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天下医者最头疼的一类人,不遵医嘱,遇事全往死里逞强。
可多数逞强,皆是危机在侧,不得已为之。
光头孙三猝然失去半片耳朵,痛得满地乱滚乱嚎,把雪地弄得血迹斑斑的,让人见了很不舒服,他的两个义兄竟都没有上前去扶一把,反而后退两步,一个按住刀一个提起戟,瞧我的眼光里尽是警惕。
“老二,我们不能大意啊!”
赵大说这话的时候,声里有分明的懊恼。
“大哥,不是我们,是三弟大意。”钱二取下背后双戟,一边脚底挪移,徐徐朝我左畔迂近,嘴上叫道,“他太不当心了!”
我持剑不动,冷眼旁观他俩一左一右逡巡,隐隐有掎角夹击之象。
方才那一剑,我强忍下内创苦楚,使出了四分力度,为的是既先发于人,又要造势立威,盼他们识趣,懂得知难而退。
可惜人总有贪欲,更有为此欲念冒险的决心,每每难以自拔。
须另寻他法。
我遂挺剑下指,剑锋抵近孙三:“两位动手之前,能否告知我一个问题?”
“大哥别手软,杀了她!杀了她!!”
那光头还在地上扭来扭去,百忙中嘴里兀自叫嚷不停。
“哼。”
若夜剑身骤地一沉,锋锐剑尖径自贴进他颈侧,切入半寸,我顺势一抬脚,踩住他右臂:“你现在是人质,想活命就闭嘴。”
他疼得半边身体在颤,左手还要护着受伤的耳朵,可一双血红眼仍恶狠狠瞪过来,欲择人而噬也似。
赵大、钱二见着义弟遭罪,神情都一变再变,后者眼色更是阴晴不定,不知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
“告诉我,你们为何认识这白马?”
钱二皱眉,一言不发。
“不肯说?”
我心底发起横,一咬牙,脚底发力,朝孙三手肘处重重碾下去。
就隐约闻得咔咔几声疑似骨裂,他痛得顿时嗷一声叫出来:“臭婆娘,敢折腾你佛爷爷?!”
这家伙纵然痛极,却也嘴硬,且如此自称,或许有什么特别来历。
“姑娘,有话好好说,莫再伤人。”
赵大盯着地上的孙三,手中刀柄握紧又松开,反复好几回,终于闷哼一声,收刀入鞘。
“我不伤人了,请你坦言相告。”
话虽如此,若夜的剑锋依然贴住孙三脖颈,我便要让他们明白,他们说的,最好是对我有用的东西。
赵大见此情形,与钱二又对视一眼,叹口气,说道:“这匹马,我们只在冰血大营中见过那么一次,因为听人说它有大用处,所以有点印象。”
我恍然那么一瞬,一瞟大白,这家伙,还真的去过恶人那边?
“大用处,是谁说的?”
“呃,里边的,……一位头领。”
“名字。”
“这……”
赵大有些迟疑不定。
我冷眼看他踌躇,并不催促,只是提着剑尖,在孙三的脖子上划开去,触及最脆弱的颈根,表面虽则漫不经心,这光头却是被唬得忘了疼,大冷天渗出满脑门的汗,脸色也发起白了。
“大哥,说话就说完吧,她还攥着三弟的命呢!”
钱二的腮帮子都咬得僵了,满脸不甘不愿。
“……好吧。”
赵大看起来无可奈何,摸一把嘴边短须,沉声说道:“那个头领,复姓欧阳……”
“欧阳智么?”我寻思了一下,随口问出。
他惊讶抬眼:“你认识?”
“打过些交道。”
这一点我的确没骗他,委实是一照面便要打起来的交道。
当然,我只可言止于此,透露得越少,他们就要花更多心思去猜,猜得越多,顾忌的也会越多,这于我更有利。
而他们两人的神色,果然变了些许,即便还端着一派镇定,转圜间,还是透着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既是如此,那姑娘可知你为何被悬赏捉拿,这马究竟有何大用处?”
钱二这么问着,两眼随之咄咄逼来。
我轻轻呼吸下,平静道:“如果不是遇着你们,我原本还不知道这些,至于是谁在背后胡闹,我却猜到了。”
“那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我扯唇冷哂,故意看都不看他们:“你们是什么人,也配打听她的小把戏?”
