼见殿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他被人搀扶,双手裹着白纱,身子摇摇晃晃,就像风中残叶一样。背影此刻正要离开,且已走出四五步的距离。
我已然站不起来了,只得伏着,拼力嘶喊:“霍相君!”
他脚下一驻,站了站,却像没听到一般,接着往前走。
“相君哥哥,别走,你别走!”
“你说过的,只喂暮暮吃饭,只送暮暮玉牌,只教暮暮学剑,无论发生什么,只信暮暮,只等暮暮,这是你说的。你说要等暮暮一辈子,为什么现在不等我了,相君哥哥……”
“我知道,相君哥哥是不会伤害暮暮的,一定有人变成相君哥哥的样子做坏事。只要你说不是,暮暮就信你,你快说啊!”
我手肘撑地,疯了似的爬过去。扶青曾说,我哭的样子惹人厌,是以,我尽量不在他面前掉眼泪。方才哭,是切肤之痛,忍不住。现在哭,是心头之痛,更忍不住。
“相君哥哥,等暮暮及笄的时候,你会送我蝴蝶簪子吧?要颜色亮一点的,要好看一点的,要有彩珠垂饰的。”
“暮暮不会写字,到现在只会写你的名字。暮暮没读过书,可你教我念的诗,我到现在都记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相君哥哥,你回头看看我啊,相君哥哥!”
霍相君又一驻,像在与身旁的侍女说什么。不一会儿,侍女转身道:“我家公子说,他从未见过姑娘。”
从未见过?如若从未见过,那我救下的是谁?答应送我蝴蝶簪子的是谁?教我练剑的又是谁?我走到现在这一步,竟只等来一句,从未见过?
这时,他又要走。
“霍相君,你给我站住!你心虚吗?你连解释都不解释了吗?我娘是不是你杀的,你说话啊!”
“霍相君,你为什么不回头!你不敢看我吗!”
“懦夫,胆小鬼,你回头啊!”
脚下的疼已经不算疼了,我强撑着站起来,并以梵静丹的法力幻出冰刀,一步一顿走过去:“霍相君,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杀了你!”
奉虔忽闪过来,擒住我拿刀的手:“够了,你可以留下来,把刀给我。”
我不给,反将冰刀握得更紧:“霍相君,你不许走,不许走!”
奉虔手去手回,夺走冰刀,压声道:“看看你脚下的血,再看看周围的眼神,到现在这一步容易吗?今日你若碰他一根头发,诸魔是容不下你的。”
我笑了一笑,心若寒灰:“容不下便容不下,我留下来就是因为他。今日若杀了他,我的任务便算了了,到时候不必你们处置,我自己拿冰刀了结自己。他的命赔我娘,我的命赔他!”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懵了我,扶青不知何时过来,阴沉道:“说完了吗?”
我捧着脸,双目无神:“多谢君上掌嘴。”
扶青面有怒色,冷道:“这一巴掌不是打你殿上无状,是打你该记的不记,不该记的偏要耿耿于怀放在心上。什么投以木桃报以琼瑶,你懂什么木桃琼瑶?在冥府,你娘是怎么跟你说的?要不要孤重复给你听?”
这会儿霍相君走远了,我晃了一晃,站不大稳当:“君上不必重复,我记得。”
扶青此刻如雪山上的冰霜,够寒,够彻骨:“记得?只记不听,跟耳旁风有什么区别?你娘让你照顾自己保护自己,你做到哪条了?”
我安静的像一汪死水,扶青凛眸,又道:“这世上,没娘的不止你一个。比起那些从未得到娘亲半分温暖的人,你幸福多了。若都像你这般哭天抢地,何不如一头撞死。”
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君上可明白,得到以后再失去,比从未得到痛多了。”
说完这句,我彻底站不住了,身子一倾,被他打横抱在怀里:“这种滋味,孤深有体会。”
眼皮越来越重,合眼前,我在他怀中轻喃了一句:“相君哥哥变成霍相君,红红变成魔君,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时,芍漪正给我上药。脚底凉丝丝的,疼,还有些痒。
我缩了缩脚,芍漪道:“我弄疼你了吗?”
