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后，郭乔才开口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阿离，这话是我交给你的，可这天下与你这个将死之人无关。”
若说苌离身边，何人最不忌讳与她谈论生死一事，那便是郭乔无二。
苌离淡淡一笑，道：“先生，儿这不是还没死呢嘛，怎能说与我无关？再说了，人活一世，总要做些想做的事情，方不辜负上天所赐的岁月韶华。”
郭乔冷声道：“除了你，我实是不知还有何人是这般不负韶华的。你对圣人所做的承诺，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苌离面容平静，道：“知道。儿要做的忠臣，是旁人眼中奸佞小人，纵观史书，这等奸臣就没有一个能得善终的。”
郭乔的怒意，几乎要压抑不住了，“既然你都清楚，为何主动送上门做人家手中的刀？！”
“先生，您当年为何追随我阿耶？”
郭乔显然未料到，苌离会在此时问及此事，愣了片刻后才答道：“因为我相信主公能重振大楚荣光。”
苌离惨然一笑道：“既然先生如此说，看来阿耶是有问鼎天下之心了。那沮渠氏也没冤枉我们。”
郭乔知道苌离说得是实情，故而以沉默应对。
而苌离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杀胡令之后，我妘氏差点被灭族。靠着中土正统血脉，历经几代人苦心经营才成了雄踞一方的诸侯。虽然放眼天下，靖东王府的实力无人可以小觑，可若说能荡平天下，靖东王府的实力还是不够的。正因如此，阿耶才选择继续让妘氏以一方诸侯的身份，韬光养晦，蓄势而发。先生，儿说得可对？”
“阿离，这些事情应该从未有人对你说过，你是如何得知的？”郭乔问道。壹趣妏敩
“父兄平生所愿，是这天下海晏河清。实现此宏图大愿，只有一个方法，那便是用兵将这天下重新归于一统。当年的杀胡令，妘氏便向天下证明了，身为祝融后裔，无需传国玉玺也可号令天下。”
说到这里，苌离忍不住冷笑一声道：“五姓七望，可以跟在妘氏后面摇旗呐喊。可指望他们与妘氏一起并肩作战那是绝无可能。或者说，以妘氏当时的实力还不足矣让五姓七望随妘氏一同征战沙场。”
郭乔失笑道：“你可算是把五姓七望看通透了。”
苌离道：“先生过奖了，看通透的又何止我一个？要是这帮人靠得住，你们怎会让我去投奔舅父呢？”
说罢，苌离又把话题转回到方才的正题上，“如此情形之下，妘氏若是敢冒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毕竟靖东王府还没有实力同时应付中昱与西夏的合力围攻，不是吗？”
郭乔无不怅然地道：“是啊，若再给妘氏几年的时间，如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苌离惨淡一笑，“杀胡令时妘氏侥幸躲过灭族，而这一次，上苍没有再次眷顾我妘氏。”
“阿离，为何说起这个？”郭乔问道。
“先生，妘氏是没了，可父兄的心愿还在。因为那不止是他们的心愿，更是您，乃至天下人的心愿。既然妘氏做不到了，那就该让有实力的人来做。”苌离目光冰冷，“何况，若李氏一统天下，沮渠氏会有什么下场？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此事于我，怎么算都不亏。”
郭乔叹了口气，道：“果然，你从来就没有真正放弃过复仇。”
“先生，儿有生之年应该看不到，西夏灭国的那一日了，您不能说我这是复仇。”最后，苌离悠悠然地补上一句，“您与师父当初可是保证过，只要儿不去复仇，其他的事情都随儿的心意就好，您二位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郭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让这丫头在自己手里钻了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苌离，语气无奈地道：“我承认李氏终会一统天下。可阿离，你怎知这一统天下之人，就是你选的这位？”
苌离微微一笑道：“起码他比那位军功卓著的齐王像。”
这下郭乔来了兴致，问道：“何以见得？”
“就凭他觉得百姓的死活比明堂重要。”
郭乔旋即就笑了，他知道苌离是说不再修缮明堂一事。
此时，郭乔转了话题，“可他先得自己坐稳了，再谈治天下。就他现在的处境，坐不坐得稳都是个问题。况且，齐王的不择手段，怕是翻便史书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苌离惊讶道：“先生为何如此说？”
“永喜初年那场大战的具体情形，你不清楚。但通州失守一事你应该知道的吧？”郭乔道。
“知道，就是因为通州失守，所以我方才会陷入被动，以至于后面陷入苦战。而通州，就是齐王攻下来的。”苌离道：“齐王攻陷通州，可是用了什么非常之法？”
于是郭乔开始徐徐道出，当年齐王令妘氏铁骑都忌惮的非常之法。
当年通州久攻不下之后，中昱就换了齐王前来攻城。
齐王到达前线后，并未立即攻城。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比如睡觉磨牙说梦话、打呼声太大，这些事情为由，斩杀了十几个将士。如此一来，中昱军中人人自危，无人再敢有丝毫懈怠。
听到这里，苌离道：“杀人立威，这在军中也是常事。只是齐王这个借口，着实是太不上台面了。”
“阿离，你若这么想，就小看这位齐王了。”郭乔接着道：“第二日天刚亮，齐王就下令攻城了，二百人在通州城前一字排开。”
“二百人？！”苌离忍不住问道，她真是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郭乔给予肯定，“你没听错，是二百人。”然后他继续讲述：
虽然这二百人完全不明所以，但军令在前，他们也不敢违抗，只有死命前冲。至于结果就可想而知了，被守城的将士一通乱箭，只有几十人退了回去。而这回去的人，直接就被齐王在阵前斩了。
紧接着，齐王又派出四百人前去攻城。通州历来都有重兵把守，这四百人与二百人没有任何区别，肯定是攻不下来的。对于这次退回去的一百多人，齐王也没有心慈手软，同样是斩于阵前。
然后，齐王又如法炮制地派出六百人去送死，这一次，没有退回来一个人。
此时，齐王才下令总攻，后退一步者，斩立决。这般狠辣手段，通州最后失守是没有悬念了。m.sxynkj.ċöm
听着郭乔的讲述，苌离只觉心惊。当年驻守通州的将士，定然是被这群不要命的疯子打乱了阵脚。而这群不要命的疯子，完全是被一个冷酷无情的疯子给逼疯的。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那些杀人如麻的名将，都是对敌方心狠手辣，不留余地。从来没有人，对自己手下的人做出过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齐王这种视己方将士命如草芥之人，的确是翻遍史书都找不到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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