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黄陂县城向南航行的船队中,有一群非常特殊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身体十分强壮,却又不是军人,当中还没有妇人。
他们分乘在一长串的小船上议论纷纷。
这是一群多达数百人的纤夫,他们是前天拉船从滠水河口逆水走过来的那群纤夫。
不过,这群多达数百人的纤夫并不是一伙的,而是分成了多达数十伙。
虽然有时大的船队也会需求成百甚至上千的纤夫一起干活,但纤夫队伍在日常实际还是多为二三十人成一个小群体,正好符合一般一艘船只需二三十人就可完成拉纤的需求。
只在有大活时,他们才会临时结成松散的大联合。
这群数百人的纤夫虽然有不少都彼此认识,但之前他们并不是一起的,而是被李平为防御涢水组织坚壁清野的军队在涢水沿线及后湖周边给一股股汇聚起来的。
他们这么多人能被李平在一个大地区附近给找出来,大概是因为涢水是武昌附近除汉水之外最大的河流,以及走南闯北的生活经历让纤夫们更清楚条件艰苦的涢水周边其实对躲避战乱来说才最为理想。
还有可能就是从众心理。
当听说有某一支纤夫队伍决定跑到哪里避祸或找活干时,其他的纤夫队伍往往也非常容易受影响并盲从尾随。
“老叔公,您是领纤,又是最年长的,咱们这一帮子的二十多张嘴可全指着您给拿主意呢!等到了长江,我们到底该如何?”一个年轻的纤夫在一艘小船上对坐在身旁的一个花白胡子满脸沟壑的老纤夫说道。
今天,这群纤夫都没有拉纤,而是分坐在各条小船上顺着滠水而下。
滠水的深度与宽度都不大,与滠水相连的武湖面积虽然浩瀚,可水在冬天却比较浅并且与滠水相连的水道更是狭窄难以通行大船,因而能被收集到滠水上的很少有大船,而多小船。
实际上,除了前天沿滠水被拉纤硬拉上来的十来艘实际只能算是中号甚至更小号的船只外,这只船队里的大部分都是小船。
“是啊,是啊!”
“我们都听您的,可您也是给个主意啊!”
……
年轻人的话引起了这条小船上挤坐在一起的其他十来名纤夫们的集体共鸣。
老纤夫胡子虽白可身体仍然健硕,赤露而出的一段小臂既皮肤紧致又肌肉线条十分明显,可以看出他平常也是和大家一起干活的。
年龄又长还身体力行,说话自然会很有份量,也是真正的核心和领导者。
不过,老纤夫只是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扯扯儿帕子并不表态,他还在犹豫不决。
扯扯儿帕子就是拉纤的搭肩,它在更多的时候也被简单的叫为扯扯儿,都是用上好的“白官布”制作,这是纤夫们赖以生存的吃饭家伙,一向最为精心。
扯扯儿搭在肩上的部分不能有任何装饰,也不能有任何线头,否则拉纤时哪怕一个细小的线头也足以让纤夫的肩膀被竹子制作的纤缆磨破流血。
没错,纤缆都是竹子做的,足够坚硬并充满韧性,是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也比扯扯儿更加珍贵。
纤缆,要取山间最好的竹子,请手艺最好的篾匠,精细地划出竹青,然后将柔韧纤薄的竹青编成粗细不一的纤缆。sxynkj.ċöm
做好的纤缆要放在烧得滚开的硫磺水锅中煮,煮过的纤缆不但坚韧不会被虫蛀,而且入水光滑出水不沾水。sxynkj.ċöm
“听说何老大和曾老大他们那两伙都已经决定了,他们打算接受李将军的盛情邀请,会一直跟着走下去,并且愿意从军。”一个方脑袋的粗壮汉子有些焦急道。
看的出来,他动了想吃军粮的心了。
“咋,两天饱饭就把你收买了?命都不要了?”老纤夫开口很不客气的呛声道。
方脑袋粗壮汉子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辩解道:“人家招的是兵,哪里要咱的命了?而当了兵,我们起码吃穿不愁。”
老纤夫停下手中的摆弄,怒道:“现贼军无人能挡,当了兵你以为你那张嘴还能吃上几天饭,不过是早断头晚断头罢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但我们只要纤缆还在,贼军也好,官军也罢,谁占了这里都要有人拉纤,日子总会过下去的。”
方脑袋粗壮汉子很不服的继续反驳道:“现在贼军占据了汉水,官军又在长江上四处劫掠,商旅行人全都断绝,我们哪里还找得到活。幸李将军仁义,愿意管咱们饭吃,管他让咱给他当兵还是当苦力,总比饿死了强。”
老纤夫狠狠的瞪向方脑袋粗壮汉子,说:“老汉吃的盐巴比你吃的饭都多,见的事多了。人家说啥你都信?天下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好的军伍。”
“老叔公,我们信你哩!这不大家都在等着你拿主意呢吗!”年轻人打起了圆场。
但方脑袋粗壮汉子似乎并不想完全做罢,他在闭嘴了片刻后又小声嘟囔起说:“那韩连长说自己大半年前还是矿工,和咱们一样都是吃苦力的,我觉得他没撒谎。再看看刚才黄陂县百姓的热情,那多让人掉泪!这总不是假的吧?你没见过并不见得这世间就没有,反正我信韩连长,也信这支军伍。”
老纤夫这回并没有回呛,而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方脑袋粗壮汉子的牢骚,也许心中也有所触动,毕竟这几天的经历尤其是刚才的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他原有的认知。
他表情烦躁的伸起脖子向远处的其他船只望去。
在老纤夫目光所定的一艘略大些的船上,一个高大威猛的持刀汉子正在一群纤夫之中爽朗的谈笑着。
纤夫们都知道那个人叫韩九,大半年前还只是一群矿工的头头,现在已经是一个不愁吃穿并有官身的军爷。
那是一个爽朗的人,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纤夫们几乎本能的就可以识别出他同他们原是一样的人。
韩九的身上有太多出大力下大苦的人才有的特性。
韩九其实在昨天下午就已经专门和老纤夫谈过了,不过老纤夫并没有给予韩九任何明确的意见,不过在别处韩九应该是有所收获,而且他目前还在继续努力。
看的出来,韩九和这支军纪严明的军队非常看重纤夫们,并想拉他们入伙。
但老纤夫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当回事了,这好像十分的不正常。
不过,其他的很多人并不这么想,更多的人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前的利益。
年轻的纤夫终于也有些急了。
他小心的说:“老叔公,你也是有个态度啊!咱们的活已经结束了,后面这些船都顺着水走,不用拉纤了。可我们还继续吃人家,喝人家的,甚至还坐着人家的船不用走路,这不成了厚脸皮了么!”
