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骑马刚刚穿过城门,便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那一瞬间,他的整张脸都僵硬了。烦躁地挠了挠头,毛遂不得不调转马头,跟着那个人影而去。

  起初,一人一马穿梭在邯郸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七拐八拐之后,人流渐稀。最后拐进一个小巷子,眼前彻底没了人影——是的,连那个一直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引路的影子也消失了。

  毛遂的眉毛纠结成了八字形,他可没时间陪人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臭丫头,还不快给我现身!”

  果不其然,他刚嚷完,预想中的鞭子声随即便响了起来。一个纤巧的身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足尖在墨枭头上轻轻一点,扬手处生出一道凌厉的劲风,直直朝他面门劈来。早有准备的毛遂一个鹞子翻身,跳下马来,躲过一击的同时,嘴巴还不忘反击。

  “鞭子不是用来与人打招呼的!你兄长没教你为人处事要‘温良恭俭让’?”

  田茵挑了挑好看的柳眉,毫不客气地又甩出一鞭子。

  “呵呵,我们可不是虚伪的儒家,别给本姑娘提他们那一套!”www.sxynkj.ċöm

  就在这一来一往的唇舌相争间,毛遂右手已经抽出了腰间的配剑,顺着鞭子攻来的方向,剑尖轻轻一挑,使长鞭顺势缠绕在剑身上。几乎就在同时,他左手挥动剑鞘,弹开了紧随而至的另外一鞭。须臾之间,两人陷入短暂的相持阶段。

  “你!”田茵想抽回鞭子,却因为被毛遂的剑固定住而无法动弹。

  “我怎么了?都说了要叫大哥,说过多少次了,臭丫头还记不住。”不等田茵再说什么,毛遂几乎是一口气地继续往下说道:“你不是回鲁国了么?怎么又来了?”

  田茵没说话,只是报复性地眨了眨眼,撇嘴一笑。这一笑若是落在他人眼里,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而毛遂见了,心中一凉,只觉得头疼欲裂。

  “那件事情,难道田羡兄派你来处理?”毛遂伸手指着胡服美人,却是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

  这种反应对于美人来说,的确是相当失礼了。田茵紧了紧另一只手里的长鞭,正欲抬手给面前不识好歹的家伙一个教训,不料却被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制止了。

  “阿茵,住手。”

  毛遂眼睛一亮,转头望去,只见巷子深处走出十几人,为首的男人三十岁上下,身材魁梧,比毛遂还要高出半个头,浓密的络腮胡子,仿佛恣意生长的原始丛林,给人极其粗犷的感觉。不过,若细看那人的五官,便会发现很是端正。尤其是眉眼,竟与田茵有几分相似。只是那络腮胡子实在是太显眼了,直接将端正的五官掩盖住了。

  “哎呀,这不是田羡兄么?想不到你亲自过来了。”毛遂喜笑颜开,手中的剑卸了力。田茵不满地瞪了兄长一眼,这才收回自己的长鞭。

  “事关重大,某自然要亲自前来。”与粗犷的外表不符的是,田羡表现得彬彬有礼。只见他抱拳向毛遂一礼,又侧头给了田茵一个眼色,“阿茵,不得无礼。”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田茵垮下脸,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到了兄长身后。

  “哎呀,没事没事。”毛遂咧着嘴,笑得更开怀了。

  “哦,这就是贤弟在淄水边驯服的北地胡马?”田羡的目光此时已经转移到墨枭身上,眼中流露出赞叹之色。

  “怎样?绝对是个宝物吧?”毛遂得意洋洋地说道。

  “嗯,的确如贤弟所说,千金之宝。”

  “我的宝物已经给你看过了。你手中的宝物,也该让我见识一下了吧?”

  话音一落,便见田羡微微一笑,朗声道:“某此次过来,正是为了送那宝物。之前让阿茵通知过你,东西早已备好。只是数量上尚有不足,才耽搁了这半年的光景。如今,总算是赶上了。”

  毛遂弯着眸子,瞥了眼田羡身后的十数人,抱拳说道:“多谢相助!”

  田羡摇了摇头,目光恳恳。

  “秦国在长平大肆坑杀降卒的行径,触犯天怒。助赵乃道义所在,不必言谢。”

  “嘿嘿,我就知道田羡兄要这么说。跟我来吧,正好带你们去廉将军府做客。”说罢,毛遂牵住了墨枭的缰绳。然后,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朝着田羡说道:“对了,廉将军府的客人,可不止你们呢!”壹趣妏敩

  饶有兴趣地轻点下巴,田羡似乎并不惊讶毛遂刚才的那句话。

  “看来深知道义所在之人,不在少数。”

  暮色四合,邯郸城的廉将军府,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长平之战结束一年之后,风云再起。而这狂风黑云,已经远远超出了秦赵两国的范围。赵孝成王七年,九月的邯郸城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正在将四方的义士吸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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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毛母起得很早,比平日还要早一个时辰,她将屋子洒扫一新,将各类物件摆放整齐。接着又到丈夫的灵位前祷告片刻,拿出一方三尺见宽的布巾,将丈夫的灵位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之后她起身前往内室,从木箱底取出一尺长(作者注1)的短匕,那是亡夫曾经使用的东西。

