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绯音左哄右劝,好话都说了两箩筐,总算劝得牙疼的重明放弃萝卜糕,改吃鲫鱼炖萝卜。
日子过了没几日,眼看到了重阳节。
孟大娘托人送来消息,说蒲县会办一个赏菊会,正是她和姬承凌亲近的好时机,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姬承凌带下山来。
切记一点,千万别让重明跟着,否则二人世界多了个旁观者,一切都变了味道。
绯音牢记狗头军师的叮嘱,又费了十二万分的心思。
马屁也拍了,迷魂汤也灌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誓言许了一大堆,才劝得重明好生待在山上,没必要去那没半点乐趣的劳什子赏菊会,等着她给他带吃的回来就是了。
她将姬承凌偷偷带下了山,为了以防被人认出来,变了个面具给自己和他戴上。
二人来到蒲县城,径直进了小瀛洲。
柳依依和老王一早就在了,孟大娘一看见她,就把她拉入一个厢房,急得绯音频频回头,望向姬承凌。
孟大娘扶正她的脑袋,给她吃下定心丸:“放心好了,有老王和柳闺女在,还能让他给跑了?”
绯音一想也是,放下心来。
“大娘,你拉我进房干什么?”
孟大娘拆了她的面具,让她看铜镜。
“闺女,不是大娘说你,你虽然长得好看,却不爱打扮,本来有十分的容貌,却被你祸祸得只有七分了,好条件也不是这么给你糟蹋的。”
绯音望了望镜子里的人,一张圆圆的脸,脸颊上还有几抹黑灰,似乎是中午烧火做饭时,自己擦了下脸留下的,一头长发也乱蓬蓬的,被梳成两根麻花辫,披在胸前。
因为她是赤狐族,鬓边还夹杂着几缕红发,碎发毛躁地支棱起来,像炸了的狐狸毛。
孟大娘已经从她的发式数落到了她的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袖口总是挽着,不看脸的话,说她是乞丐都有人信。
绯音觉得有必要为自己喊冤:“大娘,我这样穿方便做事。”
“做事?做什么事?”
孟大娘狠狠瞪她一眼:“今天晚上,你给我乖乖的,忘了你厨娘的身份,好好做一回名门闺秀。”
她说完,合掌拍了三下,就有一串姑娘捧着衣衫鞋袜、脂粉钗鬟莲步轻移,走了进来。
这一大帮姑娘环绕着她,又是给她涂脂抹粉,又是梳发戴簪。
不知过了多久,绯音腿都要坐麻了,监工孟大娘才从鼻子里哼了声“好”,打发绯音去换衣服,她领着姑娘们去了外头等。
孟大娘为她挑的是一条大红色襦裙,绣着大朵的合欢花枝,上身是一件松绿短袄,还有一条茜纱披帛,腰上还要系玉佩和香囊。
绯音低头弄了半天才弄好。
她有些不适应,因为千罗大人说她长得丑,因此在狐狸谷的时候,她总是穿那些不显眼的衣服,还从没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
这使她浑身不对劲,总感觉自己没穿衣裳一样。
绯音别别扭扭地打开了房门,还来不及害羞,头皮就是一炸。壹趣妏敩
她看见姬承凌一双手绕到脑后,似乎正要解开面具。
“干什么?干什么?”
她一溜小跑过去,先绕到他背后,垫脚看了看面具的系绳,确定它没松开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姬兄,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我是偷偷带你下山的,你千万别做什么想不开的事,不行了,我得让你闭上嘴才行。”
她施了个小法术,使姬承凌暂时无法开口说话,否则要上了街,他只消喊一嗓子,不出片刻绯音就会被拿下。
难得的是,姬承凌这样被她对待,居然没说什么。
她一时愧疚起来,真心实意地向他道歉:“姬兄,实在是对不起了,可你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也是无可奈何,你放心,若我能过考核年,来日我一定向你负荆请罪,任凭你处置。”
当然,前提是她能从重明手里活下来再说。
姬承凌点了点头。
绯音牵起他的手,向孟大娘等人告别:“大娘,王爷爷,还有柳姐姐,那我们就上街去了。”
对面的三人紧闭着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绯音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有些话又不好当着姬承凌说,便冲他们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然后牵着姬承凌出了小瀛洲。
正值酉戌之交,太阳落到了屋脊上,整座蒲县城都沐浴在一片金黄色的光辉之中。
赏菊会从早晨开始,到这时还没散摊,一盆盆菊花争奇斗艳,在夕阳下愈显娇俏可人。
人们都说赏花有时段,一早一晚最好,清晨欣赏花蕊泣露之清丽,犹如美人饮泪,令人我见犹怜。
傍晚看花朵沐浴在霞光之下,与黄昏交相辉映,夜来香气扑鼻,不失为另一种胜景。
绯音拖着姬承凌在花展前站定,只觉眼前眼花缭乱,红的粉的紫的黄的看不过来。
她从不知晓单单一个菊花,也能有如此缤纷的品种。
她全都叫不上号,只能听花展的伙计介绍。
菊花有单色与复色之分,单色有红、白、粉、紫、绿、雪青、泥金一色,其中以绿菊和紫菊尤为珍贵,紫菊带有“紫气东来”之意,是个难得的好意头。
至于复色的品种就更多了,而且观赏价值更高,连名字也取的很有诗意,泥金香、紫龙卧雪、朱砂红霜、龙吐珠、金背大红、绿水秋波、胭脂点雪等等……
其中有一株名叫“二乔”的复色菊花吸引了绯音的注意。
“为什么要叫二乔?”
