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站在司音天下的客室之中,问身前不远处垂着脑袋的苏介道:“这就是...你和阿芮瞒着我的秘密?”
苏介咽了口口水,不置可否。
顾倾墨望了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的琉岚一眼:“你也知道?”
琉岚双手狠命地搅在一起,也同苏介一般,保持沉默。
她不知该怎么开口,也不知究竟是否该开口,都怪她方才急着给苏介找药,又一时忘了放在哪,要是方才带着苏介和顾倾墨一同上楼,便不会出现如今的状况。
她当真是又悔又忧!
顾倾墨忽然大喘气了几下,吓得苏介迈步就要上前给她顺气,目光一撞上顾倾墨那凌厉视线的瞬间,便停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弹。
“所以我究竟生了什么病?”顾倾墨沉着嗓子开口,面上无一丝表情,冷地像是你敢乱说半个字,她便能用目光将你直直地射死。
琉岚紧张地望着苏介,不知此事究竟该如何解决。
苏介长出了一口气,抬首向顾倾墨劝道:“今日这个局,还需你去盯着吧,我们——”
“苏子衿!”顾倾墨厉声打断苏介的话,“我在问你,不是以一个愚昧无知地想靠近你的人的身份,而是你苏子衿的未婚妻子,在问你的未婚妻子顾倾墨,究竟生了什么病!”
苏介的心猛地一阵钝痛,背后冷汗涔涔,将方才琉岚给他包扎好的伤口冲开,浇灌着上面残破的皮肉,夺人心智。
他分明浑身就快支撑不住,却还是镇定自若地站在顾倾墨面前,劝道:“别问了青青,别问了。”
顾倾墨却瞬间红了眼眶,整个人冲向苏介,险些将他扑倒在地。
顾倾墨狠命地捶打着苏介的胸口:“你凭什么不告诉我!这是我自己的身体,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有本事就告诉我为什么要喝你的血才能缓解那种啃噬感,为什么!”
她一边冲苏介嘶吼着,一边带出越发浓重的哭腔:“你知不知道我从芍山之乱后就时不时会那样难受?你是不是一早就和他们串通好了骗我?可我为什么要喝你的血?我究竟为什么成为了这样子的人......”
“苏子衿,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顾倾墨无力地瘫软到了苏介的怀中,“我就想知道真相,我就想知道有关我的真相啊......”
琉岚欲上前扶起顾倾墨,苏介却抱着她缓缓坐到了地上。
苏介满脸心疼地看着顾倾墨,温柔地将她抱在自己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她的背。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垂下眸子望着怀中精疲力竭的女子,略微哑了嗓子,沉声道:“我都告诉你,都告诉你。”
“王爷——”琉岚刚开了个头,苏介便道,“你退下吧,在外面等我。”
琉岚深深地望了昏暗的客室一眼,见顾倾墨并未驳斥,才心怀忐忑地掩上门出去了。
她的确如顾倾墨所说的那般,知道背后所隐瞒顾倾墨的一切。
那是从她记事起,就被前一任阁主和子鹤先生要求不能向顾倾墨透露半句的秘密,那是她们凌尘阁在顾倾墨身边做事的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当年芍山之乱后,顾倾墨被夏兰若和顾醴至交好友储机救出盛京,途中曾去过一趟芍山,最后才辗转到了黎安。m.sxynkj.ċöm
而到了黎安的当天,顾倾墨就被储机送去了鹤归堂,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医馆的地方,那是顾倾墨与芮之夕初见的地方。
顾倾墨不知道的是,那日鹤归堂的堂主子鹤先生,告诉了储机和夏兰若一件要命的事情,简直五雷轰顶,几乎剥夺了他们的希望。
顾倾墨患上了绞痛症。
若是没有特殊的调养护理,根本熬不过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汹的绞痛和呕血,唯一的续命之法,就是找一个与顾倾墨年岁相当或比她年幼的能够一直健康的人。
由这个人常年服用子鹤开出的药物,再用他的鲜血与另外几味补药混合熬制成药丸,定期让顾倾墨服用。