  毛母细细查看了一下,发现锋利依旧,不由地将它紧握于胸前,面露怀念的微笑。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人声,急切地唤着毛母。毛母应了一声,起身时将短匕插入腰带,出门迎接。

  门外是同村的老媪,皆是携带包裹,即将远行的模样。与普通旅人不同的是,老媪们背上都背着轻巧的小型纺车,这景象又像是要结伴去参加展示女红的节日。毛母和她们寒暄了两句,也背起了早已准备好的纺车。出门前,毛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昨日儿子送回来的那袋钱揣进了衣襟。

  关上宅门,将铜锁扣上,毛母向身后等待的同伴们微微点头,一行人结伴朝着村子中心的空地走去。

  天色尚早,东方蒙蒙亮,村民们似乎选在了同一时间出门,扶老携幼,背着行李,所有人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如细小的溪流汇聚成河,义无反顾地朝大海奔涌而去。

  细看村民们神情,幼童们或睡眼惺忪,或懵懂无知地四处张望,成人们在人流中或默默而行,或窃窃私语,却也完全不似节日庆典的欢喜。人群中的气氛庄重肃穆,而压抑的热血在脚印中一步步复苏。

  村中的成年男子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夹杂在大批妇女幼童之中很是显眼。更显眼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携带着两种物品,一类是耒耜等铁质农具,一类则是戈戟矛殳等青铜兵器。作为曾经的赵国战士,他们大多身经百战,大多有过跨马持弓驰骋于北方大漠的经历。

  曾经,在武灵王的号召之下,他们放下农具,拿起自备的武器,投身于开疆拓土的伟大功业之中。如今,他们两鬓斑白,须发如霜,多年前使用过的武器落满尘土,重执于手心却发现它们尚未生锈,而心中的那团火焰也还没有熄灭。

  毛母随着人流,来到了村子中心。六十六岁的村长早已经到了,男人们聚集在他的周围,女人和孩子则聚集在另外一侧。除此之外,村里所有的牛车都被驱赶到了空地上,车上满载着粮食——村民们所有的粮食都集中在这里了。

  与来路不同,空地上的人群有些喧闹,尤其是妇人那边,似乎为了什么事情慌乱不已。四五个男人围着村长,正跟他交涉着什么。老媪们也跟着议论起来,毛母没有加入她们,只是略带担忧地四处张望着。出门不久她就注意到了,人群中并没有那些半大小子。

  被妇人们围在中间的刘二娘惊慌失措。她的丈夫和四个儿子均死于长平之战,所以当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她认为这就是天意。她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照顾,而就在今天早上,少年带着全村的半大小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申家娘子哭喊着要儿子,其他母亲们一时间也乱了心神。老媪们围上去安抚,男人们跑出去找了,却都空手而归。

  眼见着东方渐白,村长知道,他们没有时间再在这里耽搁了。想起几天前荆轲带着一帮小子上门来的情景,村长不由地苦笑。依他对荆轲的了解……这小子八成是……

  站到空地高处,村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特意往妇人们的方向多看了几眼,然后才朗声宣布道:“出发吧,都出发吧……那群孩子们,一定会再见的。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目的地,相同的使命。”

  老人的话说得非常缓慢,却不会给人虚浮无力的感觉。他注视着村民们的目光,慷慨中有着沸腾的热情,无惧中有着彻骨的悲痛。

  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金色晨曦下,人们的脸上蔓延着无言的哀伤。这个村庄,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没多久,人群再度开始流动,仿佛四肢百骸中的暗红色血液,义无反顾地流回心脏。

  毛母摸了摸腰间的短匕,离开前,回首看了一眼村庄。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北方的代地,而是暴风雨的中心,赵都邯郸——自秦国起兵的消息传来时,由全村的成人共同决定下来的目的地。

  妇人虽素手,巧可制甲衣;老翁虽秋霜,力可扛戈戟。

  热血难凉,哀心难抑,民舍生而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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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他们出村了。”村口的某座山头上,掩藏于林木阴影中的少年一边俯视着移动的人群,一边说道。

  他这一句话显得很多余,因为荆轲就站在他旁边,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涓细的人流。

  荆轲没说话,他的左手自然地扶着树干,神情虔诚而专注。村中的少年们聚集在高处,没了昨日嬉闹玩笑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目送亲人离去。清晨,林间的露水重,很快就湿了衣衫,贴在肌肤上增加了不适感。然而,这种不适感远远不及胸中涌动的万千情绪。

  年纪最小的少年眼中似乎蒙了一层水雾,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咬紧牙关将不舍的眼泪逼了回去。

  静谧之中,唯有数声鸟鸣。

  荆轲突然转身,以极快的步伐走入林间。少年们见状,正欲跟上去,他猛地回过头来,阴着一张脸,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我三天前就说过了。十三十四岁的,愿留的留,愿走的走。十三岁以下的,跟村人一起离开。”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扯了扯嘴角,“当然,最好全部都走光。小爷我一个人反倒行动自如,想着不用带着你们这一群累赘,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个全都来了,敢问一声,荆轲小爷还是不是你们的老大?”说完,荆轲很是嫌弃地又嗤笑了一声。