赵钱两人原地怔愣,闷闷好半天,显见得一时间俱难以反应。
“你……”
“今日此事,我不会追究,也不再向阿暄提起。”
我徐徐收剑,嘴上则慢条斯理道:“但以后,你们要还想在恶谷的地盘上混下去,就管住自己的嘴跟耳朵,别什么话都听,什么狗屁都敢放,懂了么?”
一番似是而非,料想他们光是揣摩用意都得头疼好一阵。
他二人默默须臾,终是赵大率先开口:“姑娘当真也是恶谷中人?”
我抱起手,掀着眼皮瞄他:“你觉得呢?”
他把我上下打量几眼,冷笑道:“你手段是狠了点,可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
“这世上的人能一眼看出来的,只有穷人和有钱人,是正是邪,好或者坏,可没人会把这些写在脸上。”
话至如此,我歇了歇,莞尔续道:“眼中只有黑白之分的人,又怎知真正人心。这个理,想必你们也明白吧?”
赵大听得一愣一愣,还要再问什么,却被钱二伸手拦住。
“大哥,她……”
钱二欲言又止,皱眉向我望着,神气由初时的狐疑,徐转作复杂难明。
我瞧在眼里,没有说话。
甫入浩气盟时,我少不得与军师要多照面,起初跟他委实有些积怨,不怎么想搭理,但他却不介怀,倒常愿意同我们这些小辈谈古论今,论社稷功败,谈江湖魍魉,谈他此生最为敬服的几个人物,其中,便有恶人谷主,我那个不曾谋面的师祖,王遗风。
“雪魔覆手翻云雨”,他的红尘武学,以修习心神为最重,参透人心险恶,又为险恶人心所累,偶遇知己舒怀,偏被贼子小人暗害,悲恨疯狂,沉沦半生,终以人性本恶,托身恶谷,正道不容,江湖敬畏,荏苒经年,浮华尽阅,才得知世人心性,实则善恶共栖同存,非黑即白之流,反而偏颇,失却其真。
至于我一介江湖后辈,纵无如他那一生的起落沉浮,但一路落拓经来,也逐渐通透个中大道,眼下借来唬这几个俗人,可谓顺嘴顺理,且钱二此人,似有两分见识的模样,就不晓得他会怎么领悟了。
孙三兀自蜷在雪地里,而痛号渐稀,转作切齿怒哮:“还跟她废什么话!大哥,一刀剁了她,一了百了!”
钱二闻言怔了半怔,蓦地一把按住赵大右手:“大哥,要是杀错,后果难料。”
赵大左顾右盼,犹豫半天,终是扭脸问他:“白纸黑字的,怎会有错?”
“也许是他们正有内斗,我们现在插手混进去了,万一站得不对,以后如何立足?”
钱二的眉头已经连成一团,沉吟片刻,又道:“大哥,我们还未正式入谷,这桩生意,得掂量着办。”
赵大默然。
我看了许久戏,想来那边的赏金很高,不然他们怎至于这么举棋不定。
“赶紧先带你们兄弟去治伤吧。”
我回手牵起马,看一眼前程,好天色已转阴沉,路却还长,“天冷,拖久了,可不好救。”
“不用你假好心!”
孙三还嚷嚷个不停,由着赵大钱二缓缓扶起身,将才站稳,右手里的半截棍子旋即落地,他咬牙运劲,可那只手臂始终难以抬举,手掌更不能把握事物,于是瞪我的眼神更恨了。
“早晚跟你算账!”
赵大沉沉瞟他一眼,没说什么,转头朝我抱拳道:“多谢姑娘留情,咱们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我端着波澜不惊,淡淡道:“谷中再会。”
至于那时候孰生孰灭,全凭各自本领运气,我自然是靠本领,就不知尔等运气,会不会还如今日一样侥幸。
一边这么思量,一边目送他们向西而去,直待形影模糊难辨,我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我们得快些赶路了。”
我摸摸大白额头,伏在它耳边嘱咐,“不能被人吃掉,尤其是这种人。”
我那通鬼话是经不起琢磨的,仅能骗住他们一时,万一那钱老二反应过来,后面只怕要紧追紧赶,不死不休。
日头隐入冷云,我不多作停留,立刻翻身上马,即便内外伤势都不轻,却也无暇再顾及了。
大白依然拣着平坦地方悠悠小跑,比起先前的脚程,似乎并没快出多少。
它确有通彻人心的聪灵性情,自出山庄以来,我总在受伤,也总受它的体恤,作为人类,在此节上,着实万分惭愧。
我耐着周身时不时的痛楚,在心底很认真地惭愧一番,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人。
拼凑起这几日的全部碎片,我得知到一些真相,喜忧参半,亦无可奈何。
“你要是个人,该有多好?”