而因为抗药性,这个提供血肉之躯的人必须保持不变,否则便是子鹤也回天乏力。
那也就是说,顾倾墨需要一个健康的人,来为她做一个能够陪伴她一生的药罐子,这个人必须日日服用特殊的药物,保持健康,不能比顾倾墨先死,要永远为她奉上鲜血。
就在储机摇摆不定之时,鹤归堂迎来了被新上任的苏右丞送回南川的苏介,大晋新封的异姓小王爷,宁王苏介。
琉岚还记得当时的阁主沉碧,带她们几人前往鹤归堂看望顾倾墨之时的场景。
顾倾墨当时因为逃命和患病的原因异常瘦削,面色青白灰败,眼下乌青浓重,俨然一个将死之人的模样,可那双黝黑的眸子却永远闪着嗜血的光,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在等待着夺人性命。
她就穿着一身白底墨染的鹤唳,站在一株开着猩红花朵的老梅花树下,乌黑浓密的头发高高束起。
沉碧带着她们几人进去。
她那时依稀知道,来这儿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关乎着那时觉得遥不可及的未来,明白此事事关重要。www.sxynkj.ċöm
虽然她那时根本无法明白什么叫事关重要,只知道不用练琴,可以和阁主出门是最令人开心的事,根本不明白义父眼中湿润的东西是为什么。
但当她看到那株老梅花树下站着的少女,尽管那少女面色青灰,身带煞气,但她还是一眼万年,被那一幕深深吸引。
她依稀记得那棵老梅花树很美,是这世间少有,可那日的少女,也是世间少有,夺走她全部目光。
顾倾墨那时虽然年幼,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少年老成的气质,那里头糅合混杂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杀戾之气,是她们从小从凌尘阁出来的江湖人都不能比拟的。
她记得拉着她手的沉碧忽然松开了她的手,浑身颤抖着向顾倾墨靠近了几步。
沉碧说:“小七,我是你阿兄的新妇,是你还未过门,未见过公婆的嫂嫂...小七,阿嫂来了。”
她听到阁主好像在哭,但那老梅花树下站着的少女,只是望了阁主一眼,便垂下那双漂亮的双凤眼,低低的说了一句:“你的公婆,我的阿爹阿娘,都没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说完,就见那少女转身往边上的屋子里走去,进了那屋子,关上了房门,仿佛没有丝毫的波动。
然后她就看到阁主蹲下了身子,看到了她永远明朗如星辰的阁主,望着那紧闭的屋门泣不成声,任一旁的晓艾和沐辰怎么哄都哄不好,还是子鹤先生来了,才将他们带去了另一间屋子。
而后她就看到了储机先生,她未来阁主的义父和老师,那个一直不允许顾倾墨回盛京的男子,顽固的令人可怕,却又做得一手好菜。
储机先生问了他们几个从凌尘阁被阁主带来的孩子很多问题,还给他们很多好吃的东西,可最后还是摇着头叹了口气,从那屋子中走了出去,他似乎很不高兴。
直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子鹤先生和储机先生的谈话,被那个与储机先生一样不高兴的少年撞破,那个少年自称南川苏介,他的小侍从补充他是新封的异姓小王爷宁王殿下,却被他骤然冷了脸色斥退。
他说:“我可以成为任何人的药罐子,献上一生也无妨,只要能清洗因我而起的任何罪孽,我愿意一生用鲜血去赎罪。”
可他分明都不认识那个站在老梅花树下的少女,亦不知自己用余生去救的究竟是谁,便甘愿献出自己的血肉,奉献出生死的自由,为另一个人而活,余生皆受到束缚捆绑。
琉岚想到而今都没想明白当年苏介为何会做下那个决定,但又感叹人世无常,缘分从一早就注定。
苏介从遇到顾倾墨开始,便早已将一生双手奉上,舍弃他本该得到的一切,只为顾倾墨而活。
“她睡下了。”苏介轻手轻脚地从屋中出来,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琉岚被他打断了回忆,蓦地回过神来,便想推门进去察看顾倾墨状况如何。
苏介却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离远了那房门几步,轻声对跟上来的琉岚道:“你去告知芮大夫和晓艾她们,就说青青已经知道我做她药罐之事,后果如何我自会一力承担。”
琉岚担忧地看了那房门一眼,问道:“阁主她...还好吧?”
