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上无声无息了好半天。

  叶靖书自然淡漠如常,青陌径指,寒光刺目,却无丝毫剑势;楚南风面临剑锋,神情敛起,兀自怀抱乌色琴,亦屹立不动。

  他们如此对视良久,就不晓得两厢各自憋着什么主意。

  我们几个在下方张望多时,唐随瞧得不耐,纵声笑道:“叶大当家,你端了这半晌的剑,胳膊不会酸吗?”

  然而台上的两人并未理睬,曲钥含笑摆头,替他尴尬。

  我悄悄握了握手掌,力气逐渐回复许多,瞟一眼将军,她低眉发怔,不知心想,再一窥西陵意,她的惨白脸色已一点点消却,只是仍呆在原地,偶然撞见我视线,竟愣了一瞬。

  我不得不琢磨两件事情,如何救将军,如何让西陵意肯配出蛊解,不论她的话是真是假,都必然得去一试,至于将军,也一定要让她脱身。

  环顾四方,除了将军和西陵意,其他人俱在观望祭台上的两位,虎视眈眈,如果此时有琴声让他们陷入沉迷,喜怒举止全不能自禁,局势会不会更好一些?可楚南风被青陌指着胸口,稍稍动弹就得挨个透心凉,又怎么弹琴?

  西陵意的目光依然追着我,神情里透出几分哀怨。

  这姑娘看上去有心结,大概正是那个叫洛秋的七秀女子,不过人都死了,她还要执着什么呢?

  我顷刻间是寻思不透,一转眼,西陵意突然起身,直直朝我走来了。

  她莫不是又想着要对我下蛊?

  回想到百足之毒,我凭空冒出一身冷汗,决意不能教她靠近身边,牙关一咬,伸腿勾起眼前的几案,便一脚踹出,朝她砸去。

  那张几案不大,我没指望能它打中西陵意,她亦如我所料停住脚步,袍袖一荡,兜住袭面之物,接到了手里。

  我等的就是她这一滞的间隙,纵身急窜至将军侧边,施展藏剑探梅手索寻她被封穴脉,此路解穴手法以内气聚攒指尖,触及人身,便知此人体中何处血气不畅,何处经络阻塞,又能从何处疏通,可谓精妙绝伦。www.sxynkj.ċöm

  不过叶靖书这一手封穴之法简直刁钻,封的是鸠尾、神道、曲泽、阴陵泉四处,阻缓任督气机和手足血气流转,但我在将军身上探出的可解穴位,分别是天突、神阙、悬枢、尾闾、天泉、内关、血海、地机这八处,唔,就得把她周身多处不能碰的地方全碰一遍。

  解完诸穴,我那指尖生出一丝莫名的冰凉,但转瞬消去,便没有多想。

  须臾之后,将军四肢终得以挪移,一边摩拳擦掌活络气血,一边幽幽凝视我,意态微妙,看得人茫然不解。

  恰在这当儿,西陵意瞧见将军手脚忽然能动,面色大变,掷掉几案,挽起虫笛横到嘴边,不知吹了些什么曲音,我只觉地下骤然一阵震颤,顷刻之内,一头十多尺长短的红壳巨蝎,瞬间从她脚边破土钻出。

  西陵意伸臂指引,红蝎窜将过来,扭着铁鞭也似的尾巴,举起一对毛茸茸、乌沉沉的大螯,向我们凶猛挥舞。

  我正惊惧于这畜生的个头,左近突然阴风恻恻,腥气熏人,仰头察望,不知何时,竟有一青一黄两条坚鳞怪蟒盘伏在我背后的石柱上,其身俱有那柱子一半粗细,两相交缠,而其长莫测,红信吞吐,菱眼碧光闪烁,却是昂首挺颈,殷殷顾盼曲钥。

