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皇帝直接愣在了原地。

  听清了王诺所言的,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没听清的,瞧见众人屏气凝神,也不敢明目张胆询问前方究竟发生了何事,故而众人都保持沉默。

  倒是顾倾墨的心,忽然坠了下来。

  她只是在大理寺狱呆了半月,怎得王孤就突然到了强弩之末!

  她瞬间红了眼眶,来不及思索更多,身体一时无力,往后倒去,好在王孜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站在身前的她。

  王稚也时刻注意着顾倾墨,见她差点摔倒,脸色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上前沉着嗓子轻声安慰了一句:“撑住啊阿离,大伯还在等你。”

  顾倾墨轻而急促地呼吸了一阵,

  掐着王孜的手臂,低吼:“你为何不早说!”

  王孜无辜被迁怒,也不恼,蹙眉沉声回道:“我不知此事,明明昨日回府还好好的。”

  顾倾墨横了他一眼,借着他手臂的助力,勉强站稳身形,便立刻松开手,仿佛十分嫌恶。

  王稚瞧顾倾墨与王孜之间如此不睦,微微震惊,心里开始替顾倾墨打算起之后顾倾墨落脚之处来。

  顾倾墨浑然不知王稚想法,亦步亦趋上前,朝着皇帝下跪拜道:“陛下。”

  皇帝回过神来,双目茫然地看着龙辇前身形单薄的女子。

  顾倾墨尽量稳住嗓音:“阿离欺君罔上,是阿离辜负了陛下和父亲的信任,阿离自知有罪,故而不曾伸冤辩解。”

  她深呼吸几口,勉强地抬起沉重的头,仰视着高坐的皇帝,仰视那个小时候会抱着自己飞过头顶的男子,沙哑着嗓音道:“可父亲殚精竭虑为大晋数十载,一生尽忠职守,不曾有过悖逆......”

  顾倾墨说到此,忽然哽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目泛上浓重的水雾,遮挡视线,眼前一片模糊。

  “陛下——”

  “好了!”皇帝忽然沉声道,“立刻起驾,改道王侍中府,朕要去...朕带着你,去送舅父最后一程。”

  皇帝也不禁哽咽,双手捂脸无声半晌,才复又抬头,对着王诺道:“章华台那边,便先不要传消息过去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怕是承受不住,容后阿离再进宫告诉太皇太后吧。”

  “是。”

  一行人即刻改道王侍中府,无人再思考顾逊白为何要将皇帝拦在半路一事。

  但顾倾墨仍旧心中有个结,趁入府忙乱之际,在角落边扯住顾逊白问道:“今日不会再有别的事了吧?”

  顾逊白见此处人多口杂,王孜又跟在顾倾墨身后,不便详细告知,只回道:“应当已经处理完毕。”

  顾倾墨沉着一张脸,轻声道:“麻烦三哥立刻去找阿雾,先不要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只说我在此处,要他即刻过来!”

  顾逊白不假思索,立刻应声而去。

  王孜瞧着顾倾墨毫不避讳自己,微微惊诧,但更是奇怪顾倾墨为何要让那位叫阿雾的先生立刻来王侍中府,心中沉积了许久的谜团好像正在逐渐现形。

  “你——”

  “我们本就知根知底,没什么好避讳的,”顾倾墨一边向内快步走,一边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忽然停下步子,望着身后差点撞上她的王孜,沉声道,“你年少失孤,王侍中亲历亲为养你长大成人,你可千万不要忘了他这份恩情。”

  王孜的眉心微蹙,品味出顾倾墨这句话中隐藏的深刻秘密。

  他一时愣在原地,瞧着顾倾墨进屋,却没有及时跟上去。

  他也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敢进屋,听着屋外呜咽不止的哭声,看着院中冲喜的上好棺木,他的思绪忽然飘远,面前这一切好像都变得及其不真实起来。

  王孤,抚养他长大的族中长兄,当真要走了吗?

