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浩气盟的同袍是怎样与恶人打起来,我也不知道问缘东方会有何等危险,因为这些我都看不到了。
我只听得到,身后人的怒吼,马的惊鸣,兵器交击的心悸声响,以及蹄声狂雷也似。而眼前,却还是那道凶恶的红色戟影。
“沧月!”
将军一声清喝,我被戟杆打中胸口,人不由自主仰面挫倒。
喉头涌起腥甜暖流,我生生又将它咽下,胸臆自然是不能言说的闷痛,但我还要咬着牙去看那个人,她背对了阳光,神情是模糊的阴影,瞧不清,只是戟锋刺在我面门时,能感到分明的怒气。
“你伤了我的马。”
她声音冷冰冰的,说这话后,又轻轻闷咳了两声,似乎内里也遭受了些创伤。
以前听山庄的师姐妹说起,天策军人惜马胜过性命,一来因他们善于骑射,习练游龙骑法与羽林枪法,身边有一良驹实在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二来军人杀伐疆场,边塞夜长,驻守孤寂时,只有马儿能聆听烦恼;深陷四面楚歌之境,背后仅是自身朝夕相处的战马陪伴,而马儿最懂人心,恰在此时拼死狂奔,驮着主人杀出重围,逃出生天。
山庄女弟子中,有些中意天策儿郎的,总有感伤,如此形影相随的人兽情缘,诚然胜过人类彼此,但年寿困短,终不是一生伴侣。可她们豆蔻年华,花一样容貌与情愫,在他们心里,为何得不到一分位置,难道活生生的人倒不如畜生了?
每逢此时,我会抚摸她们的头安慰:那是因为他们马草吃多了,被填坏了脑子啊。
而如今我面前,便有这么个为了自家马儿要跟我拼命的天策痞子。
彼时如我,好气又好笑,不过一匹红毛瘦马,藏剑山庄这等货色要多少有多少,可她却像被人毁了至爱珍宝一般满身怒气,像个孩子一样。
“伤了它又如何,你还要我偿命?”
话是如此说,可凭我如今身体受伤情状,若真跟她再打斗一番,定然也是要拼着性命的。
但见她的长戟顿了一顿,缓缓收回去,开口道:“人命何其珍重,你只需再赔我一匹就行。”
“好说。”
“要跟我这赤电马儿长相一样,脾气一样,习惯一样哦。”
我刚咽下喉的一口热血,承蒙她这一句,愤气上涌,立时不自禁又呕了出来。除去这死马它自己,天下间哪还有第二匹同之全然一样的,她分明是刁难吧?
“怎么不说话啊,赔不起?”
她啧啧有声:“堂堂藏剑山庄残雪首徒,连一匹马都没法赔上,真是可怜。”
我瞠目瞪她:“要杀要打,尽管出手,不必羞辱我!”
“女孩子总把打打杀杀挂在嘴上,会嫁不出去的。”壹趣妏敩
将军又笑了,笑声淡淡的,我听着恨不能自身眼里飞出刀剑,戳她一身透亮窟窿。
怒火之中,我反倒生出两分清明,镇静下来,撕了一段衣料,慢慢绑缚右臂止血,心里盘算一阵,左手也未必再挥得动重剑了,倒不如以轻剑使问水诀,虽不如山居那般凌厉杀意,但灵动之下,缓缓磨她,总会取胜。
我低头在琢磨自身境地,另一旁将军见我又没出声了,似乎有些寂寞,盯着我的举动半响,郁郁问道:“你还想再打?”
“你划破我的脸,我肯定要讨回来。”
我抬眼朝她一瞥,一边掂着若夜轻薄的剑刃,思索如何出招。
她倒是抿起唇,笑了笑:“叶姑娘要我……负责?”
