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天仍黑的早,接风宴开始之时,大晋已灯火通明,宫人们在各殿与宫道上都点上了灯。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好像都暴露在光明之下,所有污秽皆无处遁形。
宴厅之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顾倾墨瞧见姗姗来迟的易城侯晋承偃,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她有些不安心,微微靠后,问身旁的苏介道:“方才你瞧见易城侯了吗?”
苏介原本的座位并不是安排在此处,但他想与顾倾墨坐在一处,便向太皇太后求得了这个邻座,又怕两人坐在一处太过引人注目,专门两人都换了一处僻静地。
闻言,苏介抬头找了一圈晋承偃,看到他正坐在位置上倒酒,手边的筷子干干净净的放在那,还未动过:“看他神色,像是才刚入席?”
顾倾墨微微点头,目光随之落在前方的屏风上,那屏风后,坐着北魏公主和后燕郡主,但只能依稀看个轮廓。
她道:“我听人说,平日易城侯永远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无论上朝或是宴席,今日行为,倒是令人生疑。”
闻言,苏介愣了一下,盯着身侧拿着筷子,眼睛却没落在碗里过的顾倾墨身上。
他有些讶异,顾倾墨竟会主动与他说这些。
他心里没来由的泛上一种奇异的酸楚,多日来顾倾墨与他忽远忽近的不安,在今日几乎被安抚平整,他清了清嗓子。
可还不等他回答,皇帝晋诚就出声了:“今日设宴,是为自北疆归来的功臣,以及从北方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尘,大家今夜切勿拘束,务必开怀畅饮!”
众人起身,举杯遥敬皇帝,齐呼“陛下万岁,大晋万岁”。
坐下后,苏介刚要回顾倾墨方才所言,王稚便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你们知道吗,今日这接风宴,重点可不在这接风啊!”
顾倾墨微微抬眼,问道:“那是?”
王稚往对面的屏风一点头,道:“晓得了吧?故而太皇太后才会过来略坐坐才回去。”
“原是如此,受教。”顾倾墨道。
苏介却微微蹙眉,想起顾倾墨先前说到后燕郡主一事,总觉得顾倾墨今日心里藏了什么事。
但顾倾墨喝了口茶后,却忽然笑了,问王稚道:“十一哥还未婚配吧?”
王稚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羞涩地挠了挠头:“嗨!你也知道,我爹娘皆不在京中,祖母年纪又大了,想不到这茬子事,再说,一个人那多逍遥自在啊。”
顾倾墨望着他,道:“若说京中适龄婚配的世家子弟,和亲的最好人选,便是十一哥了。”
王稚反应过来顾倾墨所言,吓了一跳:“哎阿离你可别胡说吓人,不要说我与那两位千金素未谋面,那比我更合适的,不还有子衿?他爵位还比我高上一档,更别说小叔都还未成婚,如何就先到我了。”
闻言,苏介瞪大双眼,忙指着王稚道:“你不想娶,可别陷我于不义。”
言毕,望着身侧安静喝茶的顾倾墨,轻轻嘀咕:“再说,我可早有人选了,哪能随便乱娶别的什么人。”
顾倾墨除却嗅觉,剩余四感灵敏,苏介所言悉数落于她耳中,但她只是安静喝茶,无其余动作。
王稚伸长脖子看了一圈,怪道:“诶!子衿,你看到墨淮了吗?”
骤然听到顾槿的名字,还是在顾倾墨面前,苏介的心猛地一跳,两日来的不安到达顶峰,他慌张地抬眼看向王稚:“怎,怎么了?”
王稚还伸着脖子在环视宴厅:“今日不是借为北疆功臣接风的名义举办的接风宴吗?怎得不见墨淮?”
苏介咽了口口水,视线又落回顾倾墨身上,他明显看到,身侧的女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手指微缩。
苏介的心骤缩,原先的不安扩大,在周身四散开,他喑哑着嗓子问王稚道:“你找他做什么?”
看顾倾墨这反应,她一早就知道墨淮逃婚去北疆战场,而后得胜归来之事了吧?
那顾倾墨也应当很想知道他而今所在吧?
她今日如此早入宫,晓得自己要坐在她边上,便选了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方才还注意到了无人在意的易城侯晋承偃入席,她其实一早就在期待,在寻找墨淮的身影了吧?