她问伙计。
那伙计冲她热情一笑,指着青花瓷盆里的菊花道:“姑娘请看,这一本菊花有紫有黄,互相辉映成趣,若单只有紫色,或只有黄色,都算不得精品,寻常俗物而已,一旦这紫里夹杂了些黄,或黄中带紫,那登时就不一样了,所谓相伴相生,缺一不可,可不就像那东吴美女大小二乔么?”
绯音抚掌大笑:“妙极,这比喻妙极。”
伙计头脑机灵,趁机推销起来:“姑娘要买回家么?这一盆本来要二十两银子,今日只剩这最后一盆,它与姑娘有缘,就只算你十五两银子,您意下如何?”
绯音微笑着摇头,却指向他身后一盆白菊。
“我瞧着那盆便很好,怎么卖?”
“这个啊。”
伙计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这就是普通的白菊,看来真是各花入各眼,姑娘若要,便送你好了。”
他将花枝一折,看得绯音心里一阵不忍。
“好好儿的,你把它折了做什么?”
伙计笑着将花递给她,文绉绉地吟了句诗。
“姑娘不懂,这就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了,您拿好,若有空,请您去不远处的临仙楼去坐坐,咱们东家收藏了更多名种菊花,今晚还有斗菊会,邀请了众多文人才子来赏菊,难得一乐,您去瞧个热闹也行。”
绯音笑着谢了他,又问:“这株菊花有名字么?”
“有的,”伙计说,“瑶台玉凤。”
绯音点点头,想要将花插进发髻里,却因为看不见,怎么插也插不好。
就在她手都酸了,决定放弃的时候,身旁的姬承凌拿走了花,轻轻将花斜插进了她的发髻里。m.sxynkj.ċöm
“谢谢你。”
绯音抬头感激地看着他。
姬承凌微一点头,手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
这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长街上点了灯。
趁着今日过节,百姓们也不爱待在家,携家带口地上街游玩。
夜市十分兴旺,街边有不少卖香糖糕点的铺子,还特意做成了菊花形状,也有卖菊花酒的。
绯音对美食全然没有抵抗力,拖着姬承凌去了一家又一家。
她本想好好品尝,无奈姬承凌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麻烦是麻烦了一点,却只好一只手品尝,又喂给他吃。
吃完之后,她仰着脸问他:“如何?是不是没我做的好吃?”
她这话没什么道理,因为她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厨,做的东西只能说比一般人好吃,决计不会谁也没她做的好吃。
这家铺子的糕点入口清甜、粉质细腻,她自认不比她做得差。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她在撒娇。
这也是孟大娘传授的撩男三十六计之一,说在男女之事上不用怎么讲道理,须知没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
男人对满口仁义道德的女人或许会满心敬佩,但对一肚子歪道理、会撒娇卖痴的女人,就只有无可奈何和怜惜了。
果然姬承凌听了她的话,当真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绯音取得了一个阶段性胜利,心里呐喊了一声,又带着他扎入另一个人堆里。
等挤进去了一看,才知道这是一个斗蟋蟀的场所。
斗蟋蟀,又名促织,自唐朝时兴起,一直经久不衰,有人因它日进斗金,也有人因此赔的倾家荡产。
他们进去的时机正好,一场赌局正要开始。
庄家正在收赌注,走到绯音这儿时,问她:“姑娘,您押哪儿边的注?”
绯音低头一看,那青花浅底蟋蟀盆子里有两只虫,被一道木板子给隔开。
右边那只呈青金色,头圆牙大,双须如鞭,腿上的短刺锉刀一样锋利,蹲在盆底蓄势待发、威风凛凛。
与它相比,左边那只就显得畏葸许多了。
它通体黢黑,个头也没青色那只大,显得没什么精神似的,赌徒们当然都在那只青色的身上下注。
绯音看着它,不知怎么忽然联想起了自己,她不也跟这只黑蟋蟀一样吗?
弱小、受人轻视。
她心中不忍,于是对庄家说:“我押黑色那只。”
“您押赛张飞啊?”
