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方才还歌舞升平的观月台,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陛下!臣要为十三年前芍山之乱惨死的顾家人伸冤,求陛下为他们平反,还他们一身清名呐陛下!”崔盛渊俯首于观月台之上,纵横交错的额头磕在光滑的地面上,掷地有声。
苏介浑身的鲜血逆流,手脚皆变得冰凉。
他瞬间扭过头来盯着面前仍旧微微笑着的顾倾墨,失去血色的嘴唇缓缓翕动:“青...青?”
“崔老,”皇帝沉闷而颇具威严的声音于首座响起,在这宽阔而寂静无声的观月台内,显得十分具有压迫性,“起来说话。”
崔盛渊却仍旧以额触底,丝毫没有要抬头起身的意思。
众人紧张地看着观月台上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的崔盛渊,小心翼翼地去睨皇帝的脸色。
世人皆知芍山之乱乃皇帝逆鳞,早些年那个加封尚荣将军的,不也是为顾家人追封美谥而遭株连?
崔盛渊活了这么一世,临了反倒拎不清,上中秋夜宴来胡说八道。
还真是找死。
众人心中皆是这样的想法,觉得他遭受的打击太大,而今已经失心疯,不得治了才会做出这等昏庸之事。
崔盛渊却开口道:“陛下,老臣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今日斗胆提及旧事,实在是因时日无多,想要在头脑尚且清醒之前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到了奈何桥头,也不至于无颜面对顾老,抱愧转世。”
皇帝没有开口,只是沉着一张脸紧紧盯着跪伏在观月台上的崔盛渊,盯着那个老了老了也不忘给他找诸多麻烦的臣子。
众人一颗心都悬着,不敢妄动,而嫔妃们自是不敢妄言此事,各自心中小心翼翼地打着算盘。
一时之间,竟陷入僵局。
崔盛渊仍旧跪伏在观月台上,大有皇帝不将此事翻案,他便长跪不起的气势。
皇帝仍旧高高在上沉着面色,众人屏气吞声,四顾无言。
“青青,你究竟想做什么?”苏介缓缓将顾倾墨悄悄搂入怀中,哑着嗓子在顾倾墨的耳边呢喃。
他此刻心中担心地厉害,崔盛渊能够做出这等事来,明显是顾倾墨动了手脚,可苏介并不觉得此刻时机成熟,值得顾倾墨冒着风险让崔盛渊起头翻案。
他狠命地嗅着顾倾墨的味道,像是要将这气味深刻地印在自己的肉体之中,永不分离一般。
他实在想知道顾倾墨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们是夫妻啊!
“我想要......”顾倾墨的眼神空洞无神,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一般。
在苏介看不到的地方,她缓缓开口道:“我想要无牵无挂地前行,想要还我父兄清白,想要为十三年前枉死的乘风将士沉冤昭雪,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这些。”
苏介有一瞬间的愣怔,他刚要将顾倾墨拉开去看她的表情,皇帝便开口道:“朕说了,让崔老起来说话!”
此言一出,立刻有两个神策军士兵上前,将跪伏在地上的崔盛渊拉起,架在两人之间。
往日盛气凌人的清河崔家家主,而今就这般被两个士兵架在皇帝面前,朝臣面前,皇子面前。
“陛下!臣恳求陛下——”
“崔老!”皇帝忽然打断崔盛渊的话,沉声道,“你是昏头了吗?”
崔盛渊痛苦着面色,眯着一双眼盯着皇座之上的人,颤声道:“陛下,老臣清醒得很!”
皇帝厉声追问道:“那你如何说当年芍山之乱顾氏有冤?当年顾氏所犯罪行历历在目,大晋之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崔老而今所言,难道是要说大晋百姓都错了不成?要说先帝乃是他人所杀?要说这十三年来,众人都信错了人不成!”壹趣妏敩
崔盛渊深深地喘了两口气,似乎被身旁两个士兵架地喘不过气来。
但他仍旧不改态度,有气无力地道:“陛下,当年顾氏功高震主,权倾朝野是不假,但顾醴绝对没有弑君,顾枍小将军也绝不可能通敌。”
“崔老,你想清楚了再说话,”皇帝抿着嘴唇瞪着观月台上的崔盛渊,“此处可是观月台,底下坐着千万人,不是只有你我,更不是你的崔府!万事得讲证据。”
崔盛渊颤颤巍巍地挣脱开身旁两个士兵的禁锢,跪倒在地,长呼道:“顾右丞在天之灵,祈佑你和桑泷长公主的女儿,顾倾墨能够为你们诉诸冤情!”
“崔盛渊!”皇帝猛地站起身,厉声斥道,“你究竟在玩弄什么把戏!”