苏介的手缓缓抓紧。
王稚道:“这不是墨淮一向不爱参加这般穷侈极奢的宴会么,可今日他也算半个主角,总不好不到场。”
苏介紧紧盯着顾倾墨,观察她的反应,干涩地道:“墨淮他,旧伤未愈,请旨在家休养了。”
然而顾倾墨只是微微垂首,盯着手中的茶盏出神。www.sxynkj.ċöm
她在想什么呢?苏介心想。
王稚却对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一无所知,顾自道:“他先前逃婚一事已是极大地违迕了帝心,好在陛下宽宏大量,只是斥责了他几句,要他好好领旨成婚,未剥夺他的战功,可今日这般大的日子——”
“十一哥,”顾倾墨忽然出声打断王稚,“承逸在找你呢。”
王稚忙转头去看晋承逸,只见晋承逸正和晋承偲坐在一处,两人皆往这儿看着。
王稚嘀咕道:“臭小子烦死个人了,一刻不让人安生。”
他起身,拍了拍顾倾墨的肩:“十一哥过去一会儿,你同子衿在一处。”说完,就偷溜过去找晋承逸了。
他悄悄拍了晋承逸左肩一下,却出现在晋承逸的右边,晋承逸却丝毫没有吓到的迹象,仿佛见怪不怪。
“你过来做什么?”他十分嫌弃地道,“不在自己座位上安生坐着,我们这儿可坐不下您这尊大佛。”
王稚靠着他坐下,向另一边的晋承偲打了个招呼,便同晋承逸皮道:“哥哥我过来看看我们家小承逸有没有好好吃晚饭啊。”
晋承逸虽一脸正经,却悄悄红了耳朵,任王稚靠在身旁,嘴里却骂道:“乱了辈分,不要脸。”
两人一时又拌起嘴来。
苏介却紧紧盯着顾倾墨,他分明瞧见顾倾墨一直低着头,又是如何知道晋承逸在找王稚的呢?偏生王稚心性比谁都简单。
他内心争斗了半晌,仍旧没有将心里想问的话问出口。
他从前是追着顾倾墨跑,顾倾墨只一味叫他走开,他也不恼,只觉得对顾倾墨这样的人来说,只要自己陪在她身边就好。
可而今不一样了,顾倾墨忽然不叫他走开,而是停下来转过身抱住了他,这让他开始上瘾,开始渴望更多,甚至可能根本无法忍受顾倾墨继续转身离开。
“晗雨他孩子心性,说话不过头脑——”
“他已经二十五了,”顾倾墨打断苏介的话,转头抬眼看着他,眉目冷淡,“旁人二十五,孩子都上学了。”
苏介被她眉眼中的冷漠刺得瞳孔一紧,忽然无法开口,这眼神他太熟悉了,疏离冷淡,像是在看什么不相干的死物,让被这目光望着的人,心能一下子沉到谷底。
从前苏介能够很好地承受这目光,笑嘻嘻地贴上去插科打诨,可而今品尝过顾倾墨的柔软深情,实在无法直视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浑身像针扎一般。
顾倾墨只盯了他一会儿,便转过头,面目沉静地望着对面屏风中的人,她感觉,好似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苏介的呼吸沉滞半晌,方才回过气,但他浑身的不适感仍旧无法湮灭。
他正欲开口,温淑贵妃王蓉忽然出声:“臣妾听闻,北魏公主的琵琶乃北魏一绝,今日有幸相见,不知公主能否赏个脸,弹奏一曲?”
此言一出,宴厅之中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都盯着那屏风,等着瞧好戏。
顾倾墨也盯着屏风,目光一错不错地注意着屏风后的光影变化。
她瞧见,方才变动过的那个地方,落上了一片阴影,而后一道声音在宴厅之中响起:
“奴家拙技,不过少时玩弄几曲怡情,恐污圣听,但承蒙娘娘高看,愿为娘娘献上一曲,愿祝大晋国泰民安,陛下娘娘千秋万岁,大晋与北魏永结秦晋之好。”
柔和清润,如煮茶温水,悦耳动听,让人止不住遐想声音的主人是何容颜。
顾倾墨仔细盯着,却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不知姐姐要演奏什么?”
