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的夏天闷热,每天必须洗个澡才能觉得清爽。孟佑因为腿伤的缘故,太医嘱咐了入冬前不要将腿浸泡在水里,只能由太监宫女用湿毛巾擦洗身子。

  孟佑批完几本折子,到了沐浴的时间,如往常一样,宫女将热水和毛巾备好,退了出去,小盆儿伸手试了水温正好,便要上来替孟佑更衣。

  孟佑却不动,凝眸瞧着那盆水,问:“哪来的水?”

  “回禀陛下,宫女从长乐宫取来的温泉水。”

  “嗯。”

  小盆儿以为陛下应了,拧了毛巾递到他手里:“陛下先擦把手。”

  孟佑接过,却不擦手,把毛巾使劲一拧,在桌案上形成一滩水渍。拿出银针往那水渍里一试,银针从慢慢从浅灰色变成深灰色,最后变成黑色。

  小盆儿变了脸色。

  “来人,拿下!”孟佑高声道。

  萧百威今晚又请假没来,孟佑特意提前安排了锦衣卫统领杨冠在外面守着。杨冠闻声后立刻进来,制住小盆儿,静候陛下发落。

  小盆儿大概知道反抗无用,老老实实地被杨冠押着。

  孟佑高座上方,冷声道:“你以为找了小胡子当替罪羊,就能高枕无忧了?小胡子接触不到朕,最有机会给朕下毒的只能是你。说,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小盆儿不回答,挣脱开杨冠的手,倒不是要逃走或者什么,只是为了挺直身子,用那种居高临下地眼神盯着孟佑,嗤笑了两声。

  这两声嗤笑,无论是孟佑还是杨冠,都觉得十分熟悉。

  小盆儿平时弓着腰,低眉顺耳,说话细声细气,十足的奴才相。如今身板挺直了,卑微的眼神变得凉薄霸道,换回成熟低沉的男性嗓音,再加上嘴角那一抹惯有的邪笑……

  孟佑的眼珠子快速转了几圈,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江大人,是您吗?”杨冠松了手,不可置信的眼眸里,带着深深的期待。

  小盆儿慢条斯理地把面具揭下来,厌恶道:“人皮做的面具,太恶心了,每天都得换。”

  果然是他——江中影。

  “陛下忘恩负义,把江某囚禁了三年之久,对我极尽凌辱。好不容易得见天日,陛下还是不肯放过我,让萧百威翻天覆地地找我……江某无奈之下,只得在你身边躲着。”他说着,把手上的人皮手套也揭下来,露出手上的斑斑伤痕。

  孟佑目露惊惶,指着杨冠道:“你要抗旨吗?还不赶紧把他拿下!”

  杨冠却没有立刻动弹,江中影救过他的命,更是他的伯乐,如再生父母一般。江中影被问罪后,他只当是朝臣的明争暗斗,也只当江中影被关在了天牢,岂料到,皇上竟用这样卑鄙的方式对待他敬重的江大哥。

  “陛下急什么?奴才在您身边伺候了这么久,您这不是还好好活着?”江中影侧目道:“杨兄弟,我想跟陛下单独说几句话。”

  杨冠把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应了声“是”,便出去了,顺便把门带上。

  孟佑瘫坐在鎏金大椅上,望着他一步一步逼近,他想逃,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往日他想去哪里,都是小盆子背着他、扶着他。壹趣妏敩

  “该从哪里开始算呢?”江中影撩起袖子,不疼不痒地欣赏着各处旧伤疤,说:“应该从你娘许美人……哦对,她被追封太妃了,但我还是觉得许美人这个称呼更适合他。”

  “许美人是江某见过的最有手段的女子,一个宫女,低阶妃嫔,竟然能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生把其它皇子全部干掉了。虽然最后把自己也赔了进去,但是不得不说,她是最大的赢家——呐!”江中影指了指龙座上的孟佑。

  孟佑的小脸煞白,但是他极力保持着镇定,告诉自己,江中影不敢把皇帝轻易怎么样。

  “你的二皇兄孟伟和孟云雁交好,你娘知道我恨孟云雁,就找我联手弄死了孟伟。从那时候,我们就开始合作了,目的就是助你登上大位,助我日后飞黄腾达。”江中影在孟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长叹一声:“可惜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顺利登上了皇位,就容不下江某了。”壹趣妏敩

  孟佑道:“朕帮你解决了孟云雁,也让你入了仕,让你官运亨通。是你不知收敛,肆意妄为,才招致了灾祸。”

  江中影狞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陛下可真会颠倒是非啊!你分明是忌惮沈家,让人蛊惑孟云雁陷害沈伯远。没想到横空杀出一个小太后,沈家没倒台,孟云雁自尝恶果。”

  孟佑不屑地一笑:“两敌相斗,无论最后谁输谁赢,朕都是最大的赢家。”

  “孟云雁没斗过沈家,于是你又把这样的把戏玩了第二遍。以我为饵,诓蓝家军进都城。用一道真真假假都由你说了算的圣旨,把江某和沈家分别放在你的刀口刀背上。陛下好狠啊!”江中影声音森然。

  孟佑迎上他的目光,声音稚嫩却还算镇定:“朕当时也犹豫过,只要说圣旨是假的,覆灭的便是沈家和徐家,留着你还能帮朕做很多事。”

  “那陛下为何改主意了呢?”

