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心头稍稍轻了些许,兼着力虚神乏,这一觉我睡得特别沉,没做什么梦。
至于是怎么醒的,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身周冷极,非同于内息里的寒气,也不似外面的风雪。
那般彻骨感受的源头,只能是杀意。
我旋即清醒。
睁眼见时,石室中的火盆里,红炭兀自灼灼着,昨夜钟老重新生火后,还添了些松木枝,将其中火候掌控得极是老道,彻夜不灭,而周遭气息也未见闷燥。
外面天色大亮,雪光透过门和窗的细缝,默不作声渗进石屋里来,白晃晃的有些刺眼,看得我微微头晕。
等一点点恢复精神,就见炕前清冷冷坐着一个人,怀拥白狐,用同样清冷冷的眼光瞥过来。
可她那样的眼光……
没有悲切,不见怨恨,却似凝冰的枯泉,曾为烈阳风霜肆虐,荡尽温婉,现今空寂如许,万物形魂皆可于此磨灭,湮作尘埃。
我是否该暗生芥防?
此遭诸多人里,只有三人,我不愿处心戒备,南烛是第三个,但现在她是最危险的一个。
“你,想杀我了?”
她的神情与目光纹丝未动,声音也淡漠如水:“我早就该取你性命。”
说着别过脸,抬指揉了会儿泛红眼角,一边揉,一边呢喃:“而且很容易,不是么……”
末了眸色转开,如浅墨晕动,隐有迷惘。
我自忖此事不宜在这里纠缠,万一她真动了念头,弄死我确也是随手之劳。
“我感觉身体比昨日好些了,我们可以早点动身。”
“去哪里?”
“先走出这山谷,我再告诉你。”
她沉凝一会儿:“可我想留下来,给钟老治好腿。昨晚我看了,他那条腿是常年吹冷风生的毛病,眼下缺药,我只能先用针,大约需要一些时间。”
我听罢不觉愣了许久,此节属实在意料之外。
“我们不能多留,今日必须走。”
她抬眼瞧我半晌,话声幽幽:“在小遥峰上,你曾说,我该去更多的地方,救更多的人。如今为何又不让我救了?”
额角不自禁跟着一抽,我这算是,自作孽吧?
按照以往,此种支绌局面,我必定一掌将她打晕带走,后果怎样,后面再说。然就眼下情形,我气力尚微,地界不熟,要是还用这招,免不得会累己累人,不甚稳妥。
“如果我说……”
经得一番反复思量,我沉声道,“你若不肯去,日后定生悔意。”
她的目光闪烁一瞬,旋即黯然。
“我后悔之事,又何曾少过?”
说罢,她垂下眼,径自起身,抱着狐狸迤迤而去。www.sxynkj.ċöm
等她出门,我才拿起衣物慢慢穿戴。
依旧是仙凡居的那身,血迹斑驳的,倒也吓人,但今时今地,顾不上那么多讲究了。
或许以后我还是会受伤,大小轻重,皆成印记,皆因事态使然,而非由人而定,我能做的,便是不令站在身后的人又遭其苦。
或许,这将穷尽我余生才可做到。
早饭还是和昨晚一样的肉粥,只不过肉沫更多,粥米更少,看来钟老委实缺粮得紧。
但缺归缺,我总要填饱肚子。
于是,我默默地连喝了好几碗。
“姑娘好胃口。”
钟老眼瞧着锅里的粥一点点快要见底,喃喃着感慨出这么一声。
“人吃饭,不需要挑胃口。”
放下碗时,我不经意想起来这句话,突然觉得,确实很有意思。
钟老闻言顿了一顿,没说话,却微微颔首,也似有所感。
南烛坐在旁边,起初无甚言语,看一眼我,接着凝眸转向钟老的双腿。
盯着许久,她才淡声开口:“老伯,您的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钟老被问得沉吟一阵,笑叹道:“有不少年头呐。小姑娘,你是想帮我吗?”
南烛点了下头:“承蒙您昨夜收留,可我们现下身无长物,一点小本事,且当作还报恩德吧。”
钟老抚一把白须,又是一笑:“你们昨晚是带着礼上门的,老头子不过礼尚往来,算得了什么恩德?”
