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高悬，湛蓝的天上竟无一朵白云，灼热的光线就这么毫无遮挡，普照在大地上。
九婴拧着眉心，她喜阴畏热，极厌恶晒太阳，这种天气她宁愿待在屋子里。
可现在不行，又到了小凤凰跳崖的时候了。
小凤凰右手一抬，幻化出一把青竹伞，伞面上绘着幽蓝的九婴花。
纸伞飘到了九婴头上。
她抓住伞柄，挡住了那令人憎恶的太阳。
小凤凰倒退着走，边走边笑。
“既然这么不想晒太阳，为何要午时出门，咱们不一向黄昏才来跳崖的么？”
九婴没说话，遇到她不想回答，或是懒得回答的问题时，她总是这样，保持缄默。
凤凰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淡，也没生气，而是问起了另一个话题。
“阿婴，我这回真的能与你一起下山么？”
九婴这次开口了，嗓音泠然：“你的剑术已有大成。”
是肯定他问题的意思。
小凤凰高兴起来，眉眼俱笑。
他笑起来时，当真勾魂夺魄，惊艳到无法形容，仿佛周遭一切景色，因为他这个笑，瞬间沦为陪衬。
“放心吧，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他喜滋滋地保证，脚下一停，非常惊险地停在了悬崖边上。
位置刚刚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跳吧。”
九婴说。
小凤凰依然在笑着，状似无意地问：“阿婴，为何你要让我每日跳崖？”
九婴没有回答他，目光透过伞沿，平静又冰冷地注视着他。
仿佛凤凰再多问一句话，她就会直接走上前，亲自将他推下去。
“不想说是吗？”
小凤凰点点头，凤眸里笑意浅浅，很温柔，像缠绕在指尖的清风。
“不说也不要紧，阿婴，只要是你说的事，我总会尽力为你去办的。”
说完，他颀长的身子朝后一倒，掉入云雾之中。
九婴撑伞站在原地，神情纹丝不动。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直在旁边默默看戏的绯音终于忍不住了。
按照以往，九婴应该早就施法让小凤凰悬空了，可现在她还没有动作。
悬崖百丈之高，即使是天生神体的凤凰，只怕也会摔得个筋骨俱碎吧？
“快让他停下来！”
绯音蹦起来大喊，可九婴根本听不见她。
她急得跑去她面前，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又蹦又跳，在她面前疯狂摆手，毫无章法地大吼大叫。
“停下来！快停下来！你想让他死吗？”
九婴依然无动于衷，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绯音放弃了她，转而冲到悬崖边，伸长脖子朝下望，只能望见云雾缭绕，早已看不见凤凰身影。
她又扭头望向九婴，这次却不由得一愣。
九婴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把青竹伞从空中摔落在地。
伞面上的九婴花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纸面上钻出来一样。
绯音眼前一花，一晃神的工夫，她已从悬崖瞬移到了花谷。
九婴抱着小凤凰，两人齐齐摔进了花丛中。
九婴花被他们压倒了一大片，霜蓝花瓣溅了有半人高，又被一阵风卷入碧空，悠然远去。
小凤凰面色惨白如纸，想必是吓坏了。
他愣了片刻的神后，一翻身，紧紧地抱住了九婴，将脸埋进了她的胸口。
九婴仰面躺在花丛里，任由他抱着，她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还有迷茫。
很久很久之后，她抬手摸了摸凤凰的头发，动作不可思议地轻柔。
午后。
绯音挽着衣袖，一手拄着锄头，回忆起昨晚做的这个梦，还有点回不过神。
姬承凌坐在一边的板凳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绯音姑娘，你昨晚说梦话了，一直在喊‘停下来’。”
“是，我做噩梦了。”
绯音回过神来，开始锄草。
她昨日下山也不光是找了孟大娘他们，还买了些菜籽，她打算在黑风山上垦出一片菜圃，这样以后就不用下山去买菜了。
最近蒲县百姓对黑风山意见很大，说山上住的压根儿不是什么土匪，而是一窝子妖怪。
绯音和重明的画像还上了榜，不过不是通缉榜，凡人再如何胆大，也不敢缉拿两只妖怪，这是画出来让城中百姓警戒的。
此外，家家门户上都贴了桃木黄符，用以辟邪，大部分是假冒伪劣产品，但有些也有点道行，法力低微的妖怪见多了损修为。
尤其是绯音这种低等狐狸精，见了符篆还是躲远点好。
姬承凌好奇地问：“你做了什么噩梦，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你想听？”