苏介面容深沉,那双单凤眼中尽是疲惫之色:“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她出事,从前只是做她的药罐时便立下誓言,终身不改,而今机缘巧合将她放在心尖上,更是应当如此。”
琉岚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沉默不语。
苏介道:“她有影卫会照看她,你去报信,我么,也要去将秋猎之事收尾,不能白费了她一片苦心。”
琉岚点头,跟随苏介下楼,临别,还是忍不住道:“琉岚知道王爷心意,也感激王爷为阁主所做一切,但还是请求王爷,不论阁主往后做任何推开您的举动,您都不要放弃她。”
她认真地看着苏介,双眼泛红:“她实在受了太多不该她那样好的人受的苦,许多事情力不从心,若是伤害了王爷,还请海涵,我们毕竟自小跟在阁主身边,终究站在她那边,也请王爷莫要怪罪。”
苏介点头,长出了一口气,便向一处高楼走去,那身影融进光怪陆离的河灯光影之中,如梦似幻,如假似真,让人捉摸不透。
琉岚看了他半晌,转头离去。
顾倾墨梦到了小时候,然后又梦到了芍山之乱,梦到后来去了黎安,继任凌尘阁,梦到回了盛京,梦到与苏介之间发生的一切。
仿佛又将这短短的前半生过完了一回,大梦初醒,却发现仍旧在司音天下的客室之中。
她从榻上起身,在黑暗之中呆坐了半晌。
她记得,苏介和她说,她从前吃的那些药丸,都是由苏介的血熬制而成的。
她原本活不长,是子鹤先生想出来的这个法子,让苏介做她的药罐子,她才勉强苟延残喘到而今这个年纪。
可她却从来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浪费了这么多的时日去做那些无意义的事,去和各色各样的人争,去和苏介争吵,去冷落苏介,去伤害苏介。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根本活不长,为什么还要拖累苏介呢?
她起身,走向窗前,望着外头仍旧热闹如斯的河灯会,心却沉到了谷底。
虽然经历过了方才的事,外头却仍旧人声鼎沸,仿佛方才她着人安排的刺杀事件不过是一个助兴的小小插曲,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死活,就像从前芍山之乱一般。
那时的盛京保持了死一般的沉默,而今他们亲眼看着她再次险些死在他们眼前,却仍旧自得其乐,不受丝毫影响。
还真是该死的一群人。
顾倾墨这么恶毒的想着,双手忍不住地死死扣紧窗台,一双锋利的双凤眼中流露出能够杀死人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通明,心中阴暗的不成样子。
她就要死了,是真的要死了。
她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这么多年,杀人饮血,杀那些“美名其曰”的该死之人,饮深爱自己的人的鲜血,这么多年。
她这样活在这个肮脏的世界这么多年,她恨透了这个杀光她亲人的世界,却仍旧活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
顾倾墨的嘴里泛着浓重的苦味,夹杂着因劳累而反胃的甜腥,她明明浑身乏力的很,却仍旧是怨毒地想着能否一把火烧了整个盛京给那些冤死而死之人陪葬。
就像当初她一把火烧了那些她带不回家的乘风黑骑的尸体,那些冤死之人的尸体。
突然,前方的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惊呼:“你看那天上的灯!”
顾倾墨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河灯会方向,渐渐升起几个发着暖黄色光芒的孔明灯,而后是更远的地方也升起了许多个,更远更远的地方也紧随其后,到最后,整个盛京的河面上仿佛都升起了无数个发着暖黄色光芒的孔明灯。
一时之间,盛京之上明亮如昼。
顾倾墨看着那漫天的孔明灯,忽然泪流满面。
“你们瞧!那些灯笼上好像有字!”一个站在司音天下前的高楼上的年轻人喊了一声,随即念到:“青青...子衿,青青子衿!”
另一个人应道:“悠悠我心!”
“那盏也有!是寄青青,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落款是...子衿?”
“这盏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盏也是寄青青......”
“这盏也落款也是子衿......”
“......”
“你们看!那是王家小姐王离!”
“这是宁王殿下给王小姐点的孔明灯!”
顾倾墨站在司音天下的窗台上,望着那满城的孔明灯,泣不成声。
河灯选婿,她定的就是那个会为她肆意妄为,为她放满城孔明灯的青年。
那是她的外祖父向外祖母求婚时做的事,也是她想为芍山之乱冤死的二十万士兵点燃的归家灯,是她沉冤昭雪的决心。
她就快要死了,为什么不能顺从本心而活,好好用余生去爱苏子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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