他笑得不以为意,南烛却是缓缓蹙眉。
“小姑娘心地纯善,这很好。”
笑过以后,钟老端正神色,说道:“我这腿是陈年旧伤了,一到冬天,便十分折磨人。好在牛鼻子有心,每回上玉虚峰拿酒,都会顺些药下来,我吃了许多,慢慢的,倒不似从前那般痛了。”
牛鼻子,应是说的青垣了。
我寻思半刻,道:“他以前上玉虚峰,全是去‘拿’酒喝的么?”
钟老摆摆手,答道:“他可不是酒鬼。只不过身体不好,要靠玉虚峰的酒,加上赤狐血,白龙雪参一起熬了治病,后面两样是我替他寻摸来的,大家在这大雪山里彼此帮衬,才更容易活下去。”
我想起昨夜掌伤发作时,青垣说过的一些话,莫非他也曾被林欲静的寒掌打伤?
难怪即使是同门师兄弟,他也那般憎恨怨毒。
耳边钟老还在絮说:“这人呢,其实他很别扭,嘴上骂着,怨着,可心里呢,又千般万般的记挂着。”
“他曾经说起,在玉虚峰上有个小姑娘,小他十岁,却自小就和他最亲近,爱同他说话,陪他胡闹,大了以后,有天说想绣一身好嫁衣,绣好了就嫁他,他这个缺心眼儿的,一开始竟没当真,作笑话听。”
“后来呢?”
他朝南烛看了一眼,叹口气,续道:“到后来,他跟那里的人生了误会,闹翻了,待不下去,想带姑娘一起下山,姑娘没答应,说同宗同门,已是半个亲人,吵架没啥好处,还劝他自己可先与人认错,再计较别的道理。这牛鼻子本就没心眼,气性更大,气头一上来,就跑到了我这儿,倒把人家姑娘一个人丢在山上。又后来,他觉得这么做不妥,于是趁夜偷摸回去,第二天回来,我问他有没有找那小姑娘,他说找到了,只是没敢相见。”
“我又问他,平时你骂天骂地,临到头怎就失了胆。他说,夜深的时候,他躲在姑娘窗外,眼瞧着她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真的在绣一件红嫁衣,一边绣一边掉泪,他那会儿觉得,自己确实没脸再见她了。”
南烛听罢,低眉抚整一会儿衣袖,俄而眸光渐凝:“那个姑娘,或许自己也从未试过那嫁衣,她等得太久,合不合身,已经不重要了。”
我听得有些感触,未置一词。
钟老随即又是沉叹:“姑娘说的是啊。所以依小老儿之见,你要是心中仍然牵挂一人,那便早早地去找她,把一肚子话跟她说开,死撑着计较那点对错、颜面有啥用?世上的事千变万化,谁的道理就一定对?丢了脸,你照样能吃饭睡觉,丢了那个人,可不就得抱憾终身了吗?”
许多话从来是听者有意,继而知其味,了其然,而扪心自省,拨云见日。
“但若是说开了,结果却出人意料,又该如何?”
钟老见问,回头瞧我。
“结果嘛,无非好与坏两种而已,往好了是皆大欢喜,如果是坏的,比起原来,它也坏不到哪里去,人活一世,莫过于一个问心无愧,天地两宽罢了。”
我心思几许,垂眉莞尔:“前辈的道理通透,晚辈受教了。”
他神情一顿,似是迷惑,却也很快淡去,拈须喟然:“糟老头老了老了,就剩嘴皮子能动呐,姑娘你肯听进去,如此便很好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便转言道:“老伯,如果道长回来,请帮我转告他,多谢他昨夜解围。”
钟老又怔了一下。
“他自己明白的。”我不欲多说。
他闻言揣摩片刻,只作颔首,没有再问下去。
“那姑娘准备去哪?”
“我记得您昨夜说,有恶人拦路?”
“是。”他道,“恶人谷一把火烧了那小酒坊以后,就把昆仑山上下能走的路全封啦,每天派许多人人拿刀把守路口,不准任何人进出,哼,简直蛮不讲理!”
