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宫殿外栽植的树木在风里瑟瑟发抖,那风吹在窗棂上,扑簌簌的响动吵得人睡不安稳,不过这一夜,宫中本就谁都睡不安稳。
摇光阁中的灯彻夜不熄,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烧短了的蜡烛换掉,明亮与昏暗交错晃动,将床边久久坐着的人影惊动。赵宸自皇太女的床边回过头来,问:“几更天了?”
“回陛下,四更了。”
床上的女孩睡得昏昏沉沉,脸色苍白,嘴唇干涸开裂,额头的鬓发被汗水打湿,赵宸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手心下的皮肤滚烫,她叹一口气,“徵音的烧还是不退。”
她这话不是对着任何人说的,故而没人敢回答,宫女们纷纷垂下头,等待着她的吩咐,可她只是挥了挥手,“下去吧。”
此刻没有一个人能够替她守在这里,她是这个女孩唯一的亲人,她是母亲,是君王,无论哪一个身份都让她不能从这里撤退。
她静默地坐着,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不知是谁粗心大意没有将窗户关好,一阵夜风朝着她吹来,吹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木然地站起身来,想要将窗户关上,可一回头却发现,那一排窗户关得好好的。
被吹动的灯火依然摇晃不止,忽然之间从远处熄灭了一盏,紧接着又是一盏,灯盏接二连三的熄灭掉,黑暗渐渐吞噬而来。
赵宸后退一步,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轻轻地咳嗽声,她转过头去,看见徵音的脸皱成一团,牙齿咬紧,手上无意识地将被子紧紧揪住,似乎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又是一盏灯摇晃着熄灭了,赵宸心里慌乱起来,她想这些灯燃烧的是徵音的性命吗?
“是谁!”
她站在宫殿的正中央,朝着四周大喝一声,“什么孤魂野鬼,也敢在此造次?”
屋里所有还亮着的灯盏都随着她的喝骂跳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她吓着了,灯火悠悠,照在墙上,是一片晃动的影子,分不出哪一块是她的,哪一块是平白出现的。sxynkj.ċöm
她屏住呼吸在殿中央转来转去,凝视着每一处黑暗,里面藏着窥伺的眼睛,她丝毫不惧,冷笑了几声,“如何?做了鬼还是怕我吗?不敢出现在我的面前,反而困住我的女儿,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我吗?”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不远处的一盏灯光芒渐渐微弱,她几步踏过去,冲着那光芒厉声问道:“你要屈服于什么妖魔鬼怪?朕在这里,这光由朕点亮,照亮的是大昭的万里江山,照亮的是无数百姓的茫茫前路,谁敢?谁敢熄灭它?”
那光芒顿时又亮了起来,驱散了一片轻柔裹来的黑暗。
另一个人影在墙壁上渐渐清晰可见,那是一个锦衣玉冠的男子,他垂首而立,在墙上同赵宸的影子面面相对,似乎饱含深情。赵宸凝视着那个影子,恍惚地伸出手来,那手被光一照,影子落在了那男子的脸上。
若这是一场皮影戏,那讲的应该是男女主角别后重逢,缱绻不断。
“赵慎辞……”
赵宸呢喃叫出这个名字,片刻后眼神渐渐凌厉,猛然朝着虚空中打了一个耳光,“不是他,你们不是他,他绝不会害徵音,你们这些死得不能再死的东西,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吗?装作是他,以为我会害怕?”
她大笑着退到徵音的床边,了然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了,你们是书里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你们是宣扬女子就该三从四得的伪道士,你们不喜欢我,你们憎恨我,你们说我擅权专政,谋朝篡位,乱国败法,心狠手辣,说得一点都没错,我颇喜欢这几个词用在我身上。”m.sxynkj.ċöm
满室的光华微微颤动,但没有一盏灯熄灭,床上的徵音渐渐松开了紧皱的眉头,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的滚落下来。
赵宸顾不上她,继续朝着虚空骂道:“你们这些厚颜无耻的老顽固,我本想放你们一马,你们却觉得我是女子软弱可欺,孤儿寡母可以任意凌辱,我便要将你们挫骨扬灰,叫你们死得干干净净,不要再玷污世间的每一个人。”
殿里的烛光忽然明亮起来,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赵宸站在这光芒之中,轻蔑地笑着看向四周,“腌臜小人,蝇虫蜉蝣,也配在我的面前丢人现眼。从此以后我要大昭的国土上再也没有你们的立足之地,我要每个女人都唾弃你们这些腐朽伦常,我要你们滚回故纸堆里呆着,滚!”
