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龁代陵之后,邯郸被围已有七个月,诸侯援军未至,而城内情况更加危急。尽管赵军士气依旧高涨,作战依旧勇猛,然而孤城作战,架不住秦军后勤充足、兵力强盛。

  秦军为了对付邯郸的坚壁高墙,源源不断地从咸阳输送各种攻城器械。原本围绕着邯郸大小两城的护城河,如今已被秦军挖渠引水,运土填平。以至于云梯部队能在秦弩兵的掩护下多次靠近城墙,架起云梯往上强攻。在秦军日夜不休的密集攻势下,赵军兵力不足的劣势渐渐凸显出来。

  王龁抓住时机,选中一段守备薄弱的城墙,暗中指挥秦军在墙下挖掘大坑。今晨,地底被掏空的地方终于承受不住城墙的重量,轰然坍塌,形成了一处约两丈宽的缺口。早有准备的王龁立刻调集大批秦军朝坍塌处攻去。此处守军原本就不多,尽管所有人都英勇无畏,然而面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秦军,终究是寡不敌众,很快便招架不住。

  危急时刻,赵国的死士部队赶来,堵在城墙的缺口前与秦军展开惨烈搏杀。一时间,断臂残肢横飞,血流成河,双方的厮杀几近疯狂,尸体在不大不小的缺口处堆积成山。

  与此同时,墨家头领田羡带着一批墨家弟子也及时赶到。趁着死士在前方厮杀,他们带领赵卒迅速将大型木板围绑成框架,往版筑框架内钉入长木桩,再往木桩与木桩之间填入碎石和湿土,很快在缺口的后方重新垒砌起一道新的城墙。这种城墙看似简易,与原先的坚固城墙相比,防御能力毫不逊色。

  待廉颇的大批援军赶来,王龁不得不望着重新修筑的城墙愤然退兵。危及全城的险情就此得以解除,换来的代价是那支三千人的死士部队全军覆没。两丈宽的缺口处,无数残尸覆盖在散落着土块和碎石的地面上,像一座用人肉垒砌起的巨大坟墓。墓土无树无封,唯有代表赵军死士的苍鹰旗,满是血与尘土,仍稳稳地插在乱石之中。

  几个时辰之后。邯郸城某个偏僻的巷道尽头,二十几名持戈负矛的赵卒围在一个宅子门口,与七八名同样身着赵国军服的士兵紧张对峙。

  “呸!什么时候变成秦人的看门狗了?让我们进去!”人数较多的赵卒队伍里,一名男子站在最前面,朝着另一队赵卒狠狠啐了一口。

  此人右眼眼角下有一颗大黑痣,满脸杀气,两颊的肌肉鼓起,作势要朝门内冲,却被门口的守卫横戈拦住了。

  “我们难道就不恨秦人吗?然而职责所在……我们亦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黑痣男子冷哼了一声,“怕是收了某人的钱,为钱卖命吧?”说着,他斜眼瞥向站在门侧的另一名男子,眼中流露出极度的厌恶与鄙夷。

  被他注视的男人三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平民的服饰,手指上却带着昆仑白玉制的扳指。他正是旅居邯郸的阳翟大商,吕不韦。此时此刻,吕不韦神情凝重严肃,眼底结着厚厚一层冰,镇定到堪称冷酷的程度。

  “公子异人来到赵国之后,从没有做过任何有害赵国的事。他作为秦国的质子,连赵王也没有下命令加害于他。吕不韦明白各位军爷的心情,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无视赵王和赵国的律法,闯入他人的宅邸行凶,此类行径等同于自寻死路。”吕不韦像一位宣判死刑的判官,用毫无感情起伏的调子不疾不徐地说道。

  “咱们要是怕死,今日就不会走到这里。”黑痣男子极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又转而朝门口的守卒下了最后通牒,“我两位兄弟都是赵军死士,全死在今晨的战斗中了!你们这群不知廉耻的狗东西,来给仇敌当看门狗,对得起无数战死的兄弟么?对得起你们家乡的父老么?都给大爷我闪一边儿去!我今日非杀了异人贱父子!你们要是再挡道,大爷我连你们也一块儿杀!”

