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回身看着认真书写的苌离,知道她胆识过人,却不曾想是这般的过人。若是一般人,让他用御案书写,估计早就吓得腿脚发软了。
虽然她是不情不愿地跪在那里书写,可神色之间没有任何紧张和不安,提笔的手也是稳稳当当。就她这胆子,估计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了。
放下笔后,苌离吹干墨迹,起身回去,呈予李稷。
李稷接过后,认真看了起来。内容是分毫不差,这字迹嘛,确有二三分的相似。
瞟了一眼安静跪在身侧的苌离,李稷算是看明白了,在得月楼时觉得她是柔和其表,刚强其实。现在看来,自己当时对她的评价实在是太含蓄了,她面上谦卑恭顺,可骨子里根本就是个无视礼法,桀骜不驯之人。
“还说你不是自谦?”李稷笑着问。
“陛下过誉了。”
“回去坐着吧。”
“是。”
等苌离再次落座后,李稷道:“那日在茶舍,为何你不用妘体,而用你舅父的张草?可别说你不知道,妘体在市面上什么价啊。”
苌离依旧对答如流,“回陛下,臣的舅父为人洒脱,素来不爱应付那些人情官司,所以上门求字之人,几乎都是臣打发的。此事是舅父首肯的,所以即便被人认出来,舅父也会替臣兜着的。至于妘体嘛,逝者为大,用此字体答卷倒是无妨,若是用来坑蒙拐骗,委实不妥,所以臣那日没有写妘体。”
李稷高深莫测地的表情,让苌离看不出他是信了还是不信。
还是滴水不漏啊,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这套说辞,自己是挑不出毛病来了。于是,李稷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那日见你的功夫不错,师从何人啊?”
苌离不相信此事枢密院查不出来,可君王问话,不能不答,“回陛下,药王叶家六郎,是臣的师父。”
“哦,怪不得你那日会管那叶家娘子的闲事呢。听说你身体不好,可是因此才习武的?”李稷语气关切。
“正是。”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苌离知道是不会李稷会替自己找理由的,他定是为了后面的话,在做铺垫。
果然,李稷继续道:“那你的旧疾现在如何了?”
“谢陛下关心,陈年旧疾而已,无碍的。”苌离答得恭顺。
李稷语气可谓是关怀备至,“那就好。不过你师父常年在云中,不能时常照看你,今日正好让御医给你瞧瞧。”
果然是挖好了坑在等她,苌离知道此事她推脱不得,但若是毫不推辞却又刻意了。
对于苌离无力地推辞,李稷是充耳不闻,击掌示意后,便有太医入内了。
谁都没有再作废话,在苌离手腕上盖上一方丝帕之后,太医便抬手切脉了。
许久之后,太医问道:“苌娘子畏寒与否?”
“从不。”
“寒冬腊月也是如此吗?”
“是。”
太医点头后,继续问道:“炎炎夏日,苌娘子身温仍是低于常人,还怕热?”
“是。”
太医拿开丝帕,边收拾,边道:“苌娘子是天生的寒症无疑,虽是不易有孕,但绝非不能生育,好好调养当无大碍。多思伤脾,娘子清瘦就源于此,长此以往,伤的就不止是脾了。”
待太医退出之后,李稷打量着苌离,道:“多思伤脾的确不假,不过你这般清瘦,可不止是因为多思吧?”
“陛下何出此言?”苌离一脸恭敬。
“乡试一结束,你就离开睢阳,九月初四就到了通州,十月初九又回到睢阳。如此劳苦奔波,你能不瘦吗?”李稷仍是一脸微笑。
被知晓那段日子的行踪,苌离一点儿都不意外,面色不改地道:“因为臣想在重阳那日回邺城祭祖,时间紧迫,故而赶了些。”
李稷显然没料到,苌离会给他这样的回答,重阳祭祖,还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借口。“既然回乡祭祖,为何不入城?”www.sxynkj.ċöm
“登上邺城外那座澜山,正好可以将城内一览无余。恰逢重阳,本来也是要登高的,故而臣回乡祭祖,无需入城。”
李稷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自己终究还是低估她了,虽然她身上处处透着可疑,可没一条能抓得住的实证。
现在全天下都在看着她,没有足够的罪名,不可能把她交给刑部或者枢密院去审,而且就她这性子,就算上了刑也不一定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既然重阳那日就到了邺城,为何十月中才回到睢阳,按你的速度,这可不应该啊。”李稷道。
并非不想问她九月初三那晚出城去做什么了,可那晚根本就没人看见她的脸,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所以此事问了也没有意义。
在苌离看来,若李稷知道自己那晚去行凶杀人,这事问题倒不大,毕竟他是见过自己杀人了。可若是他知道自己是以长生门的名义去行凶杀人的,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见李稷不再问及此事,苌离暗自松了口气。于是,微笑答道:“陛下您派裴大人去做什么,臣就去做了什么。”
苌离知道,初遇李稷之后,他就盯上自己了,所以自己找过骆荆卿的事情,他必然是知道了。对于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再拿来打哑迷就没意思了。
李稷是真没想到,苌离会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坦诚,忽而一笑道:“既然来龙去脉你都清楚了,为何骆荆卿还活着呢?人,你又不是没杀过,就要了他一根手指,也太便宜他了。”
“臣的确是去见过骆荆卿,但臣可没动他一根手指头,毕竟打狗也得看主人,连您都敢惦记的人,臣可得罪不起。”此刻苌离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今日的天气一般。
苌离要是猜不到行刺自己的人是谁,李稷才会觉得奇怪,可她敢拿到台面上来说,又让自己见识了一回她的胆子。
李稷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你得罪不起的人呢。到长安也没几天,你可是谁的面子都没给过,就不怕得罪人?”