  没有任何预兆,即将驾鹤西去。

  顾倾墨进屋的时候,皇帝正在安抚塌上的王孤。

  王孤似乎提出了什么请求,皇帝连声应下。

  她站在屋中,却在瞧见病榻上的人时,不敢再往前一步,不敢,也无力。

  她瞧见那个做事雷厉风行,一双鹰眼如隼,瘦削身躯仿佛能撑起大晋一片天地的大晋侍中琅玡王孤,此刻就软绵绵地躺在那张古朴的床上,容色灰败,双眼凹陷,双目无神。

  一双手如枯枝般,被皇帝握在手中,须发皆白,好像忽然之间就老了下去,毫无预兆地枯败,变得十分陌生。

  “阿离!”皇帝见顾倾墨愣在门口,喊她道,“快过来,同你父亲说会儿话。”

  顾倾墨缓缓地朝着那个病榻上的老人走去,眼中的泪水不由自主地积蓄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她的阿翁病逝前,也是这个样子躺在那张阿翁极爱的雕花的老檀木床上。

  那双从前总爱揉她发顶的手,变得干瘪瘦弱,攥着她的小手,然后渐渐没了温度,任凭她怎么哭喊,阿翁都没再醒来。

  阿兄将她从阿翁身边拉开,将她抱出阿翁的院子,抱着她说,阿翁睡着了,阿翁驾鹤西去了,阿翁做神仙去了。

  可她只想要阿翁,不想要阿翁去做神仙,阿翁分明就是死了,阿翁不会再回来了......

  “阿离...”王孤的声音沙哑地不像话,朝着顾倾墨喊了一声,向她伸出手去,“好孩子,别怕。”

  顾倾墨瞧着那双与阿翁如出一辙的枯枝般的手,眼泪瞬间断线般往下掉,她扑到王孤身旁,跪在他床头,紧紧攥着那只只剩下一张皮的手。

  皇帝默然,瞧着屋子里的光景,难免垂泪,便带着屋子里的人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好让王孤好好同顾倾墨说会儿话。

  “叫人算计了?”王孤等皇帝走远,用另一只空手,拍了拍顾倾墨的后脑勺,想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轻柔地同小辈说话,还微微带着笑容。

  顾倾墨泪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王孤神色,但听他说出这么一句,瞬间哭出声来,她拼命擦干眼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马失前蹄。”

  王孤笑了:“你爹娘在天上护着你呢,哪能这么容易让你去陪他们。”

  闻言,顾倾墨的心更是揪在一处,喉咙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开不了口。

  王孤看着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吃力:“小七,舅公陪不了你了,往后的路,你要心中有数——”话还没说完,他便又咳嗽了起来。www.sxynkj.ċöm

  顾倾墨忙去给他缓气,眼泪却决堤一般下落,染湿了王孤的枕头。

  她在芮之夕身边见过很多垂死之人,回天乏力,她心中有数,便是阿芮的师父来了,今日也留王孤不得了。

  王孤咳了一会儿,缓过气来,认真着神色继续道:“子衿是个能依靠的人,你来之前,舅公已经嘱托过你叔伯兄弟了,不必顾念舅公,你早日出嫁,于你在这京中,也是依靠。”

  顾倾墨摇着头,轻声呜咽道:“小七错了,小七该早早从大理寺狱出来,不该让您操心的。”

  王孤笑了:“傻孩子,人有生老病死,舅公活到这把年纪,已是常人难享之福,只是原本还以为能看到你生儿育女,谁料昨日还好好地,今早便起不来了。”

  “舅公......”

  “小七,”王孤轻声道,“陛下不会再追究你欺君之罪,这是舅公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门突然从外面“吱呀”打开,顾倾墨瞬间回过头去。

  王孤想探头去看,无奈实在没有这个力气,只能无力地用气声问道:“是容离吗?”

  顾倾墨看到门外逆光立着的人,双眼更是忍不住落泪,喉头泛上强烈的酸楚。

  她缓了会儿气,回头对王孤道:“不是容离,舅公,阿离出去叫容离,待来人与您聊完,阿离再让容离进来。”

  王孤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松开顾倾墨的手,一言不发。

  顾倾墨便从床边起身,她跪的有些久,又哭了一场,险些摔回去,来人即刻上前,出手扶住了她:“阿墨。”

  顾倾墨哽咽着轻声问了句:“外头都有谁?”