闻言,僵立在原地的晋承偲眼尖地瞥道那观月台上的崔盛渊,好似往顾倾墨那边看了一眼。
他浑身一震,连忙跑上前去拉顾倾墨的手腕。
苏介疑惑地攥紧顾倾墨,问道:“十四殿下,你做什么?”
晋承偲着急地扯着顾倾墨的手腕,低声呵斥道:“你没看到崔盛渊这是有备而来,要取姐姐的命吗!”
苏介的心猛地一跳,忙扭头去看观月台之上的崔盛渊。
只见崔盛渊以头抢地道:“琅玡王家的十二小姐王离,正是当年洛阳顾氏名满大晋的顾家神童,顾倾墨!”
苏介瞬间僵在原地,不由得松开了紧握着顾倾墨的双手,心“通通”地跳着,像是要冲出胸膛。
满座顿时响起一阵喧哗之声,更有好事之人伸长脖子去张望顾倾墨所在。
顾倾墨却忙挣脱晋承偲的手,厉声喝斥道:“若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听我的坐回你的位置上去,今日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将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姐姐不会出事!”
晋承偲瞪大一双狗狗眼注视着顾倾墨,似乎要从顾倾墨的脸上找出一丝她胜券在握的痕迹。
可惜,他没有找出。
顾倾墨又推了他一把。
“崔盛渊,朕劝你说话要长点脑子!”皇帝的声音分明染上了盛怒,却仍旧隐忍不发,似乎是在等待着愈发浓重的暴风雨。
天空在这时闪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将皇城照彻,晃得观月台之上的人皆心慌了一阵。
“陛下!”顾倾墨不知何时已从后座站了出来,正站在观月台下。
身长玉立,却不似从前一般风姿绰约,而是挺着一个大肚子,神情却一如从前地孤傲清高,脊背挺得笔直,脖颈细长白皙,十分美好。
顾倾墨没有下跪,而是就那样站在观月台下,望着高坐的皇帝,闪电的余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她如同鬼魅一般美艳而妖孽,似乎她来无影去无踪,像是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你面前取你性命一般。
她脆声道:“臣女顾倾墨,拜见母舅大人,愿母舅夺来的这大晋天下,从今往后不再腐朽不堪,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真正的河清海晏,成为太平盛世,一如从前臣女父亲与母亲所希望的那般。”
“轰隆隆!”方才那道闪电的雷声在顾倾墨话音刚落之时响起,似乎在应和她放肆而嚣张的宣誓与祈愿。
皇帝惊座而起,弓着身子撑在案台上,一双老虎眼瞪着座下的顾倾墨,瞪着那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四年的女子。
满座哗然,皆伸长脖子去看顾倾墨,后面没听清前方发生何事的忙去询问比自己更靠近前方的臣子。
崔盛渊也震惊地抬首望向顾倾墨。
他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顾倾墨会如此脆生生地应下自己的身份。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自己只不过是被这个黄毛丫头当枪使了。
可这绝不可能!崔盛渊摒弃脑中莫名其妙的愚蠢想法,哭嚷道:“陛下!既然顾醴与长公主生女仍在世,且隐瞒身份在京生活数年,想必也是为了替家人沉冤昭雪而来。”
崔盛渊挺起身子,然而他日趋年老,脊背早已弯的不成样子,实在不能够像顾倾墨那般挺直腰板,倨傲地面对皇帝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陛下!请你为顾氏昭雪,查明当年芍山之乱真相!”崔盛渊老迈的声音颤抖不止,几乎快要淹没在观月台众人嘈杂的议论声之中。
“你当真是...顾倾墨?”皇帝似乎不信,歪着头斜视下方不远处的顾倾墨,沉声问道,面上却阴冷地让人望之胆寒。
顾倾墨扬起下巴,那双世间无二的双凤眼中的眸子清冷孤傲,盯着皇帝的时候,叫皇帝也没来由地一阵心寒。
像!真像啊!
他怎么早没发现王离这么像当年的顾醴呢?
尤其是那双眼睛,里头好像浸润了孤高自傲,是天生的盛气凌人,看不起任何人一般,尤其藏着杀气的时候,一眼就能叫人腿软。
像!真像啊!
“是,”顾倾墨的声音无畏而清脆,“我就是顾倾墨,我没死,我回来了,回来...要芍山之乱谋害我父兄的罪首付出代价。”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盯着座下挺直脊背的顾倾墨笑得猖狂而疯癫,伴着电闪雷鸣,几乎像个疯子一般。
满座之人的心皆“砰砰”跳着,像是被这阴森的笑声传染一般,心头不由得生出悸意。
皇帝是疯了吗?被顾倾墨气疯了?