这回的声音便如雨中银铃,清脆活泼,让人听了忍不住猜想屏风后的小姑娘是否像只小兔子般可爱。
北魏公主似乎想了一会儿,方才回道:“十面埋伏吧,奴家最熟悉此曲,怕惹陛下娘娘笑话,先求个饶。”
顾倾墨微微蹙眉,转过目光,盯了晋承偃一眼,只见晋承偃也正好在看她,穿过众人,与她四目相对。
晋承偃朝她挑了一下眉,笑得格外暧昧。
顾倾墨忽然觉得手背上起了一层触感,让人粘腻的恶心,皱着眉转回视线,心里的不安愈发扩大,突然有些庆幸今日顾槿并未到场。
她从那日见到顾槿之后,她便觉得,顾槿是十分不适合周旋在这些人之中的,顾槿那般清风明月,白衣胜雪的人,自该遗世独立,不染一丝尘埃。
她正思索着,那小兔子般的声音的主人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风上,笑道:“启禀陛下,莹儿不才,恰巧会一点笛子,洛姐姐独奏无趣,不如让莹儿沾沾洛姐姐的光,也好藏莹儿的拙。”
她口齿清晰,伶俐娇俏:“免得待会儿哪位娘娘要莹儿献丑,莹儿出了差错丢了脸面,叫人笑话无妨,碍着莹儿嫁人可万万不行。”
那声音主人便是后燕郡主上官莹。
她这么说了一句,倒是让顾倾墨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上官莹同北魏公主魏洛,必是谈不到一块儿去的。
皇帝听她这么说,也不好拒绝,自是欣然答应。
顾倾墨轻声道:“上官莹如此帮衬魏洛,倒是愚蠢地让人心凉,当众搏了我族姐的面子,怕是嫁不到她想嫁的人家了啊。”壹趣妏敩
苏介此刻不知究竟该以什么语气回复顾倾墨,只道:“后燕如今与我大晋交好,温淑贵妃便是为了太子好,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件小事而降罪于郡主。”
那边两位瞧不见面貌的妙龄女子,一声笛音之后,琵琶进入,十面埋伏开奏。
顾倾墨心中的不安又扩大几分,她想起阿雾与她所言,忽然又联想到今日晋承偃的怪异行为与那屏风后光影的改变,却仍旧理不出头绪。
“你说晋诚,连培养了这么久的儿子,说杀就能杀,他还有什么是不能为了要那张脸,为了维系党争平衡而做的?”顾倾墨轻声道。
乐曲声挡住了外界对苏介与顾倾墨的干扰与试探,苏介只一味安静而专注地盯着顾倾墨。
他不知顾倾墨是想到了什么联想到齐王晋承佑,只道:“我只知道,人要杀他,而神却在救他。”
顾倾墨微微动容,转身看着苏介,她忽然间觉察出苏介内心的不安,比她还要猛烈,比她还要持久地多,像是堆铸而成的大山,沉重地压在苏介身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回不过神。
“苏子衿...”纵是冷漠无情如顾倾墨,也不禁在苏介那般深情的注视下喃喃,“可神救不了众生,亦无法自救,又该当如何。”
“青青在哪,子衿就在哪,”苏介回道,“不论世间万物生死,我希望你明白。”
顾倾墨还想说什么,可乐曲演奏完毕,宴厅之中陷入沉寂,所有人都沉浸在乐曲之中,只有顾倾墨和苏介,沉浸在对方无限复杂的目光之中,无法自拔。
皇帝晋诚忽然鼓起掌,而后众人都潮水一般鼓起掌,赞不绝口。
魏洛在众人平息之后,柔声道:“奴家在北魏之时,曾听过大晋一位才子的故事,颇觉传奇,今日有幸得见,不知可否敬酒一杯?”
闻言,顾倾墨微微蹙眉,苏介此刻也注意到了屏风后的风波,目光落在那屏风之上。
皇帝道:“不知是哪位名士声名远扬,相逢不易,公主自便,好让朕也瞻仰一番名士风采。”
众人都紧紧盯着那屏风,心下猜测北魏公主所言之人,带着刺探秘辛与看好戏的快感,等待着那个与北魏扯上关系的倒霉蛋。
魏洛出声道:“奴家在北魏之时,好几次从家兄口中听闻琅琊王离的故事,很是好奇,不知王先生可否容许奴家敬酒一杯。”
顾倾墨的右眼皮猛地一跳,视线便落在了晋承偃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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