  阿雾垂着眸子,哑着嗓子道:“只有十四皇子站在院中不肯走,其余人都在外院之中等着。”

  顾倾墨点了点头,紧紧盯着他道:“别留遗憾。”

  言毕,便松开阿雾的支撑,退了出去,最后瞧了屋中一眼,只见阿雾回首望着她,目光深沉,眼尾却是泛着微红,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阿雾紧紧盯着缓缓阖上的门,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痉挛。

  “阿离,是你来了?”王孤望着病床前身长玉立,一身儒雅之风的青年,试探着开口。

  他曾见过这青年的,在顾倾墨身边,无数次。

  顾倾墨合上门,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脱力一般,拖着身子走到院中。

  晋承偲一眼便瞧见她出了屋子,从廊下冲到顾倾墨面前,扶着顾倾墨的一侧手臂,仰起头看着她:“哥——,姐姐。”

  晋承偲及时改变的称呼,让顾倾墨愣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想起她女扮男装一事早已被拆穿。

  她看向晋承偲,轻轻应了一声。

  晋承偲目光焦急地盯了她片刻,忽然把她往下拉。壹趣妏敩

  顾倾墨只好忍着头昏脑胀,双目无神地蹲在晋承偲面前。

  不料晋承偲伸出手,用内衫的衣袖仔细擦干净了顾倾墨方才哭花的一张脸,双眼流露出无限心疼:“姐姐,你扶持我吧。”

  顾倾墨仍旧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痛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晋承偲所言,只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晋承偲却一脸认真地盯着顾倾墨,又重复了一次:“姐姐,你扶持我吧,虽然我知道我出身没有大哥那般高贵,年纪又小,也不够聪明,但是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好好努力,将来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会给这大晋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也会护你一生周全。”

  “你扶持我吧!”我会做你最听话的棋子,会保护你一切秘密,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顾倾墨坐在湖心亭内,望着亭外漆黑一片的药湖,将手中白纸折就的莲灯放进去。

  她双目无神地盯着那莲灯漂浮在药湖之上,微弱的烛光落进她的眸中,星星点点,很是漂亮。

  但那微弱的光芒根本照不亮她的面容,她的心。

  她此刻脑子很乱。

  王孤于今早子时闭眼,她在王家忙完回府,又听沐辰和晓艾说了祭天仪式阿雾安排一事,好不容易坐下,先前的事堆积在脑中,整个人乏力的很。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吗?”顾倾墨哑着嗓子问了这么一句,人却仍旧无力地靠在美人靠上。

  身后阿雾沉默良久,只道:“说完了。”

  “说了什么?”顾倾墨追问。

  阿雾蹙眉,呼吸有些不畅。

  顾倾墨回身盯着他,嗓音沙哑:“王侍中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雾垂着眉眼,沉默不语。

  顾倾墨的眼中又渐渐积蓄起泪花:“阿雾,别再恨他了,当年的事本就不是他的错,况且人死不能复生——”

  “他问了阿娘是怎么走的。”阿雾打断顾倾墨的劝告,沉声道。

  顾倾墨沉默了,阿雾也一同沉默着。

  顾倾墨沉默是因为,她明白阿雾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解开这个心结。

  阿雾沉默却是因为,他想到他和王孤在那屋中两厢沉默,却就在他要离开那间屋子之时,王孤忽然问他这个问题,那是他昨日与王孤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今生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雾从小期盼着能叫一声父亲,却在那人临终前,吝啬于这两个字。

  可他到此为止,仍旧没有后悔。

  他刚想转移话题,顾倾墨便开口道:“小十四今日对我说,让我扶持他。”

  阿雾瞬间抬眼,紧紧盯着顾倾墨:“你怎么说?”

  顾倾墨蹙眉沉默片刻,哑着嗓子道:“我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

  阿雾双手互相仅仅捏住,沉默不语,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倾墨叹了口气,望着东方天边渐渐氤氲而上的红霞,道:“盛京的棋局,要去旧子,落新子了。”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状元更新,伤逝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