绯音看他一眼，摇摇头。
“你不会信的。”
“你说来听听，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信。”
“那好吧。”
绯音将锄头横放在地上，自己席地而坐，问他：“你相信世上有凤凰吗？”
“没有。”
“你看吧，”绯音两手一摊，“我就说你不会信。”
姬承凌却摇摇头。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不相信这世上有凤凰，我是说，以前是有，可现在没了。”
绯音一听这话里有玄机，连忙问：“姬兄你这是何意？”
姬承凌叹一口气：“凤凰本就是稀世之珍，早在一千年前，世上的最后一只凤凰就已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了。”
绯音大感震惊，难道姬承凌所说的这只凤凰，就是她知道的那一只吗？
他又为何堕了魔？
六界生灵，魔是最下等的生物，连妖怪都高它一等。
先天神物、上古凤凰，为何会自甘堕落，沦为人人鄙视的魔道？
“姬兄所说的这只凤凰，可有名字？”
“没有名字，数千年前，神魔混战，这只凤凰随他主人一同挞伐魔族，浴血奋战，天界众神却无人知晓他的姓名，只能以‘凤凰’一词加以称呼。”
绯音的心脏不由得一紧。
“你说他有主人，那么他的主人是谁？”
“九婴，凶兽九婴。”
姬凤仪扭头问她：“你听说过没有？”
“她是凶兽？”
绯音反问了一句，一直以来的疑问却得到了解决。
原来九婴是一头凶兽，那么她身上那些煞气就能很好地解释了。
她把这些时日以来做的梦，全部告诉了姬承凌。
姬承凌听完，诧异地合不拢嘴：“如果真如你所说，梦里那个女人，应当就是九婴没错了，传闻九婴畏热，常穿一袭黑衣，生性冷僻，不喜与人多言。”
绯音觉得奇怪：“你一个凡人，为何会知道这些秘辛？”
“这算秘辛吗？”
姬承凌笑了笑。
“不瞒姑娘，你去凡间书铺看一看，记载这些神鬼志怪、游方奇闻的话本子随处可见，我打小就对神神鬼鬼的故事感兴趣，看的书多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一点，不足为奇。”
绯音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关于九婴，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那可就多了，我只能随便拣些与你说说。”
“请说。”
绯音抻了抻腿，摆出专心听故事的架势。
姬承凌缓缓道来：“九婴是上古凶兽，传闻说她是水火之怪，居于北方一条凶水之中，蛇身，有九头，能喷水吐火，叫声状如婴儿啼哭，故名九婴。”
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上随手画了一幅简图。
绯音低头望去，只见他画了九条水蛇状的粗线，张牙舞爪，像一棵狂风中乱舞的树。
“相传后羿射日时期，因为十日当空，人间成了一座活火炉，九婴所在的凶水也沸腾了，她上岸到处吃人，为祸人间，被后羿射杀于凶水之滨。”
“她死了？”
绯音瞪大眼睛。
“不。”
姬承凌轻轻笑了。
“你可知，六界传扬着这么一句话，说是‘九婴有九个头’。”
九婴有九个头？
绯音摇摇头，她没听说过这句谚语。
姬承凌向她解释：“大致意思就是说，她的命很硬，没那么轻易死。”
“不过，虽然没死，但后羿的神箭还是使她受了重伤，九重天的苍黎神君前往北方大泽，偶然路过凶水之滨，见她奄奄一息，十分可怜，一时起了怜悯之心，便将她捡了去，将她收作灵兽，入了神籍，时常带在身边。”
“可尽管九婴一跃成了神兽，天庭众神却相当瞧不起她，连带着苍黎也被仙僚排挤，说他养一头涂炭过生灵的凶兽在身侧，其心难测。”
“九婴为了不使主人为难，作战时往往倾尽全力，就算遇上自己的同族，她也绝不留情，很多凶兽就在她吐出的业火里活活烧死。”
“你看现在六界凶兽寥寥无几，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被她摧毁殆尽，她的威名也就这么被打响了。”
“不过——”
姬承凌笑着又来了个转折。
“可笑的是，即便如此，她在神界也得不到她应有的尊重，她得到的只有惧怕，神官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当面夸她英勇，背着她又骂她戾气深重，将来恐铸大祸。”
“而九婴的同族，只会恨她入骨，骂她为了讨好天界众仙，对同胞赶尽杀绝，她两头不讨好，受尽万人嫌，也是可怜。”
绯音听得一怔。
一方面，她觉得奇怪，按理说姬承凌是凡人，对天神只有敬畏之心，他却满口讥刺，似乎很瞧不上天界。
但她想，也许他个性本身就很离经叛道也说不定。