它这样有灵气的事物,如果是个人,能说话,或许能直接道明真相,我就不必用尽心计,各方打听。
或许在小遥峰时,它还可以对那人说,她是一军之将,可那又如何,世人险恶,世事难料,比明刀明枪的沙场还要凶险,凭她一人,又能忍多久,撑多久。
可恨她什么都不说。
更可恨,大白终究只是一匹马,太难领会人类那些复杂情绪,更遑论海一样的女人心,它只会在我唏嘘的时候动动耳朵,继续自顾自,慢吞吞,埋头走路。
这几日没几顿好吃喝,它看上去没多少力气,且冰原上的白天很短,天色亦总阴沉着没什么好转,一人一马,辨不出时辰,只能靠本能一步步往前。
又过得不知多久,四周隐约响起一两声狼嚎,虽隔得极遥远,大白却突然颤了颤,闷出一声重喘。
我转头环顾四下,左面仍旧是险峭山崖,再走得一阵,便要进一大片林子了,可浩气大营附近数十里,却是没有一棵树的。
终究还是迷路了。
我不觉懊恼,之前就该抓着那孙三不放,逼那三个家伙带带路也行,就算他们会把我带去恶人谷营地,但总比我这会儿像个无头苍蝇要好。
眼见着天色渐晚,他们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应该已经醒悟了吧?
我心里反复自忖几轮,还是决定冒险一回,走进那林子。
过不多时,我在林中找到一堵山岩,将近一人多高,浑似天生的石墙,虽则三面透风,看着寒碜,但总算不用在光秃秃的雪原上过夜了。
我倚靠这块山岩先歇得一阵,等恢复力气,又自树上砍下许多结实的枝桠,草草捆作帚,慢慢将岩下的积雪扫净,清出一片空地,细细铺上碎树枝,再去捡枯枝生火。
做完了这些,天极已然漆黑。
生火的用意,第一当然是取暖、驱逐野兽,另一个目的,是让有的人顺利寻过来。
万幸今天没什么风,兼着身处山岩的背风面,火很容易烧得大起来,大白守着火堆轻轻嘶鸣,想必正饿,我搓了些新鲜雪块喂它,竟也没挑剔,大口囫囵吞完,而后叹气也似耸几下鼻子,贴着我边上蹲下,眼巴巴的看我调息疗伤。
从钟老家离开前,南烛将她自制的那种黑药丸整瓶塞到我手里,嘴上却没几句言语,自己转身就走,头也没见回的,我便觉得,这人心中实则别扭得很。
人常戚戚,而良药无情,晦涩在喉,轻灼于内,催以平气诀,发以山居意,可循肺腑,清沉疴,养心血,润百骸,渐升活气,气定神足,内劲不绝。
如果她真愿意在钟老那躲着,或许也算个好事情。
面前的火里噼噼叭叭直作响,像个闭不住嘴的人,可惜这热闹只能它独享,周围气息渗寒,使人感觉越发得冷。
我摸了把大白,它的身体正在抖个不停。
“等回到大营,我们就不用这么遭罪了。”
我温声安慰它,也给自己一点底气。
林子外的狼叫比昨晚的更吵闹了,它们久未猎到吃食,一声声嚎得瘆人,我又砍了许多树枝堆放在火边,既是给我们挡风,亦可慢慢被烘烤至干,以作新柴。
约摸这些树枝被烘得半干时,果真有人顺着火光寻到此间。
可来的人,却是一名女子。www.sxynkj.ċöm
她披着青色斗篷,脸上也用青布遮着,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要不是身段纤柔,几乎连是男是女都难以一下子辨清。
但她倒没继续遮掩,甫一见面,就立即摘了兜帽面巾,向我郑重抱拳:“叶姑娘,好久不见。”
我凝神端量半晌,渐觉眼熟。
“你是,长牙帮的,阿绫?”
