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后难产而死一案,原本是比芍山之乱更久远之事。
谁料在刑部主事许临日以继夜、不眠不休的奔波调查下,快速收集齐了人证物证,证实了温淑贵妃王蓉毒害先皇后一事。
证据确凿,温淑贵妃王蓉无可辩驳,却拒不认罪。
太子不知从何处得知皇帝晋诚有鞫谳意,即刻进宫为温淑贵妃求情,谁料跪在勤政殿外两个时辰都未见天颜。
太子原本颇得帝心,谁也未料到太子因此举触怒皇帝,圣上当夜便下旨废黜太子,旨意于第二日送至东宫,朝野震惊。
太子废黜的消息连同温淑贵妃王蓉的判决一同送至宁王府时,顾倾墨却方才起身。
苏介在书房得知此事,便即刻过来告知于顾倾墨。
“而今太子遭废黜,陛下却未言明究竟降何封号,倒是王氏褫夺封号,贬为庶人,终生囚禁于冷宫之中,”苏介愁眉不展,忧心道,“王氏之事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但太子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倾墨闻言,却只是沉默地在榻上坐了片刻,也看不出究竟是在想什么。
苏介无奈,拿来外衫与她披上,在她耳边故意笑道:“夫人这是修炼成了,空坐着便能物我两忘,神游天外了?”
顾倾墨嗔笑着推开他,自顾自去了外室用早膳。
苏介心中略感不安,落坐在顾倾墨对面,看着她神色如常,试探问道:“青青,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顾倾墨像是不解地看了苏介一眼,随之笑道:“他是踩着我阿姐的尸体进地东宫,我绝不会让他活着从那儿往上爬到顶,而今他却只是被拽下了那个位子,还远远不够呢。”
苏介微微睁大双眼,沉默半晌。
顾倾墨说道:“你方才忧虑之事,兴许的确有晋诚的护子私心在内作祟,但王蓉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不说子凭母贵,若晋承修当真成了皇帝,那王蓉届时便需得是生母皇太后。”
她给苏介也盛了一晚鸡丝虾仁粥,看着他说道:“晋诚答应,朝中那些酸儒能答应?”
苏介接过顾倾墨这碗不早不午的早膳,无奈笑笑,回道:“废太子一事虽顺应你所求,但而今却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何况我们并不知道策划此事的幕后黑手究竟是何目的。”
顾倾墨闻言点头,回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做到这地步,自然不会是为了我。”
“擎等着吧,既然他能将晋承修都玩弄于股间,想来过不了多久,狐狸就该露出尾巴,沾沾自喜了,”顾倾墨给苏介夹了一筷甜酱瓜,笑道,“阿芮从扬州带来的,地道着呢。”
苏介看着碗中的甜酱瓜,无奈地笑着,吃了起来。
顾倾墨却忽然道:“用完早膳,我想去东宫,最后见一面晋承修。”
苏介瞬间抬眼,蹙眉盯住顾倾墨。
顾倾墨冲他笑道:“我这人心肠坏,就想看一看他潦倒模样。”
苏介沉默片刻,咽下口中食物,伸手将顾倾墨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中,一双单凤眼紧紧盯着她,沉着地道:“那为夫陪你去。”
顾倾墨笑着点了点头:“不然怎么要夫君多用一份早膳?自是妾需要夫君陪妾一同前往啊。”
两人用毕早膳,便径直往东宫去,谁人都未曾提起此举日后朝中会否有闲言碎语。
到东宫后,东宫竟冷清清地,连一个小侍都无。
顾倾墨在院中沉默地站着,看向这座考究精致的宫殿,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东宫,却是她第一次如此仰头望着它,打量探究。
这座鲜血染墙、脊骨作梁、长发为帘的宫殿,而今就这般冷冷清清的,在白日的晨光之下,显得那样富丽堂皇、端正而庄严,丝毫看不出它内里的腐坏与凋敝。
顾倾墨看了许久,方才提步入内,逛过前院,到了中庭,仍不见半个人影。
但她就是沉默着继续往下走去,苏介便扶着她走。
直走到一处宫殿之时,顾倾墨一时不察踢倒了一只放在脚边的琉璃花瓶,里头才传出一声急促的咳嗽声,而后响起一个十分虚弱,却是顾倾墨无比熟悉且厌恶的声音。
是晋承修在里头问道:“是谁来了?”
苏介看向顾倾墨,顾倾墨便望着他,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无妨。”
晋承修立刻高声问道:“是小七?是小七来了吗?”
