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看月亮吗?”洛璟尘指着远处屋檐一角,说:“那里。”随后两道身影轻飘飘地飞过,没有惊动府里的任何人。
蓝锦半倚着虚空,一只手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提着酒坛子,豪饮的模样像仗剑天涯的侠女。
洛璟尘说:“这酒性烈,你少喝点。”
蓝锦颇有些不满意,埋怨道:“我以前一定很喜欢喝酒,我忘了,你也故意不告诉我,害我忘了这个好东西,只能靠葡萄酿解馋。”
洛璟尘去抢她的酒坛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入愁肠,话便多了起来。
“父皇有四个儿子,老二洛璟宇、老六洛璟轩、我还有小九。去年冬天老二死了,端裕皇后也紧接着去世了。洛璟轩资质平庸,我母妃位份最高,也最受宠,大家都猜测下一任皇后是我母妃,下一任太子是我,我也这样觉得。”
蓝锦道:“可是,慧妃娘娘救驾有功,皇上立她为后……听说慧恩皇后半张脸都毁了。”
“她救驾有功,提位份并无不妥,可父皇让她连升三级,洛璟轩成了嫡子。我给讲个故事。”
“嗯。”
“我七岁的时候,父皇听取朝臣的建议,要在我们三个中择优选一个立为太子。”
蓝锦道:“我插嘴一句,不是四个吗?”
“三个,没有小九。”洛璟尘继续道:“父皇考验我们三人的功课,我答得最好,父皇随手赏了一碟桂花糕,我很开心,把桂花糕当战利品一样一路捧回去准备送给母妃,途经御花园时,碰见了洛璟宇和洛璟轩。”
蓝锦问:“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抢了桂花糕,把桂花糕踩进泥土里、踩成泥……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洛璟宇将我摔在地上,踩着我的背,把我的脸往泥里按,对我说,‘你不是最有能耐吗?你不是最受父皇喜欢吗?吃呀,把父皇赏你的桂花糕全部吃了!’”
时隔多年,洛璟尘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记得洛璟宇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
蓝锦也跟着难受,拍拍他的背,说:“皇上和娘娘知道吗?”
“我跟母妃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沐浴梳洗之后,就听说父皇已经在朝堂上下旨,立洛璟宇为太子了。父皇听到了风声,把御花园的宫女太监喊到御前问话。可那时候洛璟宇已经被立为太子,哪个奴才会为了得罪太子呢?”洛璟尘满不在乎地说着,又似在嘲笑无能的自己。sxynkj.ċöm
“是啊,风往哪里吹树就往哪边倒,原不该用皇子之争考验为奴者的风骨。不是说择优选一个吗?你功课最好,为什么还是选了洛璟宇?”蓝锦纳闷。
洛璟尘苦笑一声,“父皇颁布立太子的旨意时,说‘嫡庶有别’。”
“既然如此,他何苦搞那些选贤举能、考验功课的幺蛾子?”蓝锦替他不平,但议论皇帝终究不合适,便换言道:“小小孩子便有那么大的恶意,将来如何当一名仁君?”
蓝锦说着,又打开了一坛白酒。你有故事我有酒,你愿意讲,我侧耳恭听。
洛璟尘继续道:“洛璟宇被立为太子后,私下里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他说,‘你的书念得再好、武习得再勤奋,也只能做个皇子。等到你向本太子俯首称臣的那一天,别说区区桂花糕了,你什么都不配吃,什么都不配得到!’”
“从此我再也没吃过桂花糕。”他说,“桂花糕总让我想起泥土的味道,被人践踏的感觉,像一场散不去的噩梦。父皇起名字的时候就想好了,‘宇’和‘轩’是天空的意思,而我是微尘,呵,微臣……。”
洛璟尘站起身来,月白色长袍显得他长身玉立,与屋顶的月光既相得益彰,又好像要与月光比肩。“是,我尽了所有的努力,收起我的桀骜不驯,活成父皇心目中完美儿子的模样,勤于文武,上悌父母,礼贤下士。为了博得军功,我十二岁去了战场,可我终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威风凛凛,我急于冒进中了南国的暗箭,被送回宫里时我已经没有性命之忧,父皇来看我,我想听他说几句关心我的话,就倒下装睡,没想到,听到了他和肖公公的谈话。”
洛璟尘是一只凶狠的狼,它第一次扒下自己完美的皮囊,将血肉上丑陋的伤疤露出来给一个人看。
“皇上说了什么?”
