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入正堂,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季生欢尚未开口,便见沈放含笑摇头。
她无可奈何地道:“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不行?”
沈放道:“因我知道无论这办法是什么,都只有一个目的。”
“你可知道,若薛思行将你带回宫,面见陛下,等待着你的会是什么?”
沈放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昔年我父临刑前,高声诵读骆宾王《讨武曌檄》,以武后心胸之狭窄,即便我父已成为刀下冤魂,亦不能解恨。”
“你既然知道陛下会将这恨意转嫁到你身上,那就该听我的。”季生欢握住沈放的手,“离开这里,沈放,以你的身手,只要你想走,没人留得住你。”
“我若走了,薛思行怎么交差?”sxynkj.ċöm
“我随他回去就是,陛下之所以特地嘱咐,让他支开我之后再擒拿你,说明我对你的情深义重,陛下心中一清二楚。”季生欢直视沈放双眼,“陛下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
“我又何尝不是?”沈放反手握住季生欢的手,“抓我归案是考验薛思行,何尝不是也在考验你?你早晚都会知道我被抓走,也会知道我因何入狱。武后在等着看你怎么选择,是为了我去求她,还是为了她而旁观我问斩。”
“我知道。”季生欢垂下头小声道,“我知道陛下想知道答案,就如母亲想知道嫁了人的女儿还是否会将自己放在心上。”
“因此我不能独自离开,你更不能为我去向武后求情。”沈放用力握了握季生欢的手,“立刻动身回大明宫去,只作不知此事。待到武后问起时,只说我不曾对你提及过自己身份。”
“我做不到。”季生欢抬眼瞪着沈放,泪眼婆娑地摇头,“我知道你有本事能逃出牢狱,可若陛下,陛下见着你后当庭赐死呢?沈放,你很清楚,这并非没有可能。”
“这也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沈放用指腹抹去季生欢眼角泪水,安慰道,“昔年我阿爷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武后定会将我公开处斩,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我不管,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也绝不能看着你去冒险。”季生欢两手抓住沈放的手,态度强硬地道,“此事你必须要听我的,就像当日在树林之中我听你的话离开一样。”
沈放苦笑道:“当日我许诺一定回来找你,并未失言,你该继续听我的话,不是吗?”
“当然不是。”季生欢断然否定道,“当日我听话离开,并非贪生怕死,危机之中只想着保全自己,弃你于不顾,而是因为彼时彼刻情形,我留下会拖累你,最终落得两人都逃不脱。”
“现如今与彼时彼刻一样,唯有你在武后面前能彻底置身事外,我才能毫无顾忌地逃离牢狱,否则一旦我越狱离开,武后定会认为你也参与其中。”
“不一样。”季生欢说完,又用力摇了摇头,“不,就算一样,我也绝不会再次弃你而去。”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沈放,“你知不知道,在驿站等你回来那些时辰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实在太难过了,哪怕让我与你死在一处,都好过那样的煎熬。”
沈放闻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季生欢知道,这样的话若放在平常日子里,沈放定会因为心疼她难过而点头答应她的任何条件,可眼下是生死关头,踏错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因而沈放一定会对这些话无动于衷。
“沈放,就算撇开私事不谈,你也总要对得起魏公嘱托吧?”
“嗯?”
“魏公让你查张易之谋逆的证据,咱们前前后后查了好几个月,竟是半点线索也没有。好不容易逮到了吴实,现如今又成了个死的。你说,你要怎么向魏公交代?”
沈放先发制人,“你留在长安县,一样能查出杀吴实的凶手,进而得到张易之意图谋逆的证据。”
“可你忘了,到那个时候,在长安县暗中结党图谋不轨的人就是你了,我查到的所有罪证,都只不过是在证明你的罪行。”
“我现下逃离,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沈放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谋逆罪名仍旧会扣在我头上,查到的罪证仍旧只能证明我的罪行,不是吗?”