  随着黑痣男子话音落地,他身后的二十多名赵卒亦手举武器,向天高喊:“杀死秦贼!杀杀杀!!!”

  在愤怒下连续喊出的杀字,有一种摧肝丧胆的震慑力,让人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守在门口的赵卒见这阵势,纷纷放下武器,让开了道路。他们亦是赵人,对秦人同样怀着仇恨。监视看守秦国质子是他们的任务,但是事到如今,他们没有坚持这个任务的必要。

  黑痣男子见状,向身后的赵卒们招呼了一声,“将那对贱父子找出来!反正都是死,不如将秦国王孙的头砍下,从城墙上抛还给秦贼,哈哈!”他狂笑着,一把抽出剑来,率先踏上了台阶。

  吕不韦此时已提前一步退入了门内,他的眉目间凝着一层更浓重的阴影,却仍旧不失冷静沉着。在退入门内的瞬间,一百多名家仆手持棍棒,呼啦啦地涌了上来,将吕不韦簇拥在中间。他们都是吕家的家仆,自邯郸被围之后,吕不韦就将他们全数调到了异人的宅邸,并向每人赏赐百金,命他们日夜不离宅邸,以防不测。

  七八名家仆抵在门后,想要将宅门关上。赵卒眼疾手快,在宅门尚未完全关闭前便一拥而上,奋力向木门撞去。顿时一声巨响,军卒们将两块厚重的门扇撞得大开。抵在门后的人倒地一片,剩下的人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武器,摆开战斗的架势。

  “要命的都退下!咱们的目标是秦贼,不杀不相关的平民。不过……你们若是执迷不悟,也不要怪大爷无情。”黑痣男子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家仆,对方人数众多,然而在他眼中,亦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军爷何必又执迷不悟呢?”吕不韦叹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不忍的面孔,“公子异人若有罪,赵王自然会处死他。若赵王处死公子异人是迟早的事情,军爷就不必以身试法,亲自动手。为泄一时之愤,戮及己身,军爷们虽不为自己着想,也请军爷们为你们的父母妻儿着想。吕不韦虽不才,只要军爷们今日退回,你们想要多少钱,吕不韦悉数奉上。”

  “呸!”黑痣男人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脸上怒容更甚,“别把咱们跟你们这帮眼中只有钱的贱商相提并论!邯郸城若不是咱们这些不怕死的军人,城早就破了。届时你那些金子能有何用?大爷我不想跟你废话,快点把异人贱父子交出来!”说着,他朝左右军卒使了一个眼色,二十多人作势便要冲上前厮杀。

  “一群懦夫!”

  眼看着一场流血械斗在所难免,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某种不输男子的魄力,突然在紧张的空气中响起。众人皆一愣,纷纷朝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一位美貌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优雅从容地从正堂中走出。她丽服艳妆,眉目多情,此时却是冷若冰霜,周身缭绕着幽幽寒气。

  “你是……那位赵国第一的舞姬……”为首的黑痣男子看愣了眼,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

  “呵?”鸣玉此时已经走到那人跟前,目光轻描淡写地在他脸上点了点,随即便转开了,然后望着男子身后的那些士兵,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

  “想不到今时今日,还有人记得翠玉楼的鸣玉。”挂在她嘴角的笑容如涟漪一般慢慢荡开,没有任何温度,却美得惊人。让人见之彻骨,而不觉身寒,唯愿冻死于坚冰之下。

  “哇,鸣玉……我知道她啊。在乡下的时候就听闻邯郸城的舞姬鸣玉美艳无双,胡舞更是国中一绝。”

  “当年她还在翠玉楼时,我每晚都去捧场啊。”

  ……

  士兵们小声议论着,惊艳的目光落到佳人身上再也移不开,一时之间全都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可惜翠玉楼的鸣玉已经退隐了……若各位来这里是为了观舞,那鸣玉不得不说声抱歉,各位还是请回吧。”