  那个妖女拂拂衣袖,冲我柔媚一笑。

  叶靖书亦遥遥俯观,眉目微敛,不见动摇,反倒是唐随把轻弩扛在肩上,带着她的那几个护卫一起凑热闹似的,慢慢围了过来。

  霎时强敌环伺,可谓危机重重,我端量将军一眼,这些人对她十分忌惮,才及解穴,都能吸引他们全部注意,振奋着准备合力对付之了。

  可惜无人得知,此出声东击西之计,我已作声东,接着该击西了。

  我向楚南风侧目,那人眼眸深深,留驻在叶靖书脸上,倏尔弯唇淡哂,任凭剑尖抵近喉咙,右手不卑不亢,在乌色琴弦上长长一拂而过,带出一串优柔诡音。

  叶靖书的面庞顿转清寒,青陌一振,挑进他肩胛。

  “楚某与姑娘邂逅相遇,见之不忘。”他襟前染血,却又朗声谈笑,“然姑娘杀伐之气沉重,楚某纵有心悦,终成心痛,今次,惟以迴梦一曲琴声相赠,还请姑娘不吝倾听!”

  笑罢,他不管眼前人怒气愈盛,长剑青陌刺得愈深,径直五指疾扫,便在七弦上一通乱揉。

  我自然是听不出他弹的甚琴曲,只是曲调奄奄,引动虚空气息又起了一番变幻,流涌绵绵,似万千丝絮般无尽缠绕,周围人更一时神情恍惚,相顾惑然,就连柱上那两只怪蟒,亦迷瞪着彼此,仿若陌生,四目相对,敌意盎然。

  这是……让琴声乱神了么?

  楚南风在教我笑傲气诀那会儿,曾说起他们长歌门虽以琴剑入武,然而于剑道上浅短得很,倒是在琴韵、音域与曲风中造诣深厚,尤其江逐月天和迴梦逐光这两段音域,素手拨弦,内劲入韵,甫出清声,其气侵染如潮,则闻者惶惶,心神难以自守,内气不得自持,不察晦暗朝夕,不知宇宙边际。

  幽梦竟千里,一朝梦醒时,如果再加上落雁韵,听琴之人终不免神识涣散,甚至有走火入魔、自毁自伤之虞;世人用刀剑杀人,用管弦助兴,却不知管弦亦能暗藏杀机,损人气脉于无息无形,比及刀剑更为可怖。

  念至如此,我霍然清醒,转头一看,将军整个人犹如失魂落魄一般,眸光迟钝,步履蹒跚,都快要走到那巨蝎的螯下了。

  蝎子一直在此间逡巡,这东西的神志被琴音扰得混乱迷蒙,但眼见一具鲜活口粮自己送上门来,它那尾巴抖得倒十分欢快起来,大螯尽张,跃跃欲试。

  我惊起一身寒栗,慌忙一剑劈退那怪物,扯回将军,原想着将气诀悄悄告诉她,可苦于没有时机把握,使她连番被琴韵波及,诚然是我的过错,当即不作迟疑,只挟起她夺路奔窜。

  直逃至石殿外,将军渐渐回神,匆忙里朝我一瞥,瞳光一冷,蓦地止住身形,手臂一抡,反挽住我的右腕,却是借我手运使若夜,一振剑锋,径向我们右后方斜斜撩去。

  几乎同时,我识觉到那个方向吹来了一撮锐利的风,紧接着若夜微一沉钝,有物撞上了剑身,震得我虎口好一阵酸麻。

  而将军未有停顿,一手稳住我腰身,一边疾旋轻剑,以剑尖拨着那事物在空中虚虚颠转几轮,缓其劲势,末了乍然抖抹剑刃,将之甩落地下。

  它是一枝五寸的铜箭。

  回望身后,唐随倚着门框怒视而来,双手却在飞快给轻弩填装箭矢,其时这厮面色有些萎顿,看模样是饱受了一番琴声磨折,仍有力气追将上来,确也锲而不舍,幸得将军耳目机敏,不然我迷迷糊糊的,又得挨他一箭。

  等他装好轻弩,将军早已执我兵器,脚下滑开玉虹步,一剑醉月飞驰,凌空罩住了他的面门。

  唐随猝然被她欺身,仓皇间连番后撤,险险躲过剑锋刺颈,及至丈外落定,抬手举弩,身形微微一挫,即是五枝短箭接连离弦而出,分袭将军双肩、胸腹及两腿,五处要害都不得轻易避让。