“小七!”太子晋承修方才起身喊了这么一声,皇帝便抓起一个酒盏朝他扔了过去。
“啊!”温淑贵妃王蓉惊叫出声,“陛下!”
“你个逆子!”皇帝怒睁着一双喷薄着怒气的虎眼,冲太子晋承修低吼道,“那是杀了你先皇伯父的罪人的女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嗯?”
“陛下,允修他怎么可能知道,”温淑贵妃王蓉立刻跪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扑朔朔地往下掉,砸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融进那地毯之中,除了一片深色痕迹,并看不出什么异样,“允修,你快说话啊!”
太子晋承修刚好被皇帝的酒盏砸到额角,额角的鲜血便顺着脸庞往下流淌,滴在地毯之上,同太子母妃王蓉的泪水一般,除了一片深色痕迹,并无二致。
他突然一晃神,想起当年顾倾城偷听到他与父皇的对话,想起顾倾墨疯了一样地往外跑......
太子忙跪倒在地,红着一双眼道:“陛下,儿臣知错,可小七的确无辜,她既不知当年芍山之乱阴谋,也绝对没有参与,她只是偷生到而今,她并没有大错啊父皇。”
“她没有错?”皇帝大喘着气,来回走动几步。
忽然停下,冲着跪在不远处为顾倾墨求情的太子晋承修吼道,“那你的堂兄弟们就有错吗?芍山之乱你姑母和她的长女亲手下令杀害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不过都是无知幼子,他们有错吗!”
“父皇......”太子的心微微一颤,望着站在高座之上的皇帝,嘴唇开合,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皇帝横了他一眼,呵斥道:“将太子带下去禁足府中,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陛下!”王蓉又哭着喊了一嗓子。
皇帝厉声怒骂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不堪大用,你也给我回宫去呆着,没事别出来丢人现眼!”
皇帝旨意一下,便有两拨人来带走温淑贵妃和太子两人。
太子一双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帝,心中作痛。
他清楚当年芍山之乱的一切,他清楚顾醴父子并非罪魁祸首,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帮凶。
可他不能说,不是为了这个太子之位,而是父子君臣之道,是他亏欠顾倾城的愧疚歉意也不能使他开口的东西。
他在害怕,他是个懦夫。
“陛下!”顾倾墨朗声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陛下!”苏介突然冲出来跪在顾倾墨身前,“此事皆乃清河崔家崔盛渊阴谋,青青既已隐姓埋名与我相伴,又为何要冒着被处置的风险自认身份?”
苏介朗声质问道:“不知崔老究竟有何目的?难不成只是因为庶人晋承偃与明妃崔氏之死,要你失去对复兴崔氏的希望,便要出来肆意攀咬,见不得小辈们的好?”
“宁王殿下这说的哪里话。”崔盛渊的声音老迈,人也老迈,几乎看不出仍旧是个活人样了。
他回道:“老夫不过为昔日旧友蒙受的不白之冤感到愤愤不平,刚巧得知他们仍有后人留在这个世上,那又如何能够不站出来为枉死之人伸冤?”
苏介刚要回骂过去,顾倾墨便笑道:“多谢崔老,挑在中秋这么个团圆的好时候,省的小七还要祭祀家父家兄,将他们的魂灵请到此地见证这平反的大日子。”
她转身看向崔盛渊,那双眸子里的清冷孤傲仍旧直直地射进崔盛渊浑浊的眼珠子中,她笑道:“毕竟当年枉死在芍山的,可是足有二十万乘风将士,也不知这观月台,今日站不站得下他们。”
“轰隆隆”,又是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在顾倾墨身前劈开,映照的她实在不像个人,颇有些张狂疯魔。
“人死了真的还有魂魄吗?”“都十三年了。”“他们不是死在芍山吗?魂魄能找回盛京来吗?”“我怎么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谁在挤我?”“你后面没人啊!”
满座之人开始窃窃私语。
皇帝怒道:“当年芍山之乱乃是天下百姓共知的罪行,顾氏无可辩驳,累累罪行,哪怕过了十三年仍旧是令人发指!”
又是一道惊雷劈在皇帝的面前。
顾倾墨却仍旧无所畏惧地站在原地,高昂着脖子望着高坐于上的男人,那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男人。
顾倾墨忽然开口问道:“舅舅,你可有一日后悔过吗?”
皇帝微一愣怔,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不理睬顾倾墨,仍旧开口宣判道,声音冰冷无情,像是从前宣判他长兄和妹夫的死刑一般:“罪人顾倾墨,在逃十三年,今于观月台认罪,就地诛杀!”
“陛下!”苏介忙厉声制止,声音几乎撕破喑哑,“青青她已经是我苏家人,你不能杀她!”
“拉下去,就地正法!”皇帝目眦尽裂,怒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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