  轻柔却冷漠的一句话,让恍惚于美色的黑痣男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深深地朝鸣玉走出的正堂看了一眼,敞开的堂室内,看不到任何人影。

  “鸣玉……”

  “无礼狂徒,叫夫人!”鸣玉身边的侍女突然厉声打断了男人。男人这才注意到鸣玉身边的人也是一位美丽女子,年纪与鸣玉相差无几,只是妩媚的气质明显差了一大截。

  他扯嘴笑了笑,有些不屑一顾的意味。

  “赵姬,咱们来这里是为了杀死赵国的仇敌。此事与女人无关,你还是退下吧。”男人再开口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呼鸣玉的名字,但也没有尊称鸣玉为夫人。出身低贱的女子本没有姓,鸣玉之名是卖身翠玉楼之后取的。既然对方说翠玉楼的鸣玉已经退隐,男人便索性以国姓称之。

  “呵!”鸣玉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眼中尽是鄙薄之意,“果然都是一群懦夫。”

  “什么?!”一群惯于杀人的士兵再一次被眼前的美貌女子无情嘲讽,惊艳之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自尊受挫的愤然。

  “怎么,难道不是么?”鸣玉微微一笑,如春风带来一池新绿,冬日坚冰顿时消融于无形。

  她的眼睛顾盼生辉,宛如泉水洗过。以一个优美的曲线上翘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清冷的阴翳。眼中的无动于衷与嘴角的春意盎然形成鲜明的对比,使得嘲讽的意味更加强烈。

  “各位军爷口口声声喊着要杀死赵国仇敌,如今战事吃紧,不去城墙上为国奋战,跑到一名弱女子家中撒什么野?”

  “赵姬,你想袒护秦人?”黑痣男子皱眉,“这座宅子的主人可是秦国公子,是那个欠了赵人几十万性命的赢稷之孙!”

  鸣玉抬眸,怜悯地看着对方。

  “我想军爷搞错了,公子不过借住于此,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赵太后。”她停顿了一下,满意地注视着对方脸上的错愕之色,“当年公子入赵,是惠文太后亲自拨了这座宅子给公子居住。提着你们的脑袋好好想想,你们有资格踏入这里么?”

  赵卒们闻言“太后”二字,皆左右四顾,流露出了少许的迟疑之色。

  黑痣男子瞪着眼,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才恼羞成怒地低吼出声:“咱们今日不要命了,豁出去只要秦贼的人头!”sxynkj.ċöm

  “这里没有秦贼。宅邸是赵太后的宅子,所居住的不过是赵人的女婿,赵女的儿子,以及一位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罢了。”

  “你!”男子被言辞所激,盛怒之下,将剑对准鸣玉,眼中的怒火仿佛要焚尽一切。

  “赵姬若执意为此,大爷我就先杀了你,再杀那对贱父子!”

  “鸣玉!”吕不韦见状,神色亦为之一变,推开护在周围的家仆,上前挡在鸣玉身前。

  “兄长说错了,该叫夫人才对。”鸣玉浅笑,声音柔媚无骨。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吕不韦身后款步走出,径直踏到黑痣男人跟前,距离近得几乎与他贴身而立。她扬起头,与男人对视,目光直直落入对方眼中,仿佛烈日骄阳,烧灼人心。

  “秦人虎狼,俱在城外。赵卒雄鹰,守土于墙。女子闻今晨三千死士捐躯,救得君上、社稷和一城百姓,此乃英雄豪杰。你们身为赵卒,不对抗手持武器的秦贼,到这里来杀两个对秦王来说不值一提的落魄王孙,又有何意义?若杀了公子,秦国会立刻退兵的话,鸣玉无话可说。然而你们杀了他,秦国还能再立太孙,攻打赵国将更加不留余力。如今赵国连老弱妇孺皆知荷戟守城,军爷们倒是好闲情呐。”