  转观将军,一击未中,当即撤剑,骈指拭过若夜剑刃,腰胁放柔,身形展开,剑意从容一振,倒使出了“泉凝月”诀,剑锋向上、右、左三方疾疾虚划一周,剑气鼓动,将临近双肩与胸口的三枝暗器悉数挡下,随后以玉泉步法急往左突。

  那追向她双腿的两枝短箭堪堪掠过膝头时,玉泉第二步奔近唐随,若夜直指,一式听雷从他胁下匆匆扫过,将军窜到了他背后,身形飞转,若夜疾削,在那人肩头又补上一记踏雪寻梅,才以玉泉第三步飘回我身旁。

  一时间,唐随胁下、肩膀血流如注,人呆伫原地,满面茫然怨毒,似乎难以置信将军这般鬼魅身法,在她的剑势之下,他防不胜防,就像个木头桩子,硬生生遭受两剑不说,甚至连反击都来不及。

  “看来你只是话多而已。”

  将军没有再看他一眼,只紧握若夜,俄尔伸指细拂轻剑金刃,眼色微有浮动,仿若叹惋。

  我心头一紧。

  她那番挡箭,躲箭,出剑,伤人,仅凭三剑,瞬息之间作出十多次变化,一气呵成,令人目不暇接,可见她于藏剑的剑道修为到了何等精深地步。如果当初未被逐出山庄,那现今的流风一门,她该为其中翘楚;如果青陇重剑仍在,山庄三代及以下弟子,应鲜有敌手。

  然而世上从未有过如果。

  只是十年之后,她的剑法还能这么熟稔,倒让我格外兴慰。

  而举目四顾,唐随已负重伤,不必太过顾虑,可这么一耽搁,我们身后冷不丁多出许多马贼,想是被打斗声惊动,如今缓缓持刀迫进,把所有出路堵得水泄不通。

  西陵意也带着蝎子匆匆赶至,她的左手指间隐约有鲜红滴落,袖子上有一两处破损,似是用刀刃割过——这姑娘为求不在迴梦音域中迷失本身,敢待自己如此狠心,我很是钦佩。

  重遭围困,此种局面委实狼狈,且我经得殿内那一通折腾,背上渐而火烧一般,好像是伤口崩裂了;金老板的药固然很好,但像我如此上蹿下跳,不肯老实待着静养,徒然无益。

  权衡复权衡,我刹那间笃定了一些心思:“我曾经用过你的重戟,现在我的剑也是你的兵器,你带上它出去吧。”

  “那你呢?”

  她话音有些低沉,却辟入心扉,让我听得颇为清楚。

  背伤灼得我头疼心烦,兼之经络里有时无端而起的寒气,以这副身躯随将军逃出魔鬼城,恐怕在半道就得倒下,于她而言徒增拖累而已,何况楚南风还陷在里面,总不能弃之不顾。

  辗转寻思片刻,我黯然自嘲:萧鸷,你竟还不知反省,每每欲倾一人之力,妄图扭转满盘乱局,然每每弄巧成拙,祸及他人,累苦自身,现下一己性命尚且危在旦夕,你又能顾得了谁?

  于是我对她摇了摇头:“将军,未寻到你之前,我没有先死,这个军令我已守住,之后将会如何,你都罚不到我,也不必再费心……”

  这话听上去就十分让人生气,我说出来,心里盘算的就是怎样激怒将军,她如果能负气离开,以后都不涉足这滩浑水,当然很好。我欠了许多人,她这儿我欠得更多,早已梳理不清,便只能在此尽力保全她无恙。

  她若无恙,我便再无牵挂了。

  亦如我所预料,将军听得直皱眉头,握剑的手拧得指节青白,瞧着是动气了,但她素来内敛,彼时并不发作,只是默默抬手覆上我右肩,一边摩挲,一边颔首。

  我被她这举动弄得有点无措。

  “要惹我生气?大谬啊。”她低叹一声,手指倏忽用力,攫住我肩胛骨,“待此间事了,我会与你细细清算这些烂账。”

  “你!”

  她冷漠的一哼,指尖嵌进我肌肤,捏得我肩膀快要碎了:“不服气?”