“父皇没说什么,是肖公公说的,他说,‘当初太子也想去战场,幸亏陛下没同意,万一伤的是太子殿下该如何是好?’”
肖公公是皇帝的贴身太监,他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说,可见皇帝对二人的偏袒之心多么明显。
蓝锦觉得这个皇帝简直不可理喻,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陪他喝酒了。
洛璟尘抢过她的坛子,不想让她再喝了,入手的重量却极轻,惊讶地问:“三坛,你全喝了?”
蓝锦一脸不高兴,拿起另外两个空坛子晃了晃,“啊,这么快就喝没了,还有吗?”
“你是不是女的!三坛杜康陈酿,就算本王喝了也得醉过去!”洛璟尘随手将三个空坛子扔了下去。
坛子被摔成七零八落,引来了巡逻的侍卫,被辰王一个无情的“滚”打发走了。
蓝锦憨憨地笑着,美好的容颜一笑生花:“这不是没醉吗,我比你强!”
“好好好,你比我强。”洛璟尘口是心非地答应着,在她身边坐下来,惊讶地发现她除了脸有些微红,意识依然正常,暗暗惊叹。
他不坐过来不要紧,乍一过来,蓝锦就觉得眼皮有点耷拉,自然而然地倚靠着他的胳膊,忽然问道:“洛璟宇是你害死的吗?”
“不是。”
蓝锦点点头:“我信你”。
“我想得到父皇的认可,将来光明正大地坐上那个位置……我真的,很敬重我的父皇,不屑于那些蝇营狗苟。”他的声音很低,呢喃低语在夜深人静里却格外清晰,“可父皇不信。”
他的眼睛里似要落下泪来,最终换成苦涩一笑:“洛璟宇死后,父皇让东厂暗地里查我……父皇不信我。”
酒劲果然大,蓝锦觉得头更重了,厚着脸皮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洛璟尘搂着她,声音放低:“从那以后我就在想,辛辛苦苦摆这么好的姿态给谁看,光明正大给谁看,高风亮节给谁看……他把我当成阴谋算计的人,我若不耍阴谋不算计,岂不白担了他的冤枉?父皇不舍得洛璟宇上战场,凭什么让我豁出命来给他打江山,本王在兰茵海故意……”
“小白?”他轻声唤。
怀里的人磨磨蹭蹭地把脸扭向她的方向,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鼻音,当真是可爱极了。洛璟尘在她红扑扑的脸上戳了一下,声音比往常还要温柔:“让你逞能,喝醉了吧?”
怀里的人死不承认,说:“才没有,脑子可灵光了,我在帮你想馊主意。”
“夫人有什么馊主意呀?”
蓝锦想了想,答道:“民心。”
如一块大石砸入心中,洛璟尘把她的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嘴上调笑道:“小白果然没醉。”
蓝锦说:“我舍不得太子欺负你,他欺负你,我很生气……”
洛璟尘笑得眉眼弯弯,头一次从这些年受的窝囊气里品出了甜味。
“一个想当君王的人,不该只想着君王的位置。”蓝锦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继续说:“他要胸中有旷野,心中有沟壑,要把天下百姓当成自己的子民爱戴,不要用无辜之人的血铺自己向上爬的路,否则他便没有资格奢望天下归心。”
空气陷入了安静,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明月却愈发亮堂,映着容貌姣好、相互依偎的两个人。洛璟尘憋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小白,你喜不喜欢我?”
他的小白乱七八糟地哼唧了一顿,愣是没回答。
“小白?”他不死心地等她的答案。
他的小白趴在他的怀里,俩眼一闭,似睡非睡。
好不甘心啊!