  说到这里,鸣玉将玉颈朝男人的剑刃上靠了靠,白皙的脖子顿时一道血痕。她却仿若未觉,眼波流转,笑得灿烂无匹,看似多情,又似无情。

  “要杀公子,便先从我鸣玉的尸体上踏过去,如何?我要睁大眼好好看看,赵国的好男儿是如何将杀敌的武器对准一位无辜的赵女的?对了,明日赵国的百姓们大概都会传扬着,二十多名懦夫是如何在邯郸城中展现他们奋勇杀敌的英姿的。”

  脆玉般的声音落下,剑拔弩张的庭院中唯能听见沉重而细微的呼吸声。黑痣男人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他眼中锋刃尽显,紧咬的牙关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杀意。

  一时之间,空气仿佛被尽数抽走一般,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位女子身上。

  黑痣男子阴沉着脸,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赵姬身上,狠戾得仿佛要从鸣玉身上剜下心来。而鸣玉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噌!

  愤然将剑插入剑鞘,男子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其他赵卒们见状,恍然不安,纷纷跟着首领退了出去。壹趣妏敩

  “夫人……您的伤口……”吕不韦神色复杂,今日的鸣玉,是他从未见过的。

  “谢兄长关心,皮外伤不足挂齿。外事还劳烦兄长操劳,妇先行退下了。”鸣玉微微欠身,目光却径直绕开吕不韦,将对方完全无视了。

  望着秦太孙夫人冷漠的背影,吕不韦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有短暂的一瞬间,他觉得胸闷气短,心脏绞痛。然而那种感觉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他的眼睛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环顾这个算不上大的宅子,心中有一个声音愈发清晰。

  邯郸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带公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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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正堂,一堵矮墙横亘在眼前。侍女搀扶着夫人,从别致的侧门进入后院,前庭中男人们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那道矮墙似乎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看似被坚硬的外壳包裹在内里的世界,安静得有些异常。

  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侍女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地为夫人擦去颈上的血珠。

  “夫人,您……”她眼中隐隐有泪,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嘴唇动了动,语气变得忿忿不平。

  “真不想到吕不韦他……”

  “涟香!”鸣玉突然开了口,打断了侍女的话,“我现在很好。若不是吕不韦,我如何做得了秦太孙夫人。对了,也许我以后还能做秦国王后,秦国太后呢。”说到最后,她竟轻轻笑出了声,桃花眼中闪动着明媚的光,似乎真心憧憬着充满权势的未来。

  涟香的眸光却与之相反,在鸣玉的轻笑声中渐渐黯淡了下去。

  “夫人,如今邯郸城中的情况……不如想办法逃离这里吧,涟香拼死也会助您逃出去的!您是赵女,赵人终究不会为难您的!”

  “不,你不明白。留在这里,才有我的未来。”鸣玉的声音硬冷了下去,而她的目光再次变得犹如烈日骄阳,灼灼逼人。

  “今日之事,已经够多了。涟香退下休息吧。”她安抚似的拍了拍涟香的手,“对了,我说过很多次了,私底下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鸣玉吧。”

  待涟香退下之后,鸣玉继续顺着廊道朝内室的方向走去。她安静地停在门口,却没有进去。房间内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正缩在墙角,脸色煞白,惶遽不安的模样使他看起来像一只惊弓之鸟,脆弱而无助。

  对方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完全没有留意到鸣玉的到来。

  鸣玉嘴角勾起了嘲讽的弧度,她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朝着隔壁的房间走去。

  被外壳包裹起来的世界,看起来安宁祥和,实际上一摔即破。

  另一个房间里,床榻上卧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看起来不过一岁多的年纪,盖着衾被,肤色白皙,五官煞是好看。他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呼吸平稳,此时睡得正香甜。

  鸣玉轻柔地在榻前坐下,俯身吻了吻那幼童。这一刻,她美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容。

  儿啊,你就是为娘的未来,你就是为娘的一切。娘拼尽全力,一定会护你周全。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3救赵篇更新,累 卵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