他重重啐了一口,想必也曾受过那些人的过分为难。
“恶人谷有说是为何吗?”
钟老抚把白须,沉吟道:“听说是他们的死对头,那个浩气盟打上门了,要断什么粮草后路来着。”
“照如此说,如今的冰原上想来很凶险。”
“对啊。”
他叹口气,对我说道:“姑娘现下若要出山,怕是不能了。后面的日子会更冷,既要白天防着恶人,又要晚上防着饿狼。昨天你走运,还能找着我家,若是走得远了,这一身伤一身病的,路上万一有个好歹,老头子恐怕都没法照顾到你啦。”
我听着他叹息,眼眶不觉发起热,既为这一遭萍水相逢的爱护,又为莫名的黯痛伤怀。
隐忍多时,我终是回之一哂。
“我懂前辈的好意。可晚辈,却正是浩气盟中人。”
他满脸惊愕望我,半天没缓过神来。
“前路多艰难,我已知晓,将能避则避。”我朝他深深一揖,强笑慨言,“只是江湖路远,诸般事端,晚辈必须去做。”
接着转向南烛:“你若执意留下,便请你代为照顾钟老前辈了。”
她木木地坐在那儿,唇角微动,最后欲言又止,仅作缄默。
钟老许久无言,只长长喟然。
整顿一番后,我拜别她二人,独自牵马出门,沿着那片冰湖慢慢绕行,折向谷口。
今日是个大好晴天,此刻的太阳早至天顶,照得雪岩冰壁间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看着十分热闹,然而总缺了那份温暖,这热闹也变得冷阴阴的了。
我眯眼瞥着那日头,直待望得颈酸目眩,渐渐开始后悔方才话说得太慷慨,走得太急。
因为急,反倒忘记先向钟老问路,他在此间做了许多年猎户,山林和雪原,哪条路通往何处,必定比我清楚。
但都到谷口了,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转身。
一人一马,便跟着太阳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即便我分不清南北,多少能靠这个辨别西东。
走了不知多少时辰,只见得太阳一点点偏出天极,而我,也终于到了雪原上。
追逐与杀机,昔时在此历经的林林总总,我欲自其间苦寻来时路,诸多记忆也如太阳下的形影,寸步不离。
前几日想到那些,心中总有块垒积结,堵得甚慌,到如今再寻思起来,渐觉飘渺如鸿,自得兴味。
它们终究是我那么多过往的一部分,根须在很久以前深扎进骨和魂,就算后来咬牙切齿刮掉外头的皮肉,也仅是让自身大痛一段时日,既然无论如何都抹灭不去,那何必躲着恨着怨着,反令自己难以快活?
正如钟老方才言语,人生至死,莫过于天地两宽,心臆坦然罢了。
心臆坦荡么……
耳边突然一声响鼻,大白摆了摆脑袋,慢吞吞停在原地,不肯动了。
它瞪着方丈外迤迤而来的三个人影,四个蹄子不自觉退了又退,大约是有些害怕,一张马脸往我肩后直缩。
我揉了会儿它额头,一边端量彼处,自忖脚下这条路本就僻静,似乎不是常有人来往的道,那三人闷头拐进来,多少都揣着不可说的心思。
比如我,走这里是不想遇着麻烦,那他们,又是为了回避什么?
随后我又觉得自己多心,自身已困顿无依,何苦再管别人,他们不来招惹我便行了。
这么想着,我低了头,拉着马继续往前。
本是一路无言,及至要将将擦肩而过。
“二哥!”www.sxynkj.ċöm
我将眼风斜过去,那三人里,有个稍矮的光头正死死盯着大白。
“这不是那个马?”
我心头倏地大跳。
三人顿时停住脚,目光寻味,将我细细端量。
看来就算不想惹麻烦,麻烦也要找上门来。
“姑娘,这是你的马?”
我闷忖一番,能这么问,必然对大白熟悉,可这马儿除了我与她,又跟谁熟过呢?
