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季昶来到谢瑶府上时,谢瑶正在嘱咐侍女逐一核对西市市署送来的档案。
她见薛季昶来,忙请他到正堂落座,又屏退周围侍女,低声问道:“薛长史,前几日字条上所言之事,如何了?”
“已然告知,料应无碍。”
谢瑶会心一笑,似若无意地问道:“不知是如何处置的?”
“这——”薛季昶迟疑了一下,回答道,“香料并非是特供,只是府中有人至西市采买时,闻着味道香甜,故而买下做成香囊,讨人欢心。”
谢瑶微微颔首,她素知薛季昶为人谨小慎微,只从他怕隔墙有耳,说话间刻意避开“邵王”二字中,便可见一斑了。
她又继续问道:“如此说,是没有做任何处置?”
薛季昶捋着下颌胡须,略一沉吟,问道:“谢巡按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瑶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薛季昶,道:“请薛长史过目。”
薛季昶双手接过,展开细读,是西市武侯铺要求长安县协查缉捕的文书,里面还附着季生欢亲笔写的证词,写明遇袭地点是香铺,遇袭原因是买香料,而袭击者的目的是杀人。
薛季昶脸上笑容僵了一僵,双手交还文书,板着脸,冷声问道:“谢巡按这是什么意思?”
谢瑶垂眼看着文书,反问道:“薛长史心中疑惑,莫非已解开了?”
“没有。”薛季昶回答,谦逊地道,“还请谢巡按指点。”
他拿到字条时,心中就已疑惑,谢瑶是从何得知消息,确定不良人会去西市调查香料一事,只是彼时事出紧急,他不能耽搁,因而也就暂且放下了。
今见谢瑶提起此事前,先将写了杀人劫财的文书给他看,薛季昶便已意识到,谢瑶是在怀疑这场杀人灭口的背主谋是他。
此时若回答疑惑已解,无异于承认凶徒是他指使。
谢瑶慢声细语地道:“这文书出自一小娘子之手,此娘子正是不良人,隶属长安县不良帅沈放麾下。亦是她,带着香饼来找我,求教夜摩香来历。”
薛季昶心中吃惊,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谢巡按知道何处可觅得那香饼?”
“不知,”谢瑶冷眼打量着薛季昶的表情,口中慢慢道,“正因不知,那小娘子才会去西市查探,而今下落不明。”
“什么?”薛季昶胡子一抖,眉头一跳,脱口问道,“你说,那娘子在西市下落不明了?”
“正是。”谢瑶两道涵烟眉蹙起,忧伤地道,“这娘子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实是如我亲妹妹一般。她只是奉命往西市探查,并非刻意要将谁牵扯进来,还请薛长史手下留情。”
薛季昶呆了一呆,陡然直立上身,厉声道:“谢巡按此话,可是在说我薛季昶身为堂堂雍州府长史,竟知法犯法,暗使凶徒杀人灭口?”
谢瑶见他动了怒,忙安抚道:“薛长史稍安勿躁,谢瑶与长史同僚多年,自相信长史为人正直,一向秉公执法,从无徇私。”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季昶语速愈急,“暗指着那香囊主人为求自保,不惜杀害无辜?谢巡按,你这是以下犯上,若传扬出去,便是助纣为虐。”
这话说中了谢瑶的言外之意,她笑而不答,只看着薛季昶。
薛季昶断然否认道:“不可能,宽仁友孝之人,岂会做出这种残忍无道之事?我薛季昶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绝不是这种人。”
“薛长史看人之眼力,谢瑶信得过。”谢瑶抬手,示意薛季昶且先坐下。
薛季昶恢复端坐姿势,也觉得自己方才失态,拱手道:“方才下官失仪,谢巡按莫怪。”
“无端疑人,毁人清誉,该谢瑶向薛长史赔礼。”
说罢,谢瑶顿首,薛季昶连忙还礼,口中连称“不敢”。
两人复又端坐,谢瑶道:“既然此案并非牵扯了香囊主人,那便确与大义帮有关无疑了。我那妹妹,恐怕也是大义帮掳走了。”
“大义帮?”薛季昶听着名字耳熟,垂头想了一想,忽然道,“前些年长安县百姓受帮派搅扰,终日不得安宁,曾联名请求长安县令整治,列出诸多帮派名称,闹得最凶那个就是大义帮。”
“正是此大义帮。”
“我记得,三年前陆县令上任,保荐沈放为不良帅,自那之后,长安县诸多帮派皆规规矩矩,连大义帮也不例外。不知这香饼与大义帮有什么关系?”