  “老大……大伙儿都是自愿留下的。”一位少年没想到老大会发火,赶紧解释道。

  目光在刚才吸鼻子的少年脸上划过,荆轲又扫了一眼其他十一二岁的少年,语气更加不屑了。

  “战场可不是少年场。若当做玩乐的地方,我看还是算了吧。村人还未走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悲伤。然而,少年们并未注意到,他们被荆轲的言语刺激,或呆愣或愤怒,纷纷回瞪着他们的老大。

  尤其是最小的少年,脸色青白,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眼泪在委屈和不甘的情绪之下再度涌了出来,却倔强地强忍着,拼命不让它从眼眶中掉下。

  一位少年与一群少年就这么对峙着,互相逼视,绝不退让。

  “哎呀哎呀,荆老大,你也好歹理解一下他们的心情吧。”跟荆轲一样是十四岁的申乐,冷不防地插了一句,嬉皮笑脸的语气与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

  荆轲斜眼瞪向申乐,不料他一个箭步迈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搭在荆轲肩上,凑在他耳朵边沉声说道:“大伙儿从未把战场当作玩乐的地方。之所以追随老大……不就是为了替惨死长平的父兄报仇么?无论年龄大小,那份心情,与老大是一模一样的。”

  心脏抽搐了一下,荆轲半眯起一双猫眼,阴晴不定地与申乐对视。而对方仍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搭在荆轲肩上的手顺势拍了拍,像是提醒,又像是劝慰。接着,他转头面向大伙儿,自作主张地代荆轲表了态。

  “放松放松,荆老大同意咱们跟着他呀!老大剑术这么厉害,咱们跟着他准没错。到时可得多杀几个秦狗啊!”

  “况且,咱们也要为马服君报仇啊!大帅根本不是其他人说的那样,是吧,老大?”申乐故意看向荆轲,如同一个设下了陷阱的猎人,就等着猎物自己掉进去。

  “……”

  “是啊,荆老大给咱们讲的马服君才没有人们说的那么无能。咱们要为大帅争口气啊!老大,赵国人没有懦夫,你就带上我们吧!”

  少年们见荆老大阴着脸没吭声,便当他默认了。之前耷拉着的脑袋现在又昂扬起来,纷纷附和着申乐的话。如此一来,荆轲更没办法强行将那些少年们赶走了,僵持到最后的结果,他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了下来。

  “你们可想好了,真要留下来?”

  “嗯!”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点头。

  “就那么想体验秦军的恐怖么?”荆轲突然笑了起来,明亮的笑容与他话中的冷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哎呀哎呀,老大错了,应该是要让秦军体验一下咱们赵人的恐怖吧?”申乐不识好歹地纠正道。

  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荆轲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变得特别好。

  “要么生,要么死,运气有一次就够了。欲达目标,终究靠的是实力。不知你们有这个实力没有?”

  “这还用问吗?我们天天跟着老大习武练剑,到底图的是啥呀?好歹也要对我们有点信心啊,老大!”

  荆轲的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就在大伙儿凝神静气,等待着他的最后答复时,却见他们的荆老大冷不防地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今天起得太早了,好困……找个地方补眠好了……”他打着呵欠,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就在大伙儿为预料不及的进展愣神的时候,耳朵里飘进慵懒的一句话。

  “若舍生忘死,就跟着小爷我去见识一下地狱好了……”

  他从地狱归来,内心已无所畏惧。如果邯郸城注定沦为地狱,那也必定是秦人的地狱。

  犹记得,掩埋在长平黄土下的冤魂还未完全化为白骨,大地上洒落的鲜血还未完全褪尽。

  他清楚村民们的打算。然而老人和妇女,如何能战斗杀敌?在长平见识过秦军实力的荆轲,并没有盲目自信到那种地步。

  这几天,他一直在努力回忆长平的情景,他想起曾经在主帅大帐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将军。记得赵括曾评价过,“廉颇将军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有这位老将军在,邯郸一定能守住。荆轲对这一点坚信不疑。

  目前他唯一关心的,就是他们能在即将到来的那场大战中发挥怎样的作用。不满十五岁者,被排除在赵国的征兵范围外。然而,面临亡国之危时,谁又能做到完全置身事外呢?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必定被卷入这场战争。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赵人还是异客,都被一个信念驱使着,殊途同归。

  那个相同的目的地,便是邯郸。

  去岁,四十余万赵军对百万秦军,秦军压倒性的兵力压制,令荆轲至今记忆犹新。现在,他们还没办法进入正规军,留给他们的唯一机会,便是加入义军。

  唯有耐心等待,一定会赢来属于他们的机会。

  结伴少年场,壮志在胸,豪情万丈,且唤来,同去,同去。

  注1:彼时的一尺比现代要短,约23.1厘米。 壹趣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战国3救赵篇更新,取 义免费阅读。https://www.sxynkj.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