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酒从才入夜喝到一更天,谢瑶一言不发,季生欢也沉默不语。两人你一碗我一碗,自斟自酌,只顾埋头饮酒,直到将冬郎买回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季生欢已经醉了,以手托腮,看着谢瑶,嘿嘿笑道:“阿瑶姐姐,我知道,你与我饮这场酒,是要与我绝交,酒已饮尽,你我该分道扬镳了。”
她两手撑着食案,晃悠悠地站起来,俯视谢瑶,指着她道:“但是我得告诉你,你错了,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算是,她对你有知遇之恩,没有她,你女子之身又岂能有如今高位?”壹趣妏敩
谢瑶醉眼朦胧地睨了她一眼,“我错了?生欢,你将陛下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她对你好,便会对所有人都好。血亲又如何?垂拱年间借徐敬业谋逆,琅琊王举兵之事,诛杀了多少李唐宗室,”
“那不是陛下本意。”季生欢一挥手,打断谢瑶的话,“就像,就像来俊臣那些酷吏,陛下本是要他们秉公执法,是他们私心作祟,导致冤狱盛行。陛下发现之后,不是将来俊臣他们都治罪了吗?当年事,当年事也一样,是有人挟私报复,蒙蔽圣听。”
“季生欢!”谢瑶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如此说,怎么对得起你爷娘?你阿爷蒙冤入狱,你阿娘含恨而终,归根到底,是陛下要将李唐旧臣连根拔起,让所有人噤声,不敢再为李唐宗室进言。”
“我阿娘?”季生欢踉跄后退两步,冷笑道,“我阿娘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掖廷是什么地方,她难道不知道吗?她狠心抛下我,留我自己孤孤零零面对那些大老鼠,她凭什么要我对得起她?”
“凭她是你阿娘,凭你家上上下下皆是为护李唐宗室而亡。”谢瑶豁然站起来,杏眼圆睁,“当时你年纪还小,我不奢求你能记得这些,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会为了陛下,不顾父辈遗志,陷李唐子嗣于危难之中。若非她,你又岂会家破人亡,被没入掖廷?”
“我在掖廷待了三年,这三年有你。三年之后,出掖廷到殿前侍奉,至如今始终有陛下。我从来没有家破人亡,你救了我性命,陛下也救了我性命,只要你们在,我就有家。”
季生欢用手背抹了把脸,“你常对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陛下以国士待你,你当以国士报之。谢瑶,这就是你报答陛下知遇之恩的方式吗?帮一个唯唯诺诺的太子,去推翻治下这太平盛世的皇帝?”
“我……”谢瑶迟疑了一下,又坚定地道,“不错,我是受她知遇之恩,可这不过是她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朝臣之中与她同心者寥寥,是以她才要着意提拔女官,以为同为女人,这些人就会与她同心。这天下是她从李唐宗室手中窃夺的,终要归于正统。而我……”她垂下目光,连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会报答她知遇之恩,以死谢罪。”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劈头浇下,似连酒也醒了大半,季生欢怔怔地看着谢瑶,“以死谢罪?”
谢瑶抬起头直视季生欢,“我阿娘临终时,我曾向她发誓,此生将尽我所能,扶助李唐子嗣。因而从我接任长安巡按使开始,就注定会辜负陛下。上一次你我喝酒时,我就已下定决心,她这番知遇我无以为报,只好以命相酬。”
“不,不行。”季生欢忙要上前去拉谢瑶,慌乱中忘了两人中间隔着食案,腿撞在食案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谢瑶下意识要抬手去扶她,可又生生顿住,后退两步躲开。
眼看着季生欢即将趴在桌子上,沈放抬手将她扶住,顺势起身,站在季生欢身旁。
陆游原也忙站了起来,待要说什么,转眼见谢瑶面上满是泪痕,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季生欢借着沈放手臂站稳,焦急地看着谢瑶,哭得泣不成声,仿佛下一刻谢瑶便要慨然赴死。
谢瑶的手用力攥成拳,声音清冷地道:“言尽于此,回去之后只在御前给陛下当个开心果吧,莫要再掺和进朝堂是非,也不要再来找我,否则莫怪我不念从前情谊。”
说完,谢瑶径自转身离开,全不顾身后季生欢叫她。
陆游原忙道:“我也先告辞了。”
沈放颔首,看着陆游原紧追谢瑶身后,两人一起消失在门口,这才将目光收回,看向季生欢。她脸上挂着泪珠,努力憋着不哭,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与谢瑶闹成这样,旁人看了也唏嘘不已。
沈放轻声与她商量道:“回去睡觉,好吗?”