另一方面，她感觉很不舒服，仿佛有一根极细的绣花针，扎入了她的心脏，带来一种绵密的刺痛。
她忽然想起以前做的梦境，在凤凰还小的时候，他穿着一件抹布似的黑衣，踉踉跄跄地跟在九婴身后，喊她“主人”。
而九婴当时停住步伐，眼中浮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现在听了她的故事，绯音觉得自己好像能懂一些了。
那想必……
是一种悲怆吧。www.sxynkj.ċöm
她对小凤凰说，你是上古凤凰，有六界最尊贵的血脉，不可轻易认人为主。
这些话，又何尝不是她想对自己说的？
或许九婴心中有她的骄傲，只是为了报答苍黎对她的救命之恩，自由便只能舍弃了。
当她屠戮自己的同族时，她又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绯音心中闪过另外一个念头，她扯住姬承凌的袖子，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苍黎神君呢？他至少能体谅九婴吧？”
“自然。”
姬承凌点点头，表情却很怅然。
“不过，日子也不长，苍黎后来神隐了。”
“什么？”
绯音大吃一惊，说神仙神隐可不是说他避世修炼去了，而是说他死了。
当然神仙并没有“死”这一说，因为不像凡人，有投胎转世，神仙是不入轮回的。
他们只会在大限到来的时候，神隐或羽化，魂入归墟，消散在这天地间，如清风拂叶，水起波澜，最终归于无形，什么也不留下。
“他是怎么神隐的？”
姬承凌不答反问：“不知你有没有听过须弥山？”
绯音点点头，虽然她居于狐狸谷，常年不出，消息闭塞了些，但关于须弥山的大名，却隐隐听说过一点。
须弥原为佛教用语，意为“妙光”。
传说须弥山位于小世界的中央，一千个小世界构成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又构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又构成大千世界。
这就是常说的三千大千世界。
传闻须弥山的山顶居住着帝释天，他乃三十三天之主。
这里所说的须弥山，山顶却没住什么神仙，倒有一个大魔头。
这座山高达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仞，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整座山光滑如壁，找不到任何可落脚的地方，完全就是一颗光秃秃的巨型岩石。
唯独在山的北面，裂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当真是一指宽，只能伸进一根指头。
有一个修道高人，曾因为好奇，劈了一根细竹，想伸进去一探深浅，谁知他一直接了三千多根细竹，也没探到底。
高人当即领悟到了什么，就地打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灵窍全开，原来怎么也突破不了的境界，就这么一通百通了。
飞升之后，他将此山命名为“须弥山”，取其空间无边无尽的意思。
缝隙之后的洞穴被他称为“芥子洞”，取浩瀚无垠、广袤无际的意思。
这大魔头就居住在芥子洞内，无人见过他的长相，因为所有进去的人，不管是神是魔还是妖，修为是高还是低，统统没有生还。
人们也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真身，只好叫他“未名”。
绯音难以置信：“难道，苍黎是去了芥子洞？”
姬承凌点了点头：“正是。”
“为何？从没有人能擒杀未名，他为什么要去送死？”
“大抵是不相信自己也会失败吧，厄运面前，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绝不会是那个倒霉蛋，就连神仙也不例外。”
绯音也是心有唏嘘，跟着叹了两句，又问他：“那凤凰呢，你说凤凰堕魔，又是怎么一回事？”
姬承凌笑了笑。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绯音正想要他说来听听，喽啰乙却在不远处朝她招手。
“红狐狸，大王要你过去，他饿了，想吃你做的萝卜糕。”
绯音扭头就喊：“他牙坏了，吃不了萝卜糕。”
喽啰乙摆手，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那你自己去跟他说。”
绯音只好从地上跳起来，扔下一句“下次再说”，就马不停蹄地去找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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