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介在一位老者的带领下,从偏门入内,穿过长廊,再从九曲石栈通过静湖,而后来到了与前面的建筑完全隔开的晓岚轩。

  到此,老者便止步,告知他内里结构,便返回前院。

  苏介看着满院正值花期的西府海棠,心中微微一痛,但他只是稍作停留,便迈步入内。

  他既选择了这个人,便总要走这条路,他稳下心神,不多时便寻到了正坐在书桌上摆弄一个木雕小人的那人,他看了那人许久,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哑着嗓子道:“伯母与我说你在此处。”

  十分专注看着木雕小人的顾槿,闻言微微一愣,转过了头,目光落在苏介身上。

  这是自那日宫门口相遇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在这从前住着顾倾墨的顾右丞相府中。

  苏介仍旧是从前打扮,唯一不同的,便是面对顾槿时不再嬉皮笑脸,混不要脸地凑上去讨人嫌,而是多了一份沉静内敛,与隐隐的紧张无措。壹趣妏敩

  而顾槿呢,除了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仍旧是从前那般盛满伤情,其余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穿着一身显得他单薄瘦削的儒生服饰,而是一身卸了甲的军服内衫,墨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无一丝装饰,只有零星几根碎发垂落,那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脸上布满风霜,右侧脸颊一道泛红的伤疤,嘴唇龟裂。

  顾槿的目光只在苏介身上停留短短一瞬,便不甚在意地移了回去。

  苏介看着他而今的样子,心下止不住地泛酸发疼,嗓音便带出一丝哭腔来:“墨淮,回家去吧,伯母很担心。”

  顾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摩挲着手中的小木人,半晌后,方才开口,嗓音粗哑,全无原先昆山玉碎般的清润悦耳:“家?有卿卿的地方才叫家,你让我回哪儿去?”

  苏介的手下意识攥紧,又无力地松开:“顾倾墨...她已经不在了——”

  “你当我是瞎的吗?”顾槿冷冷地打断他,那双泛红的桃花眼盯着苏介,“那日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苏介有些无力,他知道自己藏了私心,藏了见不得光的欲望,他不能容许顾倾墨被他人发现,不愿分享有关顾倾墨的事,他渴望顾倾墨只是他一个人的,然而顾槿的确与顾倾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踌躇着开口:“你知道她是谁了?”

  顾槿的眼白拉满血丝,微颤着开口:“她回盛京已两载有余,我却是最后一个见她的。”

  “可她而今已做不回顾倾墨了,不是吗?”苏介反问道。

  顾槿的心就像被小针刺了一下。

  苏介咽了口口水:“墨淮,她回京的每一步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你比我更清楚她心底对芍山之乱有多大的怨恨,不论如何,她必会要当初那些谋害顾家的人付出代价的。”

  “借用党争之手?”顾槿笑了一下,那笑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让苏介忍不住心悸。

  和顾倾墨真像啊,他怎么一开始就没发现呢。

  “她还是同从前一样,”顾槿轻声道,“她的阿淮也不会叫她失望。”

  苏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隐隐生忧。

  “你去告诉我母亲,”顾槿目光冷漠,面容沉稳,“就算是要杀头抄家,我也不会应下这门婚事。”

  苏介目光躲闪,劝道:“你回京那日,陛下训斥你的事我已知晓,可陛下仍旧对你于北疆一战的贡献行赏加封,并未对你逃婚一事有所惩处,可若你一意孤行,怕是会触怒圣上,何苦——”

  “你爱她吗?”顾槿忽然问道。

  苏介瞬息抬眼,两人四目相对,但他沉默了半晌,正当他下定决心要点头之时,顾槿开口:“我顾墨淮,此生的命都是她的,就会干干净净地活在这世上,助她完成她所有心愿。”哪怕是弑君。

  苏介一时瞪大双眼,良久无言。

  顾槿也紧紧盯着他,类似孤狼遇上掠食的虎豹,骨子里的野性似乎在北疆的战场上磨砺地无法掩藏,他问道:“现在你可以说说,我的卿卿,究竟生了什么病吧?”

