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一行人,自梦陵启程归京,车行半日至榕城,天色渐晚,便决定落脚榕城,留宿一夜。
马车行至官驿,缓缓停下。
顾倾墨刚要下车,便听晓艾惊呼出声:“小姐!”
“怎么了?”顾倾墨随即出声问道,却不闻晓艾回答。
她十分疑惑,与苏介对视一眼,苏介向她笑着耸了耸肩,便先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回身将她小心抱下。
谁料顾倾墨一回头,就看到官驿门外,正站着一位妇人。
虽一身素服,却是身姿绰约气质非凡,分明已是顾倾墨等人母亲辈的年纪,却分毫不显老态,西眉南脸,眉眼之间甚至没有一丝细纹。
肌肤白皙,唇红齿白,只是那一双原本灵动勾人的凤眸,颇为沉静冷漠,内里似乎一潭死水,不会因任何事而起涟漪,生生让人品味出一种遗世谪仙的气质。
来人正是顾倾墨的姑母,芍山之乱罪首顾醴亲妹,已故太皇太后的养女,从小在宫中长大的长华公主顾嘤颂。
也是在芍山之乱后,自请为先皇守陵而终身不嫁,而今又前往梦陵去为太皇太后守陵的长华公主。
顾倾墨看见顾嘤颂的那刻,便愣在了原地。
她未曾想到,姑母竟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处,这分明就是在等她,且掐算好了时辰,恭候许久。
倒是顾嘤颂,冷着一双眉眼,将顾倾墨上下看了个遍,那冷漠疏离却暗含深情的目光在顾倾墨十分引人注目的孕肚上单独停留了许久。
而后便微微偏转目光,蹙眉将顾倾墨身旁的苏介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透彻,丝毫不忌讳眼中的鄙夷嫌弃,十分直白地向苏介表达自己的不悦。
苏介被顾嘤颂这般扫视打量,心中一紧。
但他既通过顾倾墨的反应,猜出了面前之人系谁,自然是硬着头皮生生受下这初见的下马威。
毕竟,他已经少受了顾倾墨父母兄姐的审视考察,自然不该再让顾倾墨的姑母对他失望。
他想让顾倾墨的家人都对他安心,例如太皇太后成全他与顾倾墨那般。
洛书言见此,微微一怔,但即刻也看明事态,了然于胸,当即拉着穆思文下跪行礼,口中喊道:“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顾嘤颂轻敛凤眸,一扫垂首的洛书言与略微有些不知所措的穆思文,淡然道:“不必如此乖觉,请起吧。”
洛书言手心微微冒出汗意,颇有些紧张地谢礼起身,丝毫不敢抬头去看这位传说中的长华公主。
顾嘤颂却丝毫不曾在意苏介及其一班侍从似的,直接盯着顾倾墨开口道:“五年不见,连声姑母也不会叫了吗?”
闻言,顾倾墨深深地咽了口口水,迟疑着开口:“...姑母,小七不孝,让姑母忧心了。”
顾嘤颂乍一听到顾倾墨如此微弱沙哑的嗓音,心中瞬间泛上一股浓郁的舐犊情深,但她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想冲上前去抱住这个可怜侄女的冲动。
洛书言一惊,微微偏头看向苏介,不知究竟是否要主动退下避讳。
顾嘤颂余光瞥见洛书言细微的动作,故作姿态地冷笑一声,直言道:“你在盛京运筹帷幄五年,当不至于而今身旁还有会对你不利的眼睛,连句许久不见,本公主也说不得吧?”