我忍住疼,咧嘴笑:“没,就是痒。”
芍漪不太相信的样子:“真的吗,这伤口深着呢,险些把脚扎穿了。疼就说,你可别唬我。”
我脚趾乱动,伤口火辣辣的疼,险些没绷住表情:“真的不疼,药膏涂上去可舒服了。”
此时,扶青端药进来,正瞧见我摆动的脚丫子。
芍漪向他福了福:“拜见主上。”
扶青失神,眸色藏在袅袅的药气里,一言不发。
芍漪再福了福:“拜见主上。”壹趣妏敩
等他回神时,芍漪已福了第三遍。他不言语,手一抬,将芍漪支了出去。
我提起被子,把脚轻轻地盖上:“拜见君上,我脚不方便,暂且不能行礼,您不会介意吧?”
他坐下来,一只手欲搀我:“起来喝药。”
我往里一躲,自个儿蹭坐了起来:“谢谢君上,药给我吧,我自己喝。”
不等他反应,我把药端过来,咕咚几口饮得干干净净:“喝完了,谢谢君上。”
这时,扶青刚从怀中掏出蜜饯,手一顿,僵住了:“你就这样喝,不苦吗?”
我把药碗搁在床头的小凳上,眯笑道:“不苦啊,一点儿也不苦。”
其实,苦的要死,舌头都快木了。
扶青从那包蜜饯里拈了一颗,递到唇边时,我把脸别开了:“谢谢君上,我用不着吃这个,真的不苦。”
扶青握紧了那包蜜饯:“你是在故意怄我吗?”
我连连摆手,很仓惶的样子:“子暮惹君上生气了吗?对不起,君上别生气,我吃,我吃就是了。”
我将蜜饯抓过来,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吃的甚艰难。
他拂去我手中的蜜饯,又将药碗和小凳踢倒在地:“秦子暮!”
我翻过来,跪在床沿边磕头,嘴里包着蜜饯,说话时掉出来几颗:“君上饶命,君上恕罪,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算把扶青摸透了,他一分温柔,四分冷漠,五分暴躁,爱摔东西,讨厌人哭,讨厌人冒犯他心尖上的虞主子。那我就老实点,卑躬屈膝点,做小伏低点。我就不信,这样还能得罪他。等将来,我把欠他的还了,把杀母之仇报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弄死自己,投个胎,重新做人去。
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把他得罪了。扶青砸了妆台和几案,若非床上伏着一个我,恐怕他也能砸了。这时,有个兵将来报,说辽姜已至阙宫,听候示下。
我一咯噔,心里有点难受。原以为,辽姜是因为雪山动乱才厌恶我惩治我,或是奉虔授意让他这么做。没想到,竟是我眼前这位魔君授命的。现在任务了了,他便往阙宫,交差去了。
扶青没说话,揉了把眼睛,拂袖离开了。
他走后,芍漪冲进来,崩溃道:“天哪,主上要拆了我的屋子!”
阙宫大殿,辽姜撞上金柱又重重跌下去,嘴里呛出血,一片鲜红。
扶青锁住他喉咙,一刀刺入肩骨:“辽姜,你好本事,你让孤刮目相看呢。”
辽姜瘫仰在地上,声嘶沙哑:“辽姜知罪,特来向主上请罪。”
扶青手握刀柄,刺深了一寸:“请罪?你在浮生殿那么威风,何罪之有啊?”
辽姜吃力道:“主上曾下令,百笙轩戒严,任何消息不得传进去。我命人将秦子暮在魔界的事传入百笙轩,引霍相君至浮生殿,此为一罪。”
扶青没有动作,静等他说下去。
辽姜又道:“浮生殿上,属下妄自尊大,犯上僭越,逼得将军与主上哑口无言,此为二罪。”
扶青目光阴鸷,仍旧没有动作。
辽姜脸颊生汗,咳了咳:“将军命我设局考验秦子暮,只要能给诸魔交代即可,不要过分为难。我为难她,此为三罪。”
扶青笑着,将刀柄一转:“你引霍相君来浮生殿没错,你妄自尊大也没错,你为难秦子暮更没错。魔君的位子给你坐,好不好?”