  “!”苏介忍不住倒退一步,瞒不住了。

  北苑:

  顾倾墨没有打断晋承偃。

  晋承偃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何不妥,他道:“本王给你说说,我这个便宜侯爷的故事吧。”

  顾倾墨微微颔首:“荣幸之极。”

  晋承偃便道:“那时我慢慢长大,到了要领封地封王的年纪,却迟迟不见父皇有什么旨意,母妃却高兴坏了,觉得父皇这意思便是要我留在盛京。”

  他顿了一下,转头对着顾倾墨道:“你知道的,领了封地封王的皇子,一旦之藩,便是和储君之位无缘,说白了就是流放。”

  顾倾墨没有理他,喝了一口茶。

  晋承偃见顾倾墨喝了一口茶,才忽觉喉咙发干,但他没有伸手去拿茶盏,而是继续道:“可母妃错了,一直到子瑜也到了封王的年纪,我的旨意才一同下来。”

  “子瑜封澜王遥领澜州一带,我呢?易城侯,得之藩易城做我的侯爷!我心里恨,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父皇从不待见我,更别说母妃,位份不低,却从不见得宠。”

  顾倾墨给他斟了茶。

  晋承偃终于喝了一口,继续道:“我心灰意冷,觉得也没什么,不宠就不宠吧,总比一直拥有却突然失去要来的好些。”

  说完,他便没了声音,只呆呆地盯着桌上的茶盏。

  顾倾墨轻声问道:“再吃块?”

  他便伸手拿过一块,三下五除二吃完,继续道:“她也喜欢做这些糕点让我尝,我是说...我的夫人...瑶琪。”

  顾倾墨似乎并没有过多的震惊。

  晋承偃也没在意,只是一直堵在心口的秘密,终有一天,在不知不觉中撕开了一个口子,便溢出来了,不吐不快似的,总要说个完。

  他道:“我是在易城遇见她的,虽然身份地位不高,甚至于根本说不上出身,不过就是个侍女,卖身葬父成了易城一个小县衙县长家的小丫头,县长求我办事,便送了她并另外几名丫头到我府上。大抵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什么货色也敢往我面前塞。”

  顾倾墨这回笑了笑,却还是没说话,像是不愿打断晋承偃的独白似的,任他说下去。

  晋承偃道:“可我最后只留了瑶琪一个。”

  顾倾墨这才看了看他。

  因着晋承偃的语气里,有无尽的伤情。

  晋承偃笑了笑:“她生的不好看,甚至比不上洛竹那个男人万分之一,可我就是一眼相中了她,只因为其他人看我的眼里或多或少都有光,而她,一潭死水,站在那里不声不响,仿佛等着我斥退她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她像极了我。”

  晋承偃独自说着,眼里的光芒愈发强烈:“后来她成了我的贴身侍女,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她像我,也是因为她做事妥帖,最得我意,她成了我真正最亲近的人,不论是哪方面。”

  “我替她父亲平反,让她的冤屈得以沉冤昭雪,后来她渐渐绽开笑容,想来那是我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也是唯一一件我重来几次都还是会奋不顾身舍命相救的事。”

  “那其余剩下的呢?”顾倾墨轻声问道,“那些事又怎么算?”