季生欢晃了晃头,将手臂从沈放手中收回来,席地而坐,看着空空的食案对面出神。
沈放只得陪她坐下,几度欲言,见季生欢失魂落魄,又只好止住。
对季生欢说完那番话之后,谢瑶不忍看她伤心痛哭,一心想着离开卫所,故而出门后也不辨方向道路,只顾埋头向前走。行了一段距离才发现,这原来是条断头路,前方是一堵高墙,投下浓浓黑影。
前去无路,又无法回头,谢瑶对着那堵墙站了半晌,忽然原地抱膝蹲下,失声痛哭。
“你这又是何苦呢?”
谢瑶闻声抬头,见陆游原蹲在她身侧,手里拿着巾帕,正心疼地看着她。
她忙用手抹了眼泪,吸了吸鼻子,故作正常地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陆游原看在眼中,温声笑道:“天色已晚,谢巡按孤身一人,若有什么事,我这长安县令还不得被那些朝臣,用唾沫星子淹死?”
“陆县令说笑了。”谢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转身背对陆游原,扯了袖子拭泪。
陆游原看了眼手中巾帕,轻轻叹了口气,“你所求不过是陛下归政给太子,又不是兵变逼宫,只要陛下不动太子之位,李唐与武周便是相安无事的。你与季娘子,亦能如从前,何必说那些狠话呢?”
“再不会如从前那般了,”谢瑶直视着夜色,“经此一事,即便我心里知道她不会害我,也还是会提防她的。毕竟她一心为了陛下,被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对于李唐宗室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只是提防而已,人总会有连朋友也不知的秘密。就比如我和沈放,我到现如今也不知道,他刚离开长安那几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好奇但是又不敢问。”
“生欢与你我不同。”谢瑶闭了闭眼,这名字甫一出口,便觉心如刀绞,疼得眼眶发酸,“她虽看着伶俐可人,无忧无虑,其实最善察言观色。她能在陛下身边随侍多年,恩宠丝毫不减,就是因为她懂得讨陛下欢心,不是曲意奉承,而是真心实意地为陛下好,希望她开心。”壹趣妏敩
陆游原了然点头,这种想要讨好的心情,足以让季生欢容不下任何对陛下不利的事。她既已知道谢瑶拥护李唐,便会不自觉地留神这些事,身边人是最难防的。
“她与我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最是了解,我若着意提防她,定然瞒不过她。”谢瑶转过身看着陆游原,面上泪痕已干,“曾与你推心置腹的朋友,防贼一样防着你,是什么滋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再不见她也好,免得伤她。”
陆游原定定地看着谢瑶,“你这话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谢瑶垂眸一笑,落寞地道:“我还能如何呢?这事本就没有可能回头。幸而这一班旧臣中,多数主张静待陛下还政。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陆游原已经知晓。
“只是护李唐子嗣周全,算不得辜负陛下知遇。”陆游原心里在乎谢瑶那句“以死谢罪”,“相反,你这可算帮陛下留住了宽仁名声。”
“我不知道。”谢瑶轻轻摇头,“隽书,陛下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成为皇帝。若有人从她手中夺走这一切,于她而言不啻刺王杀驾。生欢说得对,陛下御封我为长安巡按使,是因为信任我。而我,辜负她的信任,辜负了栽培赏识我的人。”
陆游原急忙道:“你这也是身不由己啊,毕竟,毕竟,唉,总之是陛下有错在先。”
谢瑶心知陆游原这话是帮她寻个无需谢罪的借口,勉强挤出微笑,而后目光转向路尽头那堵高墙。
她选择忠于对阿娘的誓言,没有如季生欢一样放下过去,于这场君臣知遇而言,便是辜负。忠孝难两全,她已做出选择,就要对被辜负的一方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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