苏介望向内里,帘幕重重,将原本就昏暗的室内遮掩地愈发阴暗无光。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没来由地,竟觉得有些发慌。
顾倾墨一手牵起苏介往里走去,纤纤素手撩起那重重隔绝生机的帘幕,就像一个降临这般肮脏尘世的神女,来给予内里之人下达无情的审判。
她终于走过那重重帘幕,来到了晋承修的面前。
她撩起眼皮望着歪躺在床上的晋承修,眼中一丝波澜也无。
晋承修只穿了一件中衣,就那样斜躺在那张雕刻精美的床上,床头却一盏油灯都无。
他一见顾倾墨入内,双眼便立刻生出熠熠光辉,挣扎着起身,叫喊道:“小七,你来了!月奴,月奴!快看座,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顾倾墨就站在那重重帘幕之前,并未往前半步。
她牵着苏介的手,缓缓改为紧紧攥着苏介的手掌。
苏介看向她,察觉到了她在微微发抖。
晋承修,当真是潦倒了。
“不必了,”顾倾墨开口道,嗓音沙哑沉静,“人都走光了,我也不过是来看看你的笑话,并不打算久留。”
晋承修与苏介皆是一怔。
而晋承修愣怔完,即刻看向顾倾墨身旁的苏介,面色惨白,却尴尬异常。
苏介有些无奈,欲向晋承修行礼,然而一手叫顾倾墨紧紧攥着,只好冲晋承修点了点头。
顾倾墨冷漠疏离的声音随之响起:“当初子衿入狱,多谢你如此莽撞来北苑求我救他,他本该给你面子不进来看你这般颓败模样,但无奈而今他作了我的丈夫,你也不必怨恨于他。”
晋承修垂下脑袋,半坐在床榻上之上,显而易见的,他昨日跪了那许久,膝盖受了伤,又着了寒,浑身软绵绵发着虚汗,行动不便。壹趣妏敩
“现在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他无奈地摊开手,似作轻松地对顾倾墨一笑,“小七,我不怨恨子衿,是我没本事,走到这份上,怕是人人都要笑话,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了。”
顾倾墨冷冷地凝视着他,冷声道:“我想要的,是叫你这一生都永无宁日,要你此生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晋承修惨淡的笑容瞬间凝滞,他沉默良久,才痛苦着表情开口道:“我从未想过你竟恨我至此。”
“我阿姐也从未想到你竟能害她至此!”顾倾墨高声斥道,“她那样好的女子,不论嫁给谁都是那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凭什么那般作践于她!”
“晋承修,你凭什么?”
顾倾墨说完这句,浑身便止不住地像个筛子一般颤抖起来。
苏介忙将她拥入怀中,从心口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粒猩红色的药丸喂她服下,而后捋着她的背顺气。
晋承修见状,神色登时紧张起来,忙问道:“你这是,这是怎么了?子衿,你给她吃的什么药?”
顾倾墨好容易才顺过气来,冷笑一声:“不劳费心,我虽品性不如阿姐千分之一,在夫缘上却是十足的好运气,遇上子衿,他可断不会如你一般居心叵测。”
晋承修被顾倾墨噎了一语,心中苦涩,垂下脑袋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我是对不起你阿姐,但疼惜你的心也一分不曾作假。”
他沉沉地叹出口气,道:“若你是想让我一无所有,那你已经如愿了,我而今真的...一无所有了。”
不只是那太子的宝座,更是父爱、母亲,甚至于一切的一切。
人心悲凉,他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却挣扎不出这泥沼一般的深渊,他晓得顾倾墨绝不会可怜于他拉他一把,他不敢奢望,也着实不配。
谁料顾倾墨厉声道:“晋承修,你此生所受,不过是我们一家人所受痛苦的万分之一罢了!让你一无所有?”
她冷笑一声,冲他怒斥道:“黄口小儿尚且算得清此账,难道你贵为太子,反倒不知什么叫一命偿一命?”
她冷眼瞧着晋承修,口中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钉在晋承修的心上,又生生拔出来,带着血肉淋漓,叫晋承修清醒着受这苦楚。
“当年你与你父亲发动芍山之乱,构陷杀害我顾家远牧一族上下及乘风二十万士兵,是你这条贱命死千万次,下阿鼻地狱千刀万剐都偿还不清的。”顾倾墨恶狠狠地道。
“我会教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什么叫作佛祖尚且所能原谅之罪孽,你的报应,绝不止于此!”
语毕,顾倾墨抛袖离去,苏介被顾倾墨紧紧攥着,只好匆匆朝晋承修点头示意,便匆匆追着顾倾墨的脚步出门去,只留晋承修一人呆坐在空荡荡的东宫之中。
他想,阿城,你也是如小七这般恨透了我吧?恨不得我上刀山下火海,千刀万剐受油锅之刑。
不,阿城那样好的女子,只会亲手给他一刀作了结,然后告诉他,永生不复相见。
晋承修自嘲地笑出声,在那精美却昏暗阴沉的屋子里越笑越大声,竟有种叫人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听了,生出一股子寒意,浸到骨子里,几乎要了人命的错觉。
那癫狂的笑声在顾倾墨的身后愈发显得抓人,但顾倾墨丝毫不在意,只是从心底里又对他多生出几分怨恨来。
而此时,王孜正坐在晋承偲书房之中,细细品鉴着晋承偲一篇新作的文章。
晋承偲在王孜对面安然端坐,丝毫没有局促不安。
他见王孜放下文章,便将自己泡好的茶递到王孜手边,和声道:“承偲不才,让将军见笑了,将军请用茶。”
王孜一闻见那味儿,便蹙了蹙眉,心中一动,问道:“这篇佳作,殿下拿去给顾小七看过了吗?”