再看那几个人,矮个的肩上扛着条齐眉棍,另外两人一个腰悬阔刀,一个背负双短戟,都不是等闲角色,我这会儿还使不上力用重剑,要是打起来,单靠轻剑,我很吃亏。
“阁下几位是?”
要想不受制于人,须先发制人,我不在乎他们的回答是真是假,因为一个字都不会信,我想看的,是他们怎么回答。
他们三人,起初互相望了望,随后,带刀的那人上前一步,冲我拱了拱手:“我们三人是附近村里的,是拜把子的兄弟,我姓赵,年纪最大,是他俩的大哥。”
他说罢,背戟的也提步走来,扯着笑道:“鄙人姓钱,排行第二。姑娘,咱们的三弟平素爱好马,您的马长得漂亮,他瞧得挪不动道儿了,让您见笑。”
那光头矮子也跟着瓮声瓮气地哼哼:“我姓孙。”
唔,赵大钱二孙三,听着就很省事。
“它的确很漂亮。”
我摸摸大白的马脸,心沉如水:“可它是我朋友的,我得给她带回去。”
“如此么?”
那钱二似有点惋惜,回头看向孙三,“老三,看来你今日运气差了点。”
孙三皱下眉,道:“二哥说什么丧气话,我们的运气好着呢。”
说着觑过来:“姑娘,我真心喜欢这马,能卖吗?”
我一口拒绝:“不能。”
他怪笑两声,眼神闪了闪,突然扬声道:“大哥二哥,你们知道的,我不是啰嗦人。”
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就听得那赵大干咳一声:“姑娘,我们要去投奔恶人谷,正愁无礼能送,希望你能割爱,让出此马,我兄弟感激不尽。”
我顿时好气又好笑:“若不让,你们就明抢了?”
“便是抢了,你能如何?”
孙三将齐眉棍一抬,戟指到我面门:“我大哥二哥脾气好,你也别给脸不要,惹毛了老子,把你跟马一起当礼送喽!”
真是虎落平原,什么狗东西,都敢欺负到我头上了!
一股炽息随着怒气上升,猝地直涌入心,撞得我胸膛好一阵钝痛,随即有温热漫卷在心间,好似抚慰一般,柔柔的,坚定如山。
想来只要它在,加上寒力,火毒这辈子都很难再成功反噬了。
我遂稳定心思,寻思计策。
“这位孙兄,我也正要去恶人谷与朋友相会,有的话,你别说得太难听了。”
他愣了下,蓦地嗤笑:“你都被恶人谷悬赏捉拿了,竟还有朋友在里面?”
此话弗出,晴天惊雷也似照脸劈来,使人措手不及。
尚未我神思转圜,紧着又听见赵大不满道:“三弟你嘴也忒快,什么话都说了,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哼,大哥何必顾忌那许多,这病女人跑不脱的!”
有一瞬间我仍不信他们,可现在事态的变幻太多了,又不能不信,脑子里一时变得很乱很乱,许多想不明的事情陡然醒悟,而早已了然的,却逐渐混沌模糊。
还闻得,那钱二也跟着数落道:“就算人跑不了,你也不可这么急躁,半点耐心都没有,将来如何成大事?”
孙三不以为然:“一颗值钱点的脑袋罢了,白搭耐心。”
看他这样,以后也不会成大事了。
我咬着牙,磨得牙根生痛:“几位果然都不是善茬,那就别磨蹭,说明白吧。”
赵大与钱二对视一眼,啧啧出声:“姑娘也是利落人,我们就不瞒你了。”
“二十多日前,恶谷在长乐坊布出告示,要捉拿五个人,你是其中一个,如能生擒,赏金翻倍,我们自然想少出力多赚银子,可惜啊可惜,老三这个愣子,到底是沉不住气。”
“原来如此。”
我淡淡瞄着他们,手里悄然松开缰绳:“想做坏事,早说就行了,反正——”
“正”字堪堪出口,轻剑若夜铮铮出鞘,辉光乍现。
离得最近的光头孙三约摸是来不及闪躲,挨了满满的一式平湖,眨眼间,齐眉棍被削掉一截,连带他半片左耳一齐泼洒着血光飞出去。
“——我从没将你们当作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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