蓝锦的酒量不小,本不至于醉成这样。但在洛璟尘来之前自斟自饮地用了好几杯葡萄酿,又喝了三坛纯酿杜康,两种酒掺杂在一起,后劲格外足。
洛璟尘抄起他的膝弯,起身,轻飘飘地跃下屋檐,抱着她回了卧房,纡尊降贵地给她脱下鞋子,盖上被子,又盯着她的脸发起了呆。
替她拨弄了一下脸上的头发,免得影响她的睡眠。
他惊讶地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凑过去轻轻吹了一下,睫毛竟然没有抖动。
她的唇鲜红欲滴,摸上去软软的,他不由自主地将唇错过去,轻轻点水般亲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脚步突然顿了一下,他觉得,好像也不是很心满意足。抿了抿嘴,唇上沾着的酒香味令人回味悠长。回首看着床上的睡美人,一时心念百转,进退两难。
蓝锦忽然翻了个身,睁了睁眼,朝着洛璟尘离去的方向,云里雾里地说:“喜欢……”
她怎么现在才听见!
她怎么才反应过来!!
她怎么这才回答!!!
洛璟尘欣喜若狂地冲回去,急道:“我也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我们一直在一起,以后都要在一起,一起生儿育女,一起共享盛世繁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会把我所有……”
他急不可耐地说了一大堆,龇牙咧嘴的笑容顿时收了回来。这个可恶的女人,怎么又睡着了!
她到底听没听见!
我蹲在这里掏心掏肺地表达爱意,你躺在床上波澜不惊地睡觉!
他气急,隔着被子扑到他的身上,捧着她的脑袋猛亲起来,额头、鼻子、耳朵、腮帮子、嘴唇……酣畅淋漓地亲了个遍。
“俗话说,酒后乱性。你喝醉了,本王也喝醉了,今夜要是发生点什么,你别怪我!”
蓝锦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脸茫然地看着脸红的洛璟尘。
“……”
“……”
洛璟尘的心跳停止了半拍,刚刚霸王硬上弓的硬气全无,现在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怂样。壹趣妏敩
蓝锦依然不是很清醒,问:“你刚刚说什么?”
洛璟尘的两只胳膊撑在她的肩膀两侧,盯着她道:“你想让我再重复一遍?”
“嗯,喝多了……”蓝锦如实回答。
洛璟尘回忆了一会儿,当时真情所至,情绪也稍微有点猛烈,他只记得自己疯狂说了一大堆“我喜欢你”之类,至于怎么个喜欢法,后面又用了什么措辞表达,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想得美。”
蓝锦的两颊被酒气氤氲出两片红晕,竟然没有追问他,而是自顾自说道:“我不会又做梦了吧。”
“……你梦见的就是这种情形?跟我?”
她醉意深沉:“我也不想,每次做梦你都阴魂不散的……我就想清清爽爽地睡个觉。”
洛璟尘觉得她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头一热,鼻息相闻间,两人的醉意更加重了,他问:“我现在想……行吗?”
蓝锦的理智勉强回来了一点,把被子拽上来盖住半边脸,依然承受不住他炙热的眼神,身子一缩,整个人钻被子里去了。
洛璟尘见她没有拒绝,笑意绽开,侧了侧身掀开被子钻进去,咬着她的耳垂问:“你梦见的,是这样的么?”
蓝锦抬腿踢他:“闪一边去,你身上好热。”
晚夏的风温暖和煦,掺杂了些快要入秋的凉意,月光也被清风洗得一清二白,透过薄薄的窗纱,在紧闭的床帘上照射出两道凌乱纠缠的人影。
微微入凉的夜少了蝉鸣的聒噪,不多时,月华缓缓流转到另一个方向。院子里的荷花耷拉了脑袋,只有水下的金鱼摇曳着尾巴,欢快地游来游去。
夜色深沉,蓝锦已经沉沉睡去,洛璟尘却再也没了睡意,单手撑着胳膊静静地凝望了她好久好久,内心五味杂陈。
“小白……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和你……曾经……”
夜那么长,这个死女人睡得那么香,只有他纠结地肠子都要绞在一起了。过了好久好久,终于熬到苍茫夜色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他急忙起身捡起昨夜扔在地上的衣服,快速穿上,逃似的离开了红豆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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