  “你虽然成了朝臣,把锦衣卫都交还给了朕,但锦衣卫里还是有些人唯你马首是瞻,朕不放心。”孟佑说着,不禁看向门外。杨冠算是忠诚,还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想到关键时候,他居然还念着江中影的旧情。

  江中影嘲讽道:“陛下就是操心的多,微臣只想在朝政上能说上几句话,又没想抢你的座位。”

  孟佑冷声道:“朕不能容忍一个通敌卖国的臣子。”

  江中影眯起眼睛:“你都知道了?”

  “三年前就知道了,你和母后说的话,朕全听到了。朕当时本想用母后殉葬的遗旨威胁沈家,谁知道沈伯远压根不疼她,朕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你让母后去守陵,我便借机让她把虎符带了出去。”

  江中影了解他,道:“把虎符交给太后,陛下胆子真大。”

  “局势紧迫,事急从权。母后既然在意沈家,就不敢用虎符胡作非为,定会交到蓝锦手上。”孟佑现在想起来,依然为当初的明智之举感到自豪。

  “陛下如何断定,一个女流之辈有能力把虎符带出去?”

  孟佑如听到了笑话,道:“女流之辈?在长乐宫你掐母后脖子的时候,手上只要再稍微用点力,你就死了。”

  江中影不可置信地想了一圈,道:“太后前往圆山路上被劫,那些死去的锦衣卫……是她杀的?”

  孟佑手上模仿着动作:“我躲在帐子后面,看到你掐着母后,她袖子里的手悄悄抽出一把扇子。你的手松了,她的扇子也收了回去,那时候我大胆猜测,她一定是个武功高强的女人。果然,朕没有赌错,他从你派去的锦衣卫手上逃了出去。”

  “观察入微、大胆猜测、敢于决断……陛下真是个世间罕有的少年天才。”江中影的这份夸奖不带一丝轻蔑,完全出自真心。

  听到这样的赞美,即便在这样的境遇里,孟佑脸上仍然闪过傲色。

  江中影道;“你很小的时候,我跟许美人说话,你就在旁边听着,要么一声不吭,要么默默地背书,跟个呆瓜一样。但我产生了好奇,好奇许美人那样聪明的女人,生的孩子怎么会是个呆子呢?”

  孟佑也不瞒着他了,诚实道:“母妃告诉我,只有装得傻一点,别人才没有防备;我若是显得太聪明,你就不愿意辅佐我了。”

  闻言,江中影忍不住拍手鼓掌,问道:“看来许美人早就料到我会对她下手了,没办法,谁让她那么聪明呢?将来的皇帝有个太过聪明的母亲,对一个想当权臣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杀了我娘?”孟佑狠狠地抓住着桌沿,似乎他抓的不是桌子,而是江中影的命脉,内心的狂躁和愤怒比以往来的更加凶猛。他的力气无处发泄,身子往前一倾,竟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连桌子一起倒在地上。

  假肢安得不牢靠,孤零零地断在一旁。孟佑吃痛地摸着腿上的伤,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外面依旧没有人来。

  大臣不会来找他,嫔妃也不会来找他。

  宫女太监要听盆总管的话,锦衣卫听杨冠的,杨冠是江中影的人。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江中影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里爽快,欣赏着自己太监总管的衣服,不咸不淡地说:“别指望萧百威了,萧充衣死后,萧老夫人忧郁成疾,萧百威在家侍疾。奴才替陛下传了口谕,让他卸职在家了。”

  “你竟敢假传圣旨!”孟佑瘫在地上,仰望着他。

  江中影翘起二郎腿,翘起的脚尖朝着孟佑的方向上下晃动:“江某与陛下互相算计、互相利用了这么些年,对彼此可谓再熟悉不过。你昨天处死小胡子,连一句审问都没有,这不是你的风格。我想了想,猜到这是你的声东击西之计,故意让我掉以轻心呢!”

  “为了靠近朕,你不惜低三下四地来当朕的奴才。”孟佑心情很复杂,既看不起他,又有些佩服他。

  江中影中过状元,又做过锦衣卫统领和驸马,一向自视甚高。小盆儿伺候自己沐浴穿衣,伺候自己喝药如厕,不怕脏不怕累,极尽谄媚,骨子里就是个奴才,没有一点做人的尊严。谁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呢?

  江中影看懂了他的心思,自嘲般地一笑:“多亏了陛下,让江某过了三年地狱般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骨气啊,尊严啊,早就被你磨没了,给你当几天奴才又算什么!”

  孟佑懊恼:“朕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个小太监……”

  江中影轻轻摇头:“陛下,你一开始就错了。”

  孟佑愕然。

  “江某刚刚说过,许美人很聪明,但是,宫女就是宫女,没什么格局。勾心斗角可以获取一时之利,却不是长远之计,登不了大雅之堂。陛下先别急着生气,听我说完。”

  江中影躬身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挣扎地那么难看,继续道:“许美人教你杀人,却不教你如何用人;教你防人,却没教你如何服人。那些后宫中的糟乱伎俩,如何能用在治国上呢?”

  他俯视着孟佑,语重心长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不止你知道,别人也不傻。你把别人都当成工具,忠臣良将被你寒了心,围在你身边的全是谄媚小人……他日外敌来袭,皇上啊,你指望谁?”

  他缓缓起身,像多年夙愿终于得偿一样,长嘘一口气,道:“孟奕和孟云雁都死在我的手上,就剩你了……孟家人是我的噩梦,我也必将成为孟家的噩梦,姑且再留你几天,我要你亲眼看到南国覆灭。”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是人间狗尾巴花更新,狼狈相争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