  晋承偃笑了一下,盯着顾倾墨的眼里熠熠生光:“我不后悔,所有我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顾倾墨无话可说了。

  晋承偃仿佛有些气恼顾倾墨打断他的话似的,喝了口茶:“其实她笑起来很温柔,让人如沐春风,她脾气又好,后来渐渐的,府里的人都叫她夫人。”

  “可她还是死了,不是吗?”顾倾墨冷冷的道。

  易城侯最爱的女人——瑶琪,顾倾墨不是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她比晋承偃了解的都多。

  晋承偃听了顾倾墨这话,愣住了,呆呆地盯着面前的顾倾墨。

  顾倾墨却没有看他,烫了一壶新茶,认认真真的。

  晋承偃有些出神,良久,他沉吟道:“是我害死了她。”

  你只会说这种话!顾倾墨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晋承偃道:“原本我和瑶琪在易城生活的好好的,她日行一善,所以易城人都爱戴我...可后来母妃想我了,她想了个办法让我回来,回到并不欢迎我,却是我土生土长的盛京,而易城的百姓竟会舍不得我走。”

  “你很开心。”顾倾墨平淡的叙述,却没有说明她认为晋承偃在开心什么。

  “人总是这样的,无论你对自己的故乡如何失望,离开的久了,仍是会渴望归去,”晋承偃笑了笑,似乎明白顾倾墨所指,“母妃替我找了个王妃,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崔氏小姐。”顾倾墨道。

  晋承偃不知是点了点头,还是无力地垂下头时止不住地晃了下脑袋:“明月是个好女人,至少对我是真心的好,只是一个人的心就这么一颗,送出去了,便没有多余的。”

  “她嫁错了人。”晋承偃长叹道。

  顾倾墨不知该说什么,替他斟了一盏茶。

  晋承偃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因为明月我得以留在盛京,祖父开始教导我如何在朝中培植势力,我为了让母妃开心,为了让瑶琪有个好的归宿,我昼出夜伏、殚精竭虑,有时甚至几日不得休息。”

  “我见瑶琪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我都认不出哪个是我的王妃,”晋承偃苦笑着,转头问顾倾墨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顾倾墨没有说话。

  晋承偃似乎也并没有期望得到回复:“一开始我和三哥斗,但他在朝中根基稳固,我只能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但绊子使得多了,本就对我心存忌惮的他手指都不用动便能打压地我差点没命。”

  “三哥真是我见过最下得去手的狠人,我今日的两面三刀,想来都是他潜移默化给我的。”

  晋承偃说这话的时候,顾倾墨冷笑了一下,一个人,无论怎么改变,最原始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我很感谢他,在我羽翼渐丰自以为能够和他抗衡的时候,将我折断翅膀,打回了原型,”晋承偃明明说着感谢的话,眼里却闪着狠戾的光,“可瑶琪在生拓儿和玉儿的时候,没了。”

  顾倾墨抬了抬目光。

  “他就是送给我看的,”晋承偃道,“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时,我抱着瑶琪冰冷的尸体,在那个冰窖一样的房间里是怎么度过的。”

  晋承偃的语气中泛着杀气,让顾倾墨心头一紧。

  “那屋子那么冷,寒风从破窗里呼呼灌进来,刺着你的骨头,可寒风还是吹不散屋子里的血腥味儿,”晋承偃说着,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似的,“瑶琪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死的,却留给我一对龙凤呈祥。”

  顾倾墨看着晋承偃的目光中多了些情愫,似乎穿透了面前这个男人和时光,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她的阿姐和阿兄,也是龙凤胎。

  想来人就是如此,缅怀一些东西的时候,无论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让你以其中一个小点为借口,无限延伸,去思念那段回不去的时光,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可难道我就这么让她失望吗?府里人苛待她为何不能与我说?我们还这么年轻,不过是孩子,以后想要都会有的,”晋承偃没有感觉到顾倾墨情绪上的不对劲,继续说道,“我真的恨极了。”

  顾倾墨忽而冷笑了一下,望着他缓缓说道:“这两个孩子于侯爷而言的确不算什么,哪个女人不能为你生两个孩子呢。”

  她逼近晋承偃,恶狠狠地道:“可那是她十月怀胎,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受了那么多的罪,才好不容易有的两个孩子,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对你深深的爱!”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状元更新,畸生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