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枝两寸短箭。
它没有刺透肩膀,我拔将出来没费许多劲,流血极少,甚至一点都不疼——箭尖蓝幽幽的,显然淬了毒,我中箭的地方微微发麻,或许还是剧毒。
我伸指封住附近几处要穴,阻隔毒质涌进心脉,楚南风扭头瞥见,眼光一沉,手掌拂来覆住伤口,掌心内息集聚,飞快凝成气旋,一收一放之间,竟将箭毒生生拔出。
毒血激溅,淌落衣间,渐由暗绿转为鲜红,我才觉着疼得要命,心里不禁着恼,左肩早先被挑穿过,进荒漠之前堪堪痊愈,可疤痕仍在,这短箭真会占便宜,又扎到了同样的位置。
我将那支短箭留下,小心藏起,如此欺负人,姑娘我定要讨还回来。
“想不到这位楚公子,却是个内气高手。”
半空中突然有人诡笑两声,其音尖刻刁钻,听起来很不舒服。
仰面望去,笑的那个人一身黑色,背上驾着唐门的机关翼,就在我们头顶徘徊,手里还提着轻弩,刚才放冷箭的应是他了。
“在下唐随,前来为二位引路。”他扫了我一眼,吐声讥讽,“姑娘,你们拔毒治伤,手法很快,就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更快呢?”
他这话什么意思?
可没容我多作猜测,他举手一抛,又投来一枚事物,这回我们俱看得分明,我当即振剑一拦,将它隔开,就听得一声细响,那事物却是一颗瓷丸,触及剑锋,即刻碎裂,一只钢钉从里头迸射而出。
楚南风喊了一声“小心”,我赶紧扭身闪躲,可恨肋下带伤,慢了一瞬,钢钉贴着我右腿外侧掠过,割破衣物,划伤肌肤,我那条腿顿时又麻又软,提不起半点力气,楚南风连忙一把扯住我衣袖,才没至于一头跪倒。
唐门的暗器,厉害得很呢。
“小小迷神钉,毒质遇血而融,望姑娘笑纳。”
唐随露齿一笑,机关翼一转,径自先行,楚南风神色微凝,注视他许久,但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扶起我跟在后面。
有人引领省去许多麻烦,一盏茶后,我们便到了那座祭台之下。
彼处有不少人,除了叶靖书与她那七名护卫,还有西陵意静坐一隅,垂眸沉思,她的同门师姐曲钥居然也在,白衣娇娆,正于座中托腮瞧来,眉眼间甚有几分幸灾乐祸。
除此之外,就剩得将军坐在叶靖书下首,闭目敛眉,满面寂然,身上没受什么明显的伤,亦没有阶下囚的落魄,想来叶靖书待她不错,大概念及了昔日的同门情谊,又或许还忌惮着她朝廷命官的身份,自然不能委屈半分。
不过这战乱之境,早无官家草民之别了,她的军职还不如身上轻甲安妥。
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她睁开眼,向这厢漫漫一瞥,眸光轻轻一滞,随即晃了晃,于楚南风搀着我的那只手上停留半晌,唇角骤然抿紧。
我和楚南风被她盯得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
祭台顶上的大火坛里正燃得一派旺盛辉煌,将下方的红衣石殿照得通明如昼,叶靖书位居中央,从高处将我俩扫视了好几圈,微微颔首,算作打过招呼,苍白脸庞平静如水。
诚然,不过是两个手下败将亲身来送死,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她的护卫们更直接,对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楚南风顿时拧起眉头。
他应是极重礼节的人,从我初见他时就可得知,一板一眼啰嗦得很,现下被人如此不待见,恐怕心里已经动怒了。
但是,他很快舒展眉宇,若无其事一般,找了一处坐席让我歇息。
偏生凑巧,将军就在对面,两厢顾盼,她已然留意到我肩头血迹,目色愈发生寒,手掌握了握,似欲起身,四体却好像不由自主,一动未动。
她默默怔愣稍许,眼光一移,转向叶靖书那边。
我恍然大悟,于将军,叶靖书始终放心不下,暄儿即是前车之鉴,而封住将军的手足大脉,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亦无须提防她会冷不丁刺来一戟,伤人脱逃。
这世上最不能轻信的,果然还是人心。
正思量间,将军蓦地开口:“靖书,我以为你会信守诺言,没想到,到底是我看错了。”
她,她何出此言?
我莫名其妙,将军冲我微微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只得闭了口,凝起十二分精神,竭力去听那些人会说出什么话来。
隐隐的就听得楚南风亦叫道:“正是。叶大当家,只要公输将军向你认输,你就不会伤害叶姑娘的性命。此话是你三天前亲口许下,一帮之主本该一诺千金,如今却又开始伤人,岂有此理?”