苌离面上恭敬依旧,可语气中却是傲气如霜,“陛下此言差矣,这面子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不是旁人给来的。”
“从你入殿到现在,就这句话,朕觉得最中听。”
“陛下谬赞。”
李稷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说起来骆荆卿的事情,与你关系不大了,为何要管?”
苌离道:“其实这个问题,臣在给陛下的回信中答过了。既然知道阿芙蓉这等遗害万年之物重现,臣做不到视而不见,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无论何人都不该再让此物重现于世。”
李稷悠闲地晃着手中的茶盏,道:“当初朕以为,你是在拿漆室女敷衍朕。怎么看,你都不像是把列女传奉为经典的人。现在看来,你还真不是敷衍朕。不过……”李稷突然换了语气,意味深长地问道:“如你所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什么是朕的?”
苌离莞尔一笑道:“若您是天下人的天子,这天下自然也是您的。”www.sxynkj.ċöm
李稷目光炯炯地看着苌离,道:“苌离,你可知朕,为何会把你名单中的第一个?”
“请陛下明示。”
“你在文中写到,国必有诽誉,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1)。此言甚合朕意。”
“谢陛下夸奖。”
“朕想问你的是,这个忠臣,你可愿意做?”此刻,李稷终于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当初自己写下这句的时候,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被李稷当面问到,她根本没有否认的余地。于是,苌离再次起身叩首道:“既然臣来参加科举,自然是要做忠臣的。”
李稷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道:“你打算做忠臣就好。毕竟你这种看生死都能看淡的人,本该去当个方外人士的。”
这回,苌离是真不知李稷是何意了。
李稷直接了当地解释起来,“会试结束那晚,朕从周相府上出来,隔壁何府内抚琴之人是你吧?朕从你的琴音里听出来的。”
苌离不禁哑然,看来真正的品曲高手不是周成钰,而是面前这位。“陛下好耳力。”
李稷微笑道:“那日隔墙听的不太分明,今日你可否再抚一曲?”
“请陛下吩咐。”
“拿琴来。”李稷大声吩咐道。
几名内侍很快布置好琴台后,便退下去了。苌离道:“陛下想听什么?”
李稷扫了她一眼后,随口道:“你叫苌离,便抚一曲长离吧。”
心中突然一痛,这是大哥最后一次出征后,大嫂在某日夜里弹过的曲子,那是大嫂此生最后一次抚琴了。
见苌离半天没有动静,李稷问道:“是有何不妥吗?”
“没有。”苌离迅速转还过来,行至琴台前,调了几下音后,乐起。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长离本写的是妻子对征战在外丈夫的相思。苌离这一曲,未成曲调先有情,几句之后,李稷便听出了曲中之哀思。
抚琴之人思念,远比原曲中的相思之义更为刻骨,深沉,以及哀恸。
同时,此曲也是她对自己被抛下的愤懑,更有她那藏于内心深处的不甘。
曲落时,李稷看到了苌离眼中的泪意。本来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何把苌黎改为苌离?现在看来不必问了,苌离便是长离别。
李稷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估摸着苌离整理好心绪,才转过来道:“今日就到这吧。”
闻言,苌离起身告退。在距离殿门还有数十步之遥时,李稷的声音从身后朗朗传来,“苌离,记得你今日给朕的承诺。”
苌离停下脚步,回身道:“只要陛下能还这天下海晏河清,不再有人同臣一样,因战祸而孤苦无依,臣定当誓死追随,决不食言。”
(1)出自《战国策》,解释:国家所做的每件事一定有毁谤也有赞美,忠臣把毁谤都加在自己身上,而把赞美都归于君上。
划重点,这句很重要。某人就是因为这句话作了个大死。毕竟作为老板把这事当真没问题,但给人家当老公,这个样子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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