将军甫说这话时,我听在耳里觉着甚不对味儿,当下愣了一愣,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只看着她把我从头到脚来来回回一番打量。
“如此凶悍,还喜欢打人,我可不会要你的。”
我掂剑的手一抖,剑锋极是殷勤地在小指上啃了一口,那两分清明再也不见踪影,顿时化作火冒三丈,烧了个透彻。
一定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了,这辈子连女人都要调戏我,师父,徒儿怄得要出人命了。
我在心里默叹一声,而当下没了迟疑,左手拧腕剑动,平湖断月,已是照着她的面门刺了过去。
岂料,她惊觉得比我出剑更快,若夜触到她胸甲时,她竟长戟划开,旋身绕过剑锋,闪躲的甚是漂亮,紧跟着左臂挥来,便要捞我腰胁要害。而我初招刺空,招式已是用老,不能再转头照寻常一样续上“黄龙吐翠”取她后心,但感掌风呼啸逼迫,情急之下,立时勾腰矮身,甩剑醉月,袭她双腿。
仓促之间逼出此剑招,我只要避开她那掌,没想过会奈何到她。
但是我更没想过,她,她居然是,戟锋一转点地,上身后仰了去,倒把下盘袒露了。
于是,我这一剑,她几乎没有躲过,虽有随后见机错身得快,可我也听得了剑锋裂帛之声。
立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形转眼间挫退开去。
对手退的太快,我有些顾忌,持剑护身,慢慢走上去察看,就见两三丈外,她微弯了腰,一手撑着戟杆,口中倒吸凉气,另一手紧捂住右腿外侧,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漏。
我一时悻悻,从前心思顽固,练剑虽惯用右手,但练得手酸腕痛了,也不肯放下,而是换左手执剑继续,久而久之,倒练出了两手剑式,只是左手力道总弱于右手。如今这醉月剑式,我以左手剑使之,剑意软缓,缺些准头,要是换作右手,恐怕她那条腿从此就废了。
将军抬头,皱眉问我:“这招,谁教的你?”
我道:“怎么了?”
她摇头道:“问水诀醉月剑式主攻势,剑刺对方面首,以剑气震荡头脑,令之晕眩失魂。但你刺的都不对。也不知是哪个笨蛋教你刺腿,反倒白白糟蹋这一招。”
我顿时恶狠狠打了个老大的喷嚏。
在山庄那阵,张霞师姐向我演示此招,彼时她纵身轻盈跃起,凌空挺剑虚划,而猛然借着玉虹步下撩,剑尖如蛇信激吐,指刺楚师兄天灵,虽是点到即止,但楚师兄也吓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使得飘逸俊俏,颇有威力,但于我不太实用,毕竟遭逢的敌人,不是每个都像楚歌师兄那般呆站着的,醉月剑式为攻,攻的便是敌人措手不及,至于真正刺哪,还要看敌我情状啊。
所以,醉月刺腿,可以说是我临时的应变。
咳,她说的那个笨蛋,便是我了。
我气结胸臆,她不知就里,但这番话确实叫人心堵。
“问水剑诀着重轻身灵活,招式为何要拘于一板一眼?你不过一个天策府兵痞,女中的流氓,连仗都不敢去打,只能恃强凌弱,又怎么会懂得这些?”
我一时愤懑,说到最后,言语早就不跟从神思,等脱口而出,自己倒呆了一呆,这些话似乎难听了些。
而将军她,抬了抬眉峰,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却渐渐渗出了寒气。
“那真是抱歉啊叶姑娘。”
她直起身,凉凉望我,冷笑道:“本将军除了是天策府的女痞子,女流氓,还是藏剑山庄,流风门下第三代弟子,你的那些藏剑剑术,在我看来,都是乱打一气,乱七八糟!”
我听得三分羞又有七分怒,脸上生烫,兼伤口刺痛,胸臆中火冒了何止三丈?
她是第二个鄙夷我剑术的人。
先时在再来镇,我初入江湖,不知真正剑术,仗剑任侠,与市井小民比斗,一招一式都是粗浅的功夫,及至被翟军师一招败北,他嘲笑我,我虽满腹怨恨却也无可奈何,只因那阵子实在是一无所知。
可如今,拜入藏剑已七年,以三年之力补八年懵懂,纵仍是山居不足,问水有缺,却容不得他人轻视我所有辛苦。
尤其是她。
我将若夜换到右手,握紧剑柄时,臂上顿时一阵钝痛,衣袖上重又透出一层鲜红,但顾不得了。
“以前有人笑我剑术太差。”
我骈指抹过剑锋,冲将军微微冷笑:“后来,他,就,输,了。”
心意乍动,剑纵四海……
再饮这坛中酒,入口便没了初时酸涩,倒是有些让人发颤的苦气了。
我并不喜欢借酒浇愁之类的颓废样,这记忆烦扰我思绪多时,可佐以酒,渗人的清苦之意倒使头脑惊醒了许多。
只不过一会儿倒想不起自己那时出剑有多快,玉泉鱼跃绕至将军身左时,我甩上一记醉月,这次是直取她面门了,她毫无防备,一击满满,待我下一瞬滑出身形,她尚在原地,神情恍惚茫然。
机不可失。
我再无心软,随即振剑,玉虹贯日划过,一头冲上,平湖断月,黄龙吐翠,听雷,断潮,九溪弥烟……,大半问水剑诀全往她身上招呼,她一时回击不能,只得持戟挡格,两个人我攻她守打在一处,叮叮当当的甚是热闹。
问水剑诀讲究出剑速疾,容不得半点迟疑,我亦决计不让一毫,将军防守有术,但左支右绌,守的也是狼狈,到得尴尬处,干脆拨戟荡开若夜,我顿时虎口酥麻,剑险脱手,而她趁机腰身一拧,仓皇窜逃开去。
她想就此甩脱我,搏得间隙重整旗鼓,夺回先手。
可惜这要运气,而且,也是妄想。
我立马挺剑追逐,一路运起“莺鸣柳”诀,内息贯注剑身,紧随一式梦泉虎跑,直刺她后心;她感识背后风声,回头望我一眼,脚下疾点,展开身法腾挪入空,试图与我再次拉开身距。但是徒劳,我梦泉一剑既出,剑势若电,如影随形,她要上天我也往高,她要往低我跟着落地,若夜剑尖下探,使出“惊涛”式,剑脊敲她脚踝。她吃痛闷哼,身形仍向前奔,但渐有缓慢。
“守如山!”