叶靖书肩头涌动,长长吸了口气,没有言语。
但那个唐随很不客气,厉喝出声:“伤人又怎么了,你说话这么大声想吓死谁呢?”
“我那一箭只是吓唬吓唬她,谁知道这丫头居然都不会躲。哼,叶大当家,她到底是不是藏剑山庄的弟子,怎么连这点警觉也没有,她是怎么在江湖上混下来的?”
迷神钉的毒力侵染着我血脉,麻痒感受直透心底,搅得我脑袋中时不时浑浊,然这些话我却听得十分清楚,不觉气得浑身发颤,此人简直太过无耻,说什么只是吓唬,用淬毒的暗器,只能叫做谋杀!
“你用毒箭偷袭,伤的还是一个病人,又如此会强词夺理,”楚南风一直站在我身侧,冲那厮拱拱手,“足下这般厚颜,楚某生平第一次见识,佩服,佩服之至!”
唐随冷冷一笑,指间突兀闪现一点异光:“楚兄若是不嫌弃,大可再来见识见识唐门的化血镖!”
一振臂,那枚短镖眨眼脱手飞出。
他好狂妄。
楚南风目色一缩,双掌疾翻,驭起乌色琴前去拦挡,但倏忽之中,一道白影逆风而至,比他更快撞上短镖,将之生生抵了开去。
落地之时,跌得粉碎。
唐随整个人僵在那儿,脸色忽青忽红的格外好看。他转头怒视,我随之瞟了瞟,叶靖书握着嘴在咳,身边的几案上茶盏少了一只。
咳完后,她才一字一句清声说道:“唐随,解药给她。”
唐随的脸又黑了几分。
叶靖书吩咐护卫换来新瓷杯,自己仍倚在那儿斟茶独饮,间或抬眉,一双冷眼横睨四方,凌厉如刀。
石殿中被她这目色铺陈,立时不免沉寂。
她忽然出手帮忙,我十分意外,偷眼打量过去,想从举手投足间揣摩她的心思,只是她并不在意我,喝完茶后,再续上水,身形没有大动,却总要依靠案边,有意无意,显出一副慵懒散漫模样。
可无论她如何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也不至于如此怠慢。我瞧得怪异,又多瞟了两回,便发现她嘴唇此时变得有些惨白,印堂微微泛青,似乎是之前内里的重创未愈,刚刚掷杯又动了真气,牵连到伤处,故而才有这般脸色和举动?
想来龙门客栈那一战,我和她两败俱伤,虽然她把我打得半死,但也被我的剑气一直折磨,如此这般,大家算是扯平了。
我心中默默地大叫痛快。
“想要撒野,也得瞧瞧是在谁家地头上呢。”
无声之中,却是曲钥泠然开口:“唐随弟弟,你说是么?”
便见她缓步走近唐随,嫣然一哂,摊出一只手掌,唐随愣了一愣,脸色铁板也似,心不甘情不愿掏出一个小瓶递给她,曲钥笑眯眯接了,转身迤迤然向我而来。
我登时心中有些慌乱。
穆鲤姑娘之前跟我说过,曲钥其人乖张莫测,虽说用心不坏,可也不算得会有多好,若非知交,遇上之后能避就避,如果避不了,也不要过多搭理她,否则一不小心着了她的道儿,悔之晚矣。
只是我中有迷神钉之毒,半身绵软,动一根指头都是勉强,又怎么去躲她避她?
因此,就得眼睁睁瞧着她俯身凑到跟前,以一种悠闲姿态端量我片刻,俄尔摆了摆头,目含怜悯,似在叹息,我不明白她这番举动,但始终记得穆鲤的话,尽力身形后撤,与她离得远些。
却不料,她猛地伸手,反倒勾住了我脖颈,逼得我贴近她。
“……笨姑娘,你不想解毒了么?”
这人附在我耳旁呢喃,她的气息喷在我脸边,又潮又冷,难受之极,令人恼厌得很。
心火激得我头痛难熬,不由得咬牙切齿,放声怒喝:“你放肆!”
这一声让所有人俱是一怔,纷纷望来,楚南风惊奇,西陵意薄愠,叶靖书漠然,唐随嗤之以鼻,那些神情倒不足为怪,惟有将军目光如炬,定定锁着曲钥,几欲将她后背灼穿。
然而曲钥无知无觉,趁我启唇之际,塞进一颗药丸,那东西入口即化,不等人有所反应,便已化作苦涩汁水,直涌下喉。我又惊又气,这女人还不肯放开我,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仿佛在问我好不好吃。
我恨恨瞪她,眼风不经意一撇,窥到叶靖书正瞥着将军侧颜,嘴边掀了掀,若有似无扬起一点弧线。
这尊冷面神,她竟会笑的么?