她点点头:“多谢您还记得我。”
我不言语,将她又细细瞧几眼,她的斗篷和下摆上沾有不少雪,风尘仆仆的,应是赶了很长的路,腰间悬着一把横刀,尚未出鞘,然寒气外泻,似乎是把好刀。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
她在我旁边找了干净位置坐定,径自长歇一口气,带起唇边一串轻雾。
“叶姑娘,找到您,不太容易。”
她这话听得我头一晕,这人突然这么冒出来,突然就这么一句“不容易”,到底什么意思?
“三天前,我受人所托,本想从玉虚峰上将您救走,可惜昆仑派看守森严,我没有得到机会,好在后面他们竟肯放人了,便一路跟随下山,直到您和那个女大夫到了灵风村……”
“灵风村?”
“那位收留您的老猎人,他住的地方,就叫做灵风村,只是村里仅有他一户人家。”
我皱下眉:“这也能叫作村?”
“嗯,我找这里的山民打听过一些,别人说,是那处背靠着一座灵风山,老人家觉得冷清,便把自家称作灵风村。”
阿绫姑娘解释得很有耐心,我揉了会儿额,最后领悟这个说法。
“你说受人之托,可是叶靖书?”
她正自拂去衣褶间冷气,见如此问,动作一顿,说道:“您为何这么问我?”
“你是叶靖书亲信,可她害我不浅。”
我斜眼瞟她,“你若是受她指使而来,不论所图,劝你速速退身,以免我找不着正主报仇,却先拿你出气。”
她听罢,眉梢扬了扬,沉静中不见怒意:“虽是如此说,可您当真会如此做么?”
“……”
我凝了会儿,一时无语。
倒不是不忍心,她终究不是先前那三个蠢贼,当真在这里打起来,又是个棘手的主。
“还是,您也要强撑着,不愿有人出手相助?”
她问得直接,我亦听得颇为感触。
“你说也……”我偏脸过去,直直盯着她眼睛,“还有谁,如我一样不懂事?”
便见得她耳根隐约中似乎红了红,脸上顿过一瞬,末了移过眼光,摇了摇头。
“……总之……”
她大约也自觉话头转得生硬,咳嗽一声,紧而说道:“叶姑娘,您如今重伤在身,行事有诸多不便,还是先安心养伤,其他麻烦,交给我来料理就好。”
“可我不信你。”
诚然我如今这身修为际遇因她叶靖书而始,但她害人的初衷,我却一直记得清楚分明,可不是听旁人一两句好话,就能不记仇的。
她在原地默然许久,神情逐渐敛作复杂。
“既然如此……”
她最后叹口气,站起身来:“不如,我先帮您解决眼前的难题吧,就算您不愿意,可我也得交差。”
我抬头朝她一瞥:“值得吗?”
她笑了笑,目色一偏,旋即生冷。
我顺着她眼光望过去,就见得林间夜气沉沉,几团怪影倏忽而现,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幽魅也似晃得诡谲瘆人。
“您怕鬼吗?”
“怕。”
我盯紧一步步靠近来的事物,隐约辨出是人而非鬼类:“却更怕比鬼还歹毒的人。”
“便请您交给我。”
阿绫姑娘这么说完,举手戴上兜帽,身形一转,如一只乌燕般,轻盈纵入暗林间。
我晓得她要去做什么,故而仍留在原地端坐,难得不用自己动手收拾,偷个懒也不错。
但那几个影子不知是迷路还是怎地,行动极慢,半道上好似又在后退,走走停停,倒叫人等得心烦。
及至我添过两次柴,他们终于摸了过来。
“哼,臭小娘,竟窝在这种破地方!”
我伸手按住大白,令它不至于惊慌焦躁,一面抬眼注目,果真是赵大三人,他们去而复返,那孙三的半个脑袋被包扎了,厚厚的旧衣料缠裹他那副凶脸皮,显得十分怪异,甚至有点好笑。
“你们,不算太蠢。”
赵大此刻脸色差极,钱二更阴沉不语。
“这下看你往哪跑!”
孙三朝雪地里啐一口,阴狠狠瞪我片刻,接着猛地从三人背后拽出一个瘦影。
“躲什么,想跑?”
他拽人的力气很大,蛮横且无礼,我瞧得生怒,待看清那人,怒意径直烧到头顶。
那人憔悴红衣,倦漫容颜,是我千算万算都想不到的,南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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