手却并不拿那茶盏,只盯着晋承偲,状若无意地问道。
晋承偲瞧他反应,听他称呼,心中缓缓沉下,却面不改色地笑道:“不知将军所言何人。”
王孜一愣,拿起那盏茶轻轻吹了口气,笑道:“雾离茶味浓郁,却不如其他好茶那般香远益清,全盛京只有那顾小七好这口,殿下说下官所言何人?”
他盯晋承偲一眼,将那茶一饮而尽,却一时苦的他险些绷不住脸上深沉却和蔼表情。
当真受罪!他这般想着,便给顾倾墨的头上又添上一笔罪名。
晋承偲却端起自己那盏,微微抿了一口,笑道:“姐姐说雾离味重,是因为适配她,不需要外头多少花里胡哨,内里才是最为重要的,好马配好鞍,什么茶就配什么人。”
王孜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桌上那篇新作的文章,心中思绪百转千回。
晋承偲却忽然道:“将军喝不惯,是因为看不透,圣上说了她即为宁王妃,便一生都是苏家的人,承偲一时不知,顾小七这般称谓,究竟是在说谁了。”
闻言,王孜忍不住冷笑一声。
心道这晋承偲还真是顾倾墨的好学生,说话比顾倾墨还要暗里藏锋,却偏偏不是他能够直言不讳的顾倾墨。
他冲晋承偲微微笑道:“下官口误,还请殿下赎罪。”www.sxynkj.ċöm
晋承偲摆摆手:“将军言重。”
王孜笑道:“但若要按殿下这般说,那阿离还当是我们王家人,今日陛下废黜,殿下应当知道了吧?”
晋承偲不料王孜这般直接说了出来,抬眼望着他道:“温淑贵妃事,承偲略有耳闻,太子此举,实为忠孝难两全。”
王孜见晋承偲这般防着他,不禁好笑,偏生逼问道:“不知殿下可曾去过宁王府,与阿离商讨此事?”
晋承偲这时当真疑惑了起来。
王孜与顾倾墨不和,他一早就心知肚明,今日这样嫌隙日子,王孜进宫不论,还特意绕路来他这寒酸院中坐下,看完文章还要喝茶,而今偏生问起他顾倾墨的事来。
他如何能不绞尽脑汁,要想出个结论来?
但他面上仍是如小儿疑惑般,睁大那双狗狗眼,颇显的可怜兮兮地问道:“此事为何要与姐姐商讨?承偲不知将军何意,还望将军直言不讳。”
王孜见他有心装傻到底,也不烦燥,笑道:“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吧?明年生辰,是该加冠进爵,出宫建府了。”
晋承偲便又为他倒上一盏雾离,静静地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王孜却忽然直言道:“而今陛下膝下凉薄,年纪正好,又有才学能堪当大任的,好似也只有我们阿离亲手教出来的...殿下您了。”
晋承偲倒茶的动作一顿,随之笑道:“将军谬赞,姐姐虽尽心教导承偲,但无奈承偲实在愚笨,这都快加冠出宫了,还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着实惭愧。”
他放下茶壶,一边将茶盏递给王孜,一边说道:“父皇子嗣众多,我又是排后几个,若说承欢膝下尚可,哪里就到了‘堪当大任’这四个字了。”
王孜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那双狭长阴险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笑道:“殿下此言差矣,若除去澜王,凭着殿下这篇文章与苏家的扶持,入主东宫还不是指日可待?”
晋承偲微微一怔,即刻挣开王孜的束缚,面上染上薄怒,却仍旧是恭恭敬敬地道:“将军在承偲这说醉话也就算了,出去外头,可没人拿茶当酒,愿看在谁人的面子上救承偲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王孜却碰倒那盏雾离,盯着那滩茶流动至不再流动。
他笑道:“殿下畏惧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若还有我王家愿意暗中助您一臂之力,殿下还要这般生疏地唤下官将军?出了今日这等太子废黜大事,还要在殿中苦等顾小七的消息吗?”
他抬眼盯住晋承偲,手指却沾了那茶水在桌案上缓缓比划起来。
他脸上带笑,眉眼却冰冷无情:“太皇太后仙逝,王氏犯下这等死罪,太子又失势废黜,王家没有损伤是假的,但下官也请殿下想想,顾小七嫁的,那可是澜王殿下亲如兄弟的宁王苏介。”
“您有把握,自己在顾小七心中的分量超过了她的枕边人?”
晋承偲猛地抬眼盯住王孜,那双狗狗眼中竟生生染上一丝猩红的杀气。
王孜心中笑了起来。
是了,这才应该是顾倾墨看中的人。
他点点桌案:“东宫权当下官送殿下的一份薄礼,今日下官入宫久了,这便告辞,殿下不必相送。”
他说完便径直起身离去,独留晋承偲一人坐于桌前发愣。
半晌之后,他方才猛地醒转过来,却垂眸瞟到了桌案上茶渍绘制而成的一个字。
那字即将干涸,轮廓却清晰有力,像是落笔之人十分坚定。
是一个“待”。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女状元更新,废黜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