不过,那颗药吞下之后,立刻有一股暖意在我胸口炸开,烘得周身甚是舒服,曲钥将我前后细细查看一回,又捏住我右腕把了一会儿脉,末了松手,直起腰身,含笑退去。
这药不会假了。
我得此转寰时机,赶紧坐地调息,缓慢引导药力,以图早些恢复。
只是运起内息的时候,经络中总有一股股寒意莫名涌出,它们紧紧追随我的内气流淌,一动一静,仿若形影相依,所过之处,刺得我身体阵阵发冷,偏又无可制止。
这种酷冷滋味困扰我许久,直到药力全然融进血脉,才微有收敛。
“……这女人竟会自己疗伤,不差嘛,可惜没有自知之明,始终欠些火候。”
我心神才及平复,却听得唐随那张臭嘴又开腔了。
“嗯?她还是残雪首徒?那叶凡的眼力何等之差,这种资质的徒弟居然也看得上,不怕丢尽残雪一门的脸面吗?”
“像楚公子这般风流倜傥之人,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弱女子出头,莫不是看中了她有几分姿色?呵呵,怜香惜玉,人之常情。”
那些言语尖酸刻薄,难以入耳,气得我快要头炸。
之前我为救将军火急火燎,心思无法镇定,还尚有一身内伤并外伤,被他暗袭得手,是理所当然,也是莫大羞辱;我只是此时虚弱,怎么就丢尽师门脸面了?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了?
就算有一天我全然失去武艺,也不用其他人怜惜,亦不会居于任何人之下!
“唐老兄如此出言不逊,想来心中戾气正盛啊。”
楚南风应是被唐随搅起脾气,再说话时,吐声刚重,摄人心扉:“吾长歌门以琴声剑意入武,南风不才,仅将师门的莫问诀学了七七八八。今引一曲五韵变弦,望诸位能静下心思,徐徐赏之!”
他话音落处,我骤觉附身之风刹那一震。
睁眼一望,他已纵身跃上祭台,侧抱乌色琴,孑然独立,唐随端着轻弩在台下仰面而视,猛地嘴角轻扯,右臂一挥一抡,赫然掷洒漫天青芒,噼里啪啦的,疾雨也似倾向祭台之上。
我识得唐随这招。
暴雨梨花针,瞬息内发出二十七枚毒钉,以活人血气开锋,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昔日有位唐门出身的浩气同袍以此刺杀狼牙监察使,每一枚毒钉俱打进那贼子的脖颈面门等诸处要害,立地气绝,死状惨不忍睹。
现下如此多毒钉兜头袭至,楚南风却视若不见,反而垂首悠然撩弦,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是想被打成筛子么?
我兀自心急,闻得弦声豁然吟开,周遭沾连肌体的气息渐而滞缓,甚至是悬挂于四处的火把,它们散出的热气亦一荡轻过一荡,我举头看去,那罩在楚南风头顶的青色雨阵,只是在虚空中飘浮,不见落下,也没有前行,宛若它们原本就该是如此情状。
再看楚南风,仍然低头拨弦,五指忽勾忽揉,专注如斯,其声晦涩,其调艰深,说不出有什么妙处,入耳之时,却自得回响。
观及其他人,他们亦俱变了脸色,叶靖书拄着青陌,眉头深锁,似乎正极力忍耐琴声;曲钥以手抚面,靠在座上,瞧着不太好过;西陵意面白如纸,索性阖了眼,堵上耳,不视不闻;唐随紧握轻弩瞪着祭台,目眦欲裂,眼光一派怨毒。
还有将军,她被封了穴,内力受阻,不能抵挡楚秀才的琴意,只得硬生生承受,死咬着嘴唇,眼里光色黯淡,犹如幽潭水纹。
俄而,楚南风一抹七弦,晦然琴音戛然而止,那些悬于空中的毒钉顷刻碎作齑粉,纷纷扬扬,像是落了一阵绿光的雪。
众人才终于得了片刻解脱。sxynkj.ċöm
此刻唐随的脸上阵红阵白,他大约是没想到这一手绝技居然在转眼间被琴韵轻易化去,弹琴的那个人居于高处,青袍临风,正向他睥睨而来,笑容淡淡,饱含轻蔑之意。
唐随立刻恼羞成怒,轻弩擎举,又要发去暗器。
这回是一枝短箭,势如电光飞驰,还隐隐散着一丝香气,与打中我肩膀的那枝一般无二;可惜行至中途,让人一剑横截,半空里打了个转儿,一头栽进火坛里了。
短箭离弦不过一瞬,被剑拂开也只是弹指之内,出手的那个人身法快得委实难以言表,她的想法,更无可揣度。
叶靖书骤然离座奔出,凌空拦下暗箭,身形两番旋折,顺势落至祭台,楚南风愣了一愣,旋即莞尔,后退几步,冲着跳到他面前的黑衣姑娘深深一揖。
两人一时四目相对,背后火光摇曳,其中情景,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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