她蓦然一声清吟,倒持长戟一振,霎那时,铿然意气溢于言表,举止之间,竟将适才迫退的颓相全然冲抵了开去。
我不懂得天策府心法,此刻却不免忌惮,她仍然躲闪我的剑锋,但再也不见急切仓促,反倒气定神闲,甚是从容。
两厢骤然换了情势,她开始有心渐渐消磨我。
若换作平时我使的重剑,山居意剑势沉浑,然刚猛俐落,一盏茶内败她不在话下。可如今情状,我只拿得起轻剑,纵然问水诀多灵动轻盈,却总缺少制胜决力,也只得让我一招一剑,与她拼耗。
这是令我十分苦恼的局面。
更气人的是,将军人在百忙之中,还冲我回眸一笑。
“叶姑娘,你追我追得这般紧,难不成真的看中我了?”
“你!”
我怄的牙根都在痒,索性不再与她耗了,当即足下一点,又使出黄龙吐翠,提气凌空纵跃,自她头顶翻越到她身前,手腕发劲,若夜待要刺她脖颈,但猛见红色蛇影直冲自己胸腹咬来,气势汹汹,我来不及多想,立时撤剑,脚下划开,矮却身形。
可惜,躲得迟缓了些,我身形刚刚放矮,左肩顿起锐痛,瞥眼观之,将军的戟锋挑进了肩胛,刃尖从背后露出来,一股寒意径透我心底。
她这一戟而来,几乎废了我的左手。
将军亦一时惊愣住,呆呆看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未动。
铁器扎在血肉里着实难受,可她人已经僵在那了,我只好丢了手中若夜,握住戟杆,自己一点点拔将出来。
诚然此举更为痛苦,而我彼时,心中眼里俱是大片火热,脑海神识黯沉,只有一意要把这个伤害我的事物,从我的肩胛里丢出去。
然后,我拂掌抓下,拼尽所有力气,扣住了将军的脖子,她没有抵抗,任凭被我摁倒在地。
“公输将军,你很能打呢。”
我至今还清楚记着那时间有多痛,浑身都在哆嗦,口齿发颤,连说出的话也是破碎的。我想大声喊出来疼,但自己毕竟不是那山中重伤的困兽,更何况在她面前,无关胜败。
那一刻,我恨不能拧断她的脖子。
将军躺在地上,衣甲与脸上沾着从我肩膀上淌下的血,她安静瞧我,眼色里有些许深邃莫名的东西,我虽与她近在咫尺,但看不出端倪。
“对不起。”
隐约间,我听到似乎是她的呢喃,可看她时,她依然静默,仿若木雕一样。
我忽又犹豫起来。
一则,这伤痛已经折损我许多力气,此时还能忍着守持一分清醒,却无力去掐死她了;二则,离她这般近时,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异样感受,便再也下不去手。
“你为百姓,我很佩服你。你还是藏剑流风,既然同门,我不怪你,你不要,再追上来。”
我终是放开了她,又对她这么说道。
如今想来,我那时一定疼得太厉害,连脑子都不灵光了,居然还寻思着,输人不输阵,她这么对我,我以德报怨,放过她这番,若她还有自知之明,必然不会阻拦我返还浩气盟的。
可我实在没想到过,有些祸害当时不除,她就一直会是祸害,我放过了将军,但她没有放过我。
失血太多,我那时已满头昏昏然,脚步飘软,似是踩着泥沼,茫然不知周遭境地,只想着快些回去,找到东方她们。
“慢着。”
好死不死,那厮竟在后面拉住了我一只手。
“你就想这么走了?”
我两手俱伤,她这么贸贸然一扯,又是一阵挠心的痛,我半片身体都麻木了,心里那团火热径直涌上脸来。sxynkj.ċöm
我只来得及转头,没来得及看她,眼前便渐渐黑沉下来。
这一昏死过去,即是无知无觉了许久,其间又有哪些遭遇,我如今尚不得而知,不过既然是落到将军手里,想来也不会有多少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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