庄家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点鄙夷,他放低嗓音说:“姑娘,我瞧您是个生脸儿,应当是个外家子,告诉您,这蛐蛐儿以青色为佳,黄次之,黑又次之,您不如押无敌大将军,它在这儿比了九场,九场九赢,押它才赢面儿大呢。”
绯音摇头,把赌注塞给他。
“我就押它。”
她既然坚持,庄家也不好说什么了,收了赌注转而问下一个人去了。
不一会儿,斗局正式开始。
一个小厮将中间的隔板一拉,无敌大将军振翅长鸣,瞅准赛张飞,一个猛子扑了过去。
绯音心里悄悄捏了把汗。
好悬的是,赛张飞往左边一跳,避开了去。
那无敌大将军一扑不中,并不泄气,又发起第二次进攻,这一次赛张飞也被激发了斗志,与它角力相抗。
只见两只蟋蟀头对着头,牙齿互相撕咬,斗的异常激烈,赌徒们击节叫好,拍着手掌大叫。
绯音也是紧张地手掌攥出了汗,眨也不眨地盯着盆底,生怕错过什么。
可惜的是,就在这会儿工夫里,那赛张飞果然气力不敌,被无敌大将军给掀翻了过去,残了一条腿,翅膀也给撕了一边,奄奄一息地躺在盆底。
庄家宣布无敌大将军获胜。
这场比试本就毫无悬念,绯音吐了口气,眼睛却有些湿润了。
可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你们看!还没完!”
她低头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已是残兵败将的赛张飞居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盆子里翻了起来,然后就跟中了邪似的,竟然直冲着无敌大将军而去。
无敌大将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手下败将,竟还有绝地反杀的一招,一时反应不及,被咬了个正着。
几个回合的厮杀下来,无敌将军败走蟋蟀盆,逃之夭夭了。
绯音大叫一声,激动地手舞足蹈。
那庄家皱着眉道:“奇怪奇怪,我开这促织场也有十年八年了,那赛张飞分明斗志全无,只有认输的命了,怎么会还给它赢了?”
绯音笑道:“这是有目共睹,又做不了假的,不到最后一刻,你又怎知输赢?老板,我赌赢了,这赌资怎么算?”
庄家一想也是,大笑着说:“自然是姑娘全部赢去了。”
绯音就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赢得盆满钵满,牵着姬承凌扬长而去。
有了钱,绯音本想像那卖花的伙计所说,去临仙楼里看看热闹。
走到楼下才发现,门口贴了黄符,她进不去,只好打道回府。
路上经过一座拱桥,桥下一条小河穿过。
重阳节的习俗本是登高,但由于蒲县地处平原,最高的一座山也就是黑风山,从前传闻黑风山有土匪寨,就够令人闻风丧胆了,现在成了妖怪窝,黑风山越发成了一处禁地,没人上赶着去送死。
但无论如何,节还是得过,山是爬不了了,当地百姓干脆把元宵节的保留节目拉了出来,放起了河灯,权当凑个兴儿。
站在桥上望去,花灯铺满整个河面,十里长河流光溢彩,宛若一条灯火铺就的玉带,美不胜收。
姬承凌站在自己身侧,穿着一袭墨色长衫,越发显得人风流毓秀。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绯音觉得他比平时还要高一些。
他戴着一枚银制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一方薄唇殷红如血,看得绯音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良辰美景,天时地利。
按照孟大娘的教导,此时此刻,应当就是占便宜的最好时机。
“闺女,不要怕,瞅准了就是上。”
孟大娘的话语回荡在自己耳边。
不成功,便成仁。
绯音把心一横,闭着眼,朝那张红唇亲了上去。
唇与唇交叠在一起,谁也没有动。
绯音在心中默数,十声过后,她直起身,见姬承凌无动于衷,完全没有孟大娘说的那些,面红耳燥、慌张无措。
她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是冒犯了他,还是打动了他。
纠结半晌,她踮起脚,手绕到他的脑后,为他解开系绳,面具缓缓滑落下来,露出如画的眉、漆黑的眼、挺直的鼻梁。
比千罗还要俊美的长相。
是重明。
“大大大大王?”
绯音吓出了大舌头,连忙后退一步,却被自己绊到,身子朝旁边歪了一歪,发髻上插的那株瑶台玉凤就掉了下去。
她目瞪口呆:“您……您怎么在这儿?”
重明没有说话,掉下去的瑶台玉凤飘了上来,轻轻落入了他的掌心。
他将花斜插入绯音的发髻里,低着头问她:“怎么不亲了?”
绯音捂着涨红的脸颊,欲哭无泪。
“嗤”地一声,一双红彤彤的狐狸耳朵嫩芽破土似的,从她脑袋上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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