  我不想说话,这个女人,为何总要这么聪明伶俐,就不能学着偶尔笨一次吗?

  将军看我没则声,唇线一紧,却松开我,挽了个剑花,偏头瞥过那些马贼,眉梢一扬,骤然转身,朝西陵意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洛秋的下落?”

  西陵意愣在原地,我也觉莫名其妙,那个洛秋不是早就死了吗?

  “烛龙一战,她被你种下蝎心夺命蛊,此毒无解,七日毙命,对吧?”将军冷笑,“洛秋是叶芷青叶掌门的得意弟子,叶掌门为‘天下三智’之一,你觉得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爱徒让蛊毒折磨至死么?”

  “叶掌门……她找到了救治之法?!”西陵意身体颤了一颤,随即摇头,连声叫道,“不可能,夺命蛊毒不可能解,整个苗疆都无人可以的,你不要骗我。”

  “若是由青岩的孙药王解毒呢?”

  西陵意又是一呆,继而神思萧索,低头将虫笛摩挲半晌,再抬脸时,仍旧满目怔忡,冷声道:“公输将军意欲如何?”

  将军漫漫四顾:“我想请西陵姑娘与我一道,送这位叶姑娘走出魔鬼城,长牙帮的这些人都不得阻拦。”

  “此处是靖书的地盘,她的人怎么会遵从我的号令?”西陵意一脸漠然,“何况我又怎么晓得,将军出城之后,会不会趁机杀了我,然后跟着她一起跑掉?”

  “你我没有大仇,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将军轻哼一声,“还有,西陵姑娘是不是忘了,你已给这些人下过蛊,他们怎么敢不听话呢?”

  西陵意脸色陡沉,左右一瞥,那群马贼被她眼神晃过,俱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我记得来龙门前,安大小姐再三嘱咐,万万不能牵连太多无辜。”

  唐随在旁啧了一声,嘴角挂着一点嘲笑:“西陵姑娘如今给这么多人下蛊,真是好大的手笔!”

  西陵意侧目觑他:“靖书一直顾惜同门情义,本就不赞同暄儿的做法,我若不下蛊,她此番怎肯派出人手帮忙?”

  唐随闻言,捂伤不语,若有所思。

  但听得将军冷然道:“西陵姑娘,我不耐烦多等,你还要犹豫怀疑的话,就别想知道洛秋的消息了。”

  西陵意顿了顿:“你当真不会跑?”

  将军露出无奈之色:“我的坐骑和兵器还扣在靖书那儿,真要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西陵意无动于衷,仍有些将信将疑的模样。

  将军没再管她,扭头端量我一番:“你身上的伤……自己能走多远?”

  我摇头不答,她轻轻一笑,骤然拉起我手,将我整个人牵带到她背后,由着她躬身负起。

  这举动看得周围人一愣一愣,西陵意眼色更冷,我更吃惊不小,可将军未予丝毫理会,揽紧我低声道:“你乖乖的,在我背上能歇一刻是一刻,别乱动,不然,我撑不住。”

  我满腹温柔暖意刹那变凉,闷进心扉,她这不是变着法儿说我重么?

  “西陵姑娘,请吧!”将军又抬头注目某人。

  我极少见过她如此急切过,但细思之,又转瞬通明,石殿内有楚南风的迴梦域牵制,叶靖书和曲钥一时未得解,却终非长久之计,一旦她们破阵,放出那七个护卫和两条怪蟒缠将上来,我们就谁都走不了了。

  西陵意一派复杂形容,居心难测,默然一阵,倏地拂袖,竟率先朝左边的甬道快步走去。

  “你竟然信她?!”唐随在她身后大叫。

  “唐随,你不是我,就不会明白我现下这份心情。”她回头望向我,凝眉郁郁,“但有丁点希望,我绝不会视而不见。”

  唐随气得不可收拾:“你简直疯了!”

  她置若罔闻。

  将军嘴角扬了扬,稳稳背着我追上去,近旁的众多马贼本欲拦道,见到有西陵意在前方引路,即便疑惑,也只得黯然退走。

  顿时一路畅通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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