夜风呼啸不止,将窗棂吹得阵阵发抖,片刻后终于停下来,摇光殿中又安静起来,烛光温柔地沉积在地板上,朦朦胧胧的影子翩然飘落在墙上,还是那一位锦衣公子,他的影子十分淡,淡得几乎同墙壁融为一体。
赵宸凝望着那个浅淡的影,方才的气势陡然泄去,那一阵叱骂耗尽了她的心力,她重新变成了一个重病不醒孩子的母亲,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
“你若是恨我,就恨我一个人好了,但我不在乎。”
她拖着脚步走回到床边,拉起徵音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喃喃:“徵音将来是要做大昭的皇帝,我为了她,为了大昭耗尽心力,从我当上太子起,我便没有一天过得轻松,这一切都是我拼进力气得来的,我背弃自己的父亲,烧毁遗诏,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就因为我是女人,我必须为得到这个天下付出代价,这代价我早已付够了。”
那影子轻轻地靠近她,她抬头看向半空,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她却似乎看见了,“你为何要来呢?你想跟我说什么?问我后不后悔吗?我不后悔,我此生都不后悔,常有人选了这个后悔失去这个,那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什么,可我,我一直都清楚,我要的就是这个天下。”
影子的手落下,落在她的脸旁,她觉得有什么落在了她握住女儿滚烫手掌的手上,三只手交叠在一起。
“徵音是个好女儿,她有一双长得像你的眼睛,将来她会替你看遍大昭的山河,不止是辽阔北疆,还有南方烟雨,山水迢迢,她还会……还会有一个同她倾心之人,那个人将不会只想着把她困在宅院之中,他会让徵音得到她真正想要的,若他不是那样的人,就不配跟徵音在一起。”
她凝住泪看向那一面空白的墙壁,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轻声叹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明白。”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照射进来,赵徵音从睡梦中醒过来,浑身仿佛虚脱一般没有力气,她轻轻拉动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被谁按住,她偏过头去,看见母亲伏在床边睡着,紧紧牵着她的手。
“母亲……母亲……”
她轻声叫喊,赵宸很快就醒了过来,见她醒来惊喜道:“徵音,你终于醒了。”
“母亲一夜都守在这里吗?”
“对啊,我怕你出事,一步都不敢走开。”
徵音不知为何,委屈地钻进她的怀里,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我昨夜做了个好可怕的梦,梦里有好多人拉扯我,说我不该做这个皇太女,说这是男人的江山,说我是违背伦常。”
“没事,不过都是些蠢话而已。”赵宸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却听见她继续说下去:“我还梦见了父亲。”
赵宸的手指一顿,徵音抽抽噎噎地说:“父亲死的时候,我还很小,根本不记得什么,可昨夜,我知道是他,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徵音都这般大了。”
“对啊,我们徵音,都这般大了。”
她喟叹道。
这一年的春风中布满了细碎的灰烬,这些是焚烧书籍的余烬,皇太女重病痊愈后,女皇忽然下令焚烧一些书籍,包括历代的女德女戒,节妇书册,不许任何人再教授这些典籍,只留下少数保存于深宫之内,以供查阅。
宫人将那些书籍留存的一册抱到赵宸面前,她随意翻了翻,便手一挥,“扔进库房里吧,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没人需要它们了。”
做完这些,她才放松下来,走到镜前,仔细看着镜中的人,她的头发已经斑白了,一股股白发夹杂其间,自从徵音病重的那一夜之后,她的白发忽然冒了出来,越长越多。
她的手抚着那些白发,淡淡地说:“徵音都这般大了,我也老了,人人都会死,你却永远不会老。”
“弥若玛终于学聪明了,率全族归降大昭,跟我联手打败了丹奚,现在北疆的疆域辽阔了许多,你放马在上面跑几天几夜都跑不出大昭的国土。”
“还有很多北疆人记得你,他们总是偷偷祭奠你,叫你小王爷,你高兴吗?”
“弥若玛嫁给了贺靖,乌川成了大昭新的边境,固若金汤,我现在不必担心再有什么外族来犯了。”
“我老了,赵慎辞,我死后,你若是见到我,该认不出我来了。”
“我如今满头白发,再也戴不了你送我的步摇了。”
她看着镜中自己老去的容颜,忽然想起多年前月下相逢,他念道:“金凤钗头逐步摇,花如双脸柳如腰。”
而如今,她轻轻呢喃:“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白发,潸然泪下。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和太子互换灵魂后更新,鬓边华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