“急啥!到地方再说。大部分人不都还没拿定主意吗?”老纤夫不耐烦道。
老纤夫在这里态度死硬的不着急,韩九可急坏了。
虽然韩九在故作轻松,可眼睛却一直在不经意的往老纤夫的船上瞄,他的心里郁闷极了。
自己的战友们在涢水边打了一场令人眩晕的痛快仗,可自己却接了劝人从军这么个费心劳力的破活,然后还完成的稀碎。
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李平交代了。
那个倔强的老纤夫是所有纤夫里年龄最大的,威望也是最高的。他不松口,他的队伍不带头,大部分纤夫队伍就都跟着观望。
这不扯了吗!
可李平直接下达给韩九的命令却是利用其特有的现身说法优势力争让大部分纤夫加入他们。
道理很简单。
纤夫们虽然普遍年龄并不小,并且长期特定的劳作习惯也让他们的身体伤病很多。但具备服从意识、习惯相互配合和普通强壮的身体让他们和矿工一样是这个时代最容易训练和出战斗力的群体。
李平的军队严重缺兵,他岂能放过。
韩九对这个道理也很明白,可几天来他磨破了嘴皮子,使出了浑身解数却收效甚微。
黄陂县百姓的感动除了李平的军队秋毫无犯外,其实有相当一部分也是来自于李平之军对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有相救之恩。
一些人愿意主动从军或者跟着李平的军队走,更多的也是出于他们在反击农民军的过程中和农民军结了仇,而不仅仅是感动。
可这些毕竟没有发生在纤夫们身上。
并且纤夫们受到的实际恩惠也不过是在被武力圈集起来后没有被虐待,有免费的饱饭吃,拉纤还给钱,然后现在还让他们免费做船返回。
纤夫们有感触但还不是那么强烈,因拉纤而走南闯北并见多识广的经历也让他们更愿意谨慎和没那么容易被感动。
韩九自然也就只能苦恼了,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虽然是顺水而下,但由于出发的晚,又不着急,从黄陂县出发的船队直到过了正午很久才走完约40里的行程抵达滠水入江口。
此时,左良玉的大军早已全部顺江远去。
李平所带领的数千庞杂队伍也已经全都通过快速搭建的几条浮桥聚拢到了滠水东岸。
由于湍急的长江让小船不那么安全,再加上很多车马也实在无法用小船来运载,通过陆路沿江行军东撤对缺乏大型船只的他们仍然是接下来旅程的重要方式。
不过会师之后,李平却并没有急着走。
他下令释放左良玉于昨日送给他的美女和粗使妇人,并留出一组人马专门用小船送她们至武昌,其他所有因各种原因暂时困于其保障营中的百姓包括不愿与其同行的纤夫们想去武昌的也可一并前往。
在过滠水前,李平已经下令释放了那些因当初进行坚壁清野而被暂时扣押的家在涢水周边的百姓。
虽然李平为防农民军而没有发还被他清收的船只,但这样的善举无疑仍再一次震撼了百姓们。
那些被释放的妇人以及逃难至涢水周边躲避战乱而被扣押的武昌汉阳百姓大都难掩激动之情而纷纷哭着向李平和他的军队表示感谢,跪地叩谢的更是铺满了一地。
无数的人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一幕,包括那些纤夫们。
这一天的下午,农民军进占汉阳。
而李平的全军则于当晚扎营在滠水以东40里远的同样从北而来纵贯汇入长江的乌石水东岸,乌石水正好可以做为有效的保护屏障。
明天,他们将全速向东。
注释:
乌石水即现在的倒水河,其名有一些争议,本文以《水经注》为准。
据《水经注》记载:倒水于圻山五水中称西归水,流至李集下,东支入举水者称感化河;西支至龙口入江者称乌石水。其实一水,后世从简,通称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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