“沈放带人重勘现场,找到了一块残余香饼,名为夜摩香。后从人犯口中得知,事发时,人犯正在家中宴请客人,而这位客人,正是大义帮当家韩肆。”
薛季昶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细细琢磨,不觉点头道:“那位小娘子查香饼来历时遇袭,牵扯这香饼的只有那位和韩肆,想在香铺中杀人灭口的,非此即彼。”
“正是,因而要请长史恕谢瑶出尔反尔了,在查清大义帮是否为真凶之前,康和杀人一案不能结。”
薛季昶沉吟片刻,道:“既然此香已直指大义帮,再有人想牵扯那位,便会显得牵强了。谢巡按一片为民之心,令人敬佩。”
谢瑶谦逊一笑,取过放在案头的古籍,对薛季昶道:“完璧归赵。”
薛季昶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两手托着左右端详,抬眼见谢瑶含笑看他,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信不过谢巡按,只是多年劣习,改不了。”
“向闻薛长史爱书如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谢瑶打趣道,“这卷古籍到我手里,我可是连动都没敢多动一下,就恭恭敬敬放在案头了。”
薛季昶闻言,朗声大笑道:“古籍再珍贵,毕竟只是形,其中所记,才是神。”他抚摸着古籍,叹道,“只可惜,所存有限,不能目睹先哲圣贤之全貌。”
“有长史这等爱书之人,着意收藏看护,是后世之幸,利在千秋。”
薛季昶摆手道:“巡按过誉了,我哪里是为了后世花这心血,单只是为了自己一饱眼福而已。至于后人如何,生不满百,我可不怀这千岁之忧。”m.sxynkj.ċöm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而笑。
该说的既已说完,薛季昶便也再多留,起身打算告辞离开。谢瑶送他出门,两人沿堂前甬路缓步往门口走去。
薛季昶忽然问道:“巡按方才所言那故交,是在神都结识?”
“当年那件事,牵连甚广,一夕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家中男丁斩首,女眷没入掖廷。我与她便是相识于掖廷中,后皆得陛下赏识,只是际遇不同,我选为女官,而她留在宫中侍奉。”
“既是留在宫中侍奉,为何又成了不良人?”
谢瑶听出薛季昶言外之意,“长史放心,她并非是神都派来,查通玄匦中那封秘奏的。”
“在宫中侍奉,等闲岂能随意出宫?”
谢瑶笑道:“长史有所不知,她的确是个特例。当年因陛下每每见到她时,都会心生欢喜,故而赐她名为季生欢,自小到大,陛下待她之娇宠,恐怕也只有如今张氏兄弟可及了。自我来长安后,与她见得少,她便求了陛下,让她来长安住些时日。”
“可她不在巡按府。”
“沈放抓康和那一日,她也在。亲眼见了沈放出手不凡,一表人才,便说什么都要去当不良人。”谢瑶抿嘴轻笑,“小女儿家心思,我也不好硬拦着不许她去。”
薛季昶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沈放那人,只远观时确是个招女子喜欢的。但也只是远观而已,离得近了,稍有龃龉,便要被扔出去。他那性子,得磨,玉不琢不成器。”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谢瑶又低声道:“说起张易之兄弟,陛下……”
“谢巡按,”谢瑶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薛季昶给打断了,“慎言。”
谢瑶环顾四周,此时是在她府中,且身旁十步之内并无旁人,只她和薛季昶站在院子当中。
薛季昶道:“巡按可知当年郝象贤之事?”
谢瑶点头,低声道:“听闻,垂拱中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因对陛下摄政不满,私下在家中随口说了两句,就被有心人罗织,最终落得个下狱斩首。临刑前,他曾吟诵《讨武曌檄》,声音朗朗,全无惧色。”
薛季昶念及故人,叹息不已,良久才道:“而今,有心人仍在,性命攸关,不可儿戏。”
“谢瑶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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