苏介微微按下洛书言手臂,示意他在此无妨。
“我还以为你在盛京能活的有多自在,当年想方设法地偷跑回去,甚至连我和你义父那都全不打一声招呼,”顾嘤颂嘴上仍旧固执地讥讽道,心中却隐隐作痛,“原也不过如此。”
顾倾墨冲顾嘤颂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微微哽咽道:“姑母,小七还以为,您此生都不会再愿见到小七。”
闻言,顾嘤颂突然微微睁大凤眸,直直盯着顾倾墨。
顾倾墨却冲顾嘤颂露出一个笑容,突然挺着大肚子飞奔过去,像从前仍旧是女儿家一般时,投入顾嘤颂的怀抱。
顾嘤颂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倒退两步方才停稳。
这吓得苏介连忙靠近了顾嘤颂两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顾嘤颂怀中的顾倾墨,仿佛生怕她出点什么意外似的,那双手还尴尬地抬起在半空中,迟疑着收与不收。
顾嘤颂瞧见了苏介眼中的担忧与紧张,心中稍感平衡。
她迟疑了片刻,才将手贴到顾倾墨的后脑勺上,仍旧如从前一般轻柔地抚摸着怀中十分熟悉的身躯,心中突然窜上一股暖流。
她的声音忍不住地哽咽,开口轻声骂道:“你这死丫头,晓不晓得姑母在秀陵有多担心!你若下次还敢——”
顾嘤颂突然的无声,让顾倾墨心中一紧。
顾嘤颂却在沉默片刻后,绕过这个话题,柔声问道:“这般赶路,身子可否有不适之处?你而今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得仔细着点,之夕在里面,要不要让她给你看看?”
顾倾墨紧紧抱着顾嘤颂,在她怀中摇了摇头,闷声道:“小七无碍,小七只是...以为当真见不到姑母了,心中难受的紧。”
顾嘤颂偏生嘲讽道:“我看你跑的倒是快,怕是晓得我要来梦陵,知道我必定会找你算账,于是便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急匆匆地走了吧?一路佳人作陪,你还想得到我这个姑母?”
苏介一惊,羞讷地垂下脑袋,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顾倾墨脸上一热,终于从顾嘤颂的怀中起身,躲到顾嘤颂身后,紧紧盯着苏介,介绍道:“这是小七的夫君,苏介,字子衿。”
她又冲苏介唤道:“还不快叫姑母!”
苏介忙向顾嘤颂行礼:“小婿苏介,见过姑母。”
洛书言见顾嘤颂似要发作,连忙推了一把晓艾的手臂。
晓艾得了示意,赶在顾嘤颂给苏介脸色看之前,忙道:“公主!咱们要不进了官驿,再说话也不迟,堵在这院中,也实在怪不成样子的,有辱公主殿下身份了呢。”
顾嘤颂嗔怪地瞥晓艾一眼,凤目生威,却因唇角的笑容而显得柔和娇媚,与顾倾墨当真是五分相似,却又是另一种风流绝色。www.sxynkj.ċöm
那是宫中浸养多年的风姿,染上尘世岁月的哀愁后,生出另一种平和而勾人的姿态。
她牵着顾倾墨往官驿中去,嘴上却调侃道:“盛京繁华,多的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你怎么没找个治得住这丫头的,将她嫁去盛京呢。”
顾倾墨掩嘴轻笑,却不去看晓艾一眼。
“公主!小姐!”晓艾气着娇嗔了两声,一瞥身旁的洛书言,见他也正盯着自己,便气恼地先跑进了客栈,“我找芮大夫去了,不与你们这些讨人厌的大人物扯嘴。”
顾嘤颂便与顾倾墨一同笑了起来。
进门前,顾倾墨听到顾嘤颂在她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好久没这么笑过了,真好啊。”
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发酸。
时人无奈,可叹良多。
晚间,芮之夕来为顾倾墨诊脉。
两人相对而坐,屋中无其余人等,中间一豆油灯暖黄,除此之外,便是佳人绝色。
芮之夕一直沉默着未曾开口,因心中郁结与旁的阴郁心思,顾倾墨则是连日来心中郁郁,自然也未曾注意到这点,只微微蹙眉想着事情。
反倒是那昏黄油灯,突然“噼啪”一声,炸出一点星光,唤回了两人思绪。
“如何?”顾倾墨微微笑着,望向芮之夕几乎将自己按红了的手腕,轻柔出声。
芮之夕一愣,忙伸回手,手指颇为无措地摩挲了两下。
她咽了口口水,回道:“忧思伤身,斯人已逝,无可奈何,你当适可而止,寻些旁的正经事,好转移注意力,当下还是养胎最为重要。”www.sxynkj.ċöm
顾倾墨盯着那胡乱跳动的烛火,忽然出口道:“榕城乃是交通要塞,南北往来,水陆两路皆可从榕城过,顺带着附近城池都跟着沾光喝汤,可官驿之中的油灯,竟也有这等货色?”