辽姜收紧瞳孔,捏拳,闷哼道:“属下不敢。”
扶青依旧笑着转动刀柄:“不敢?你违抗亚父的命令,违抗孤的命令,浮生殿上全是你说了算,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不过,孤得感谢你,感谢你把霍相君引过来。”
辽姜怔住:“什么?”
扶青道:“今日一早,天未明的时候,从行云居里出来的可是思琴?”
辽姜心一急,又呛出血:“主……主上……”
扶青拔出刀子:“孤猜猜,她这个时辰找你,是为了秦子暮的事对吗?”
辽姜惊惶道:“不是……不是……”
扶青没理会他:“孤再猜猜,紫虞不想秦子暮留下来,所以派思琴找你,对吗?”
辽姜拼命摇头,嘴里直喊着三个字:“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扶青盯着他,很漠然道:“你是这么想的,要么,秦子暮熬不住踩碎片的痛苦,离开魔界。要么,她熬过去了,可当看到霍相君的那一刻,她失控了。毕竟霍相君身中野荆棘之毒,现下是最脆弱的时候,且秦子暮拥有梵静丹的百年法力,此刻伤他轻而易举。一旦秦子暮伤了四魔之一的霍相君,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即便她通过踩碎片的考验,诸魔也会厌弃她,不容她。就算孤强行将她留下来,她也会遭诸魔忌恨。若哪日死了,孤都查不出谁做的。毕竟她有誓言在先嘛,粉身碎骨,身首异处。”
说罢,扶青把刀刺入他另一侧肩骨:“辽姜,你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辽姜浸在血泊里,微弱道:“思琴来找我,是想跟我说,紫虞因为销魂散的缘故,身子愈发不好了。她怕主上担心,所以一直隐忍不肯告诉,也不准思琴告诉。那个时辰,紫虞正在休息,思琴才能得空过来。她不过求我劝解紫虞,让紫虞不要在主上面前强撑,仅此而已。”sxynkj.ċöm
“是吗?”扶青再一次拔出刀子,刀锋抵上他喉咙,“如若今日你不做这么多事,或许孤会信你。可秦子暮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一反常态为难她,不惜为此违抗孤的命令,为什么?”
辽姜尚未开口,扶青又道:“你不必解释,孤一点也不想听你解释。孤还得感谢你,是你太贪心,自作聪明。你既让她踩碎片,又让念棋去百笙轩引霍相君过来,自以为做好双重保障,熟不知,正是这双重保障帮了秦子暮。孤并没阻拦念棋去百笙轩,反而由着她引来霍相君,只派芍漪在殿外等候,你可知是为什么?因为霍相君身在殿外,且受野荆棘毒性的影响,法力微弱不易察觉,由他施法帮助秦子暮是最合适的,谁也发现不了。如若霍相君不来,那秦子暮就踩不过碎片。如若你不为难秦子暮,她脚步稳健,早在看到霍相君的那一刻就冲上去了。辽姜啊辽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知道吗?”
辽姜心急如焚:“主上如何说我没关系,但请不要误会紫虞,真是思琴自己过来的,紫虞并不知情,她不知情!”
扶青收了刀,起身,居高临下:“孤说过了,你不必解释,因为孤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你放心,紫虞救过孤的命,孤不会为难她,也会一如既往对待她。但你,滚去雷火狱待一个月,孤会准备最锋利的碎片,也像你一样在上面施法。秦子暮今日踩了多少,你,百倍!还有,你知道的,孤夜里难眠,总睡不着,有时候,就爱出来瞎溜达。指不定哪日又看到什么人从你行云居里出来,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有下次。否则,孤就废了你的修为让你生不如死,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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