“当然不是!”季生欢的脸上露出诡计得逞的得意,“只要我们两个一起消失,此事定然会不了了之。”
沈放面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嘴上却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季生欢解释道:“当年阿瑶姐姐含冤入狱,我去找张易之时,他曾说,他陷害阿瑶姐姐并非是想让自己人当上长安巡按使,而是因为我。今日之事,细细想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哦?”
“沈放,你觉得魏公对陛下说张易之意图谋逆,陛下为何不信?”
“武后知道魏公忠于李唐子嗣,因而认定魏公所作所为都是为太子谋利。”
“正是,疏不间亲,对于陛下来说,张易之才是忠心耿耿,而魏公呢?只不过是一个时时刻刻惦记着要让陛下还政给太子的李唐旧臣。”季生欢指着自己道,“我就不一样了,我自幼跟在陛下身边,能有今时今日全都是陛下所赐,一定从心底里盼着陛下好。”
沈放语调平平地道:“若我没有记错,谢巡按能以女子之身高居庙堂,成为长安巡按使,也是因为武后,难道你想说,武后不曾疑心谢巡按?”
“陛下当然疑心过阿瑶姐姐。”季生欢坦然承认,“可我又不是阿瑶姐姐,阿瑶姐姐饱读诗书,熟知吏事,本就是一匹千里马,遇不上陛下这个伯乐,也可能被其他人赏识。我呢?除了贪玩,在御前侍奉哄陛下开心之外,什么都不会。”
“这话未免小看了自己。”
“我小看自己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陛下眼中我就是这样。”季生欢翻身起来,跪在席上,“我所有一切都仰仗陛下,是以绝不会转而投靠太子,更不会希望陛下还政给太子。”
沈放略一沉吟,将她这几句话前后细细想了一想,了然一笑,“在朝野消息上,武后信任你,甚至超过信任张易之。”
“不错,因此张易之要想方设法离间陛下与我的关系,他很清楚,别人对陛下说他谋逆,陛下只会将信将疑,甚至完全不信。可若我出面言及此事,结果就不同了。”
“武后定会相信?”
季生欢一口咬定道:“只要有真凭实据,陛下绝不会认为我因别有所图而诬陷张易之。”她直身向前,两手分别按在沈放膝头,脸凑到沈放面前,与他近在呼吸之间,“我要同你一起离开,一起去找证据,再一起入宫向陛下禀明此事。”
沈放凝视着她双眸,沉声问道:“如此,你便是亲手将武后推开了,舍得吗?”
季生欢的眼神晃了一晃,没有立刻回答。
她心里明白,假如今日薛思行没有将沈放带回去,而是告诉陛下,沈放被她救走,就意味着她公然反抗陛下旨意,这是陛下绝难容忍之事,即便最终查出沈放是无辜的,陛下恐怕也不会原谅她了。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季生欢勉强挤出笑容,“待陛下息怒了,我再去负荆请罪。虽然破镜重圆难免裂痕仍在,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沈放抬手抚了抚季生欢的面颊,“我并非必死无疑,全无生路,也不想看到你与武后生出嫌隙。”
“你执意要随薛思行回去,就是为此?”
沈放点头,“你说过,你自幼跟在武后身边,武后之于你如同阿娘一般。失去武后,对你来说一定是撕心裂肺般疼痛,我不想你难过。”
“不想我难过,你就听我的话,不要随薛思行一起回去。”
“生欢。”
沈放无奈地唤她名字,可季生欢根本不想继续听他说话。
季生欢起身打开门,径直走出正堂,拾级而下,缓步来到院中,停在薛思行面前。
薛思行冲她点了下头,“季娘子深明大义,薛某感激不尽。”
“薛将军真感激我,不如替我办件事?”季生欢笑眯眯地道。
“季娘子请吩咐,只要薛某能办到,绝不推辞。”
“好。”季生欢迈步上前,手腕一抬,银簪贴在薛思行脖子上,“有劳薛将军送我二人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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