言罢,手指从那跳动的烛火中掠过,将那本就昏暗的烛光撩地乱闪几番,将熄未熄,甚是晃眼。
闻言,芮之夕立刻便蹙眉怒道:“方才刚与你说当下养胎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怎么——”
“我与苏介身份非同寻常,此次回京也并未遮掩足迹,榕城官员不可能不知晓我们到此,”顾倾墨打断芮之夕所言,凝眉深思道,“可他们却仍旧这副做派,是当真将我们作傻子糊弄啊。”
“顾倾墨!”芮之夕怒吼斥责道,“大晋多少地方如此,那是经年累月顽疾沉疴,你一一管得过来吗?”
顾倾墨望着那因潮湿而火势微弱的油灯,面无表情地沉默不语。
但芮之夕知道,那是顾倾墨在衡量谋划,像是盯着一件死物一般盯着那油灯背后的一切腥臭腐朽,目光之下暗藏杀机。
芮之夕实在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直言开口道:“芍山与榕城相距不远,你明日要去看看吗?”
顾倾墨的目光一凛,方才琢磨着这油灯背后之事的心思瞬间回笼,却茫然无措地不知该投入何处继续思考。
芮之夕继续说道:“你自当年路过芍山那一回后,就没再去过,而今芍山变化甚大,若是你想,去看看也是好的。”
“你不是叫我不要忧思太过?”顾倾墨抬眼望向对面而坐,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芮之夕,沉着面色直言道,“那为何还让我去芍山看看?你该是比任何人都晓得那个地方带给我的伤害。”
芮之夕浑身一颤,想起了顾倾墨身上那病,心中忧思愈发严重。
她迟疑着开口道:“当年你一把火,烧了芍山七天七夜,大雨都浇不灭,最后竟是将芍山烧了个精光,方才熄止。”
“我葬不完那么多尸骨,”顾倾墨声音清冷,面无表情,“又见不得那些曾与我嬉笑打闹过的叔伯兄弟,成了冷冰冰发臭的尸骨,却仍要任凭乌鸦蚕食。”
她冷漠的声音,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芮之夕明白,那是顾倾墨心中的伤痛,此生都无法治愈。
她是从尸堆里爬过的厉鬼,带着二十万人的愤怒与冤屈苟活至今,没有一日不是在仇恨之中浸淫着成长,没有一日不会回想当年在芍山看到的场景,反复琢磨加深印象。
她就是这般心狠之人,浑身冷地怎么捂都捂不暖,连同那颗心一起,献祭给了那二十万冤魂。
可顾倾墨仍在冷漠地说着:“索性一把火烧了了事,天大地大,总没有骨灰飞不去的地方,说来也可笑,我总觉他们这般才总算是自由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不必年纪轻轻就将一生葬送给反手捅他们一刀的国家,不必妻离子散等到年老迟暮架不了快马,他们想回乡便回乡,想去那残破腐朽的天地看看便纵身徜徉。”
“若想复仇,皇宫大内也非鬼魂骨灰的禁地,”她的眸子却还是一样的清冷,“日日钉在皇帝的身后,见证我是如何一步步将他的江山夺到手中,然后还他们清名,还大晋盛世安康......”
顾倾墨忽然不再说下去。
芮之夕紧紧盯着她,听着这般看似癫狂的呓语,心中隐隐作痛。
她开口道:“你心中所愿,他们也必定晓得的,芍山自那之后,数年不曾长出东西,也无人敢涉足,但在某年开始,曼珠沙华忽然漫山遍野地盛开,像是冤魂在昭彰当日罪孽。”
闻言,顾倾墨秀眉紧蹙:“...无人与我说过。”
芮之夕盯着她:“曼珠沙华乃是幽冥之花,我想此事并非巧合,若是你想,你明日便可以去看看而今的芍山,听听当年冤死的乘风将士,究竟想对你说什么话,那些曼珠沙华会告诉你的。”
顾倾墨却忽然将手收回,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罢了,等芍山之乱翻案,我再去不迟,到那时,我大抵能够光明正大地面对他们的询问,告诉他们,大晋晓得了他们一生都是忠臣良将。”
“他们没有叛国,没有谋反,他们是冤枉的,他们惨遭屠杀,而真正的罪人已然俯首,我已经让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再等等吧,等到那天,我才能够清清白白地站在芍山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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