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顺着大道回裴府,车夫疑惑莫非娘子来这春明门一趟只是为了吃一个饼?但他不敢问!
长安的武侯们在此刻集体出动,催赶路上的行人赶紧回坊。
再有两刻钟,当落日完全淹没在山头,所有城门和坊门即将关闭,大街上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忽而便近了!
琦红掀了帘子去瞧,转身就笑道:“娘子,是崔小郎君呢!他肯定是来接你的!”
盈姝心头一跳,崔乾陵的声音已经传来了。
“表妹的东西买好了?”他语气一如往常。
盈姝探头出去笑道:“已经买好了,表哥往哪里去?”
崔乾陵没像往常那样下马来,骑在马上朝她笑道:“买好了就成,我没寻到崔乾佑,想着还是来帮你选东西。你既然已经买好了,也就不需要我了!”
说罢,他带着人让出了道。
“表妹今日回去早些歇息,明日我亲自来送你去鸿胪寺可好?”
盈姝见他笑吟吟的,放下心来道了声“好”,便放下帘子,马车滚动起来远去。
太阳只剩了半个还露在山上,满城霞光。
崔乾陵策马冲出春明门,守城的侍卫想要去拦,不过吃了一鞭子,才看到是崔家三郎领着人出城去了,龇牙咧嘴骂了两句。
崔乾陵身后的人放下了话“我家主子有急事出城,你得守着不许关门!”
守门的吃惊,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他崔家拿着圣上的腰牌呢!
崔乾陵是在离春明门不过一里路的地方看到崔乾佑的,彼时他已经被他的人围住了,天上只剩最后一丝霞光,却刚刚足够看清他眼里的不甘和恨意!
“崔乾佑,你为何要逃?”他骑在马上,摆弄着他的鞭子,明知故问。
跪在地上的崔乾佑此刻身上已经没了力气,他刚雇了马车出发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没想到果然还是被抓住了。
锋利的刀锋架在他和他母亲的脖子上,崔乾佑从未觉得世道如此不公过,他垂眼一瞟,从刺眼的刀锋中看到狼狈不堪的自己……
“崔乾陵,我母亲是被我哄骗走的,你放过她,我愿意赴死!”
崔乾陵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笑道:“你有什么立场可以同我讲条件,你们两个的命如今都捏在我的手里,我要你死,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说罢,他扬起鞭子狠狠一下抽到崔乾佑脸上,霎时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一道血痕显现…
“这便是你妄图逃跑的代价!”
说罢却见崔乾佑垂着眼不回应,便驱马上前几步走到那妇人面前。
“瞧瞧,你的儿子多孝顺啊,千方百计的想害死你!”
崔乾佑咆哮起来:“不要伤害她!”
他双目睚眦欲裂,血从脸上流进脖颈,却护着那个坐倒在地上的妇人。
崔乾陵见状似乎才高兴起来,他让人叉走了那妇人,居高临下道:“我给你个机会,让你母亲活下去。”
崔乾佑只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若是愿意从此戴上镣铐,像狗一样用四肢行走,再不准从地上站起来,永远臣服我。我就饶她一命!”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一丝狂风突然卷地而起,漆黑的天幕中黑雷滚滚,竟是要下雨了……
崔乾陵抬眸去看天,春雨贵如油,真是个好天气,复又垂头去瞧崔乾佑,想知道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何选择。
“怎么样,想好了吗?”
“我可没有太多时间等你哟,你瞧,要下雨了…”
崔乾佑咬破了嘴,双拳相握,那种屈辱和愤怒快将他淹没,待看到不远处被人抓住肩膀的妇人时,他忍住恸哭。
“我愿意做你的奴隶,从此不再站起来!”
崔乾陵的嘴角扯起来,笑容慢慢放大,最后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我的好父亲啊,快瞧瞧你最得意的儿子,如今还不是跪在了我脚下!”
只是他的笑容突然停止了,因为他看见那个病入膏肓,动也不动的老妇,不知何时腹中已经插了一把长剑,那剑从腹中穿出,从肩膀后侧穿出,血已经淌到了地上……她没有吭一声…
崔乾佑顺着看过去,只一瞬,心肝俱碎,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充斥在他的胸腔里面,他像一个豹子突然跃出几步扑到母亲身边,去看她的脸,想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想听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是任凭他凑的多近,她仍是用往常那副温柔的表情的看着他,目光慢慢涣散…毫无声息…
“阿娘!”
他抱住她,她身体软在他身上,腹部的血一股股的往外冒,他用手去堵,很快整个手掌手臂都是血,可那血像是停不下来,他拿衣服去堵…慢慢衣服变暗…
良久,他终于停下不动了,不管如何努力,他还是失去了一切……
……………………
盈姝的马车很快,想赶在宵禁前回到坊里,还未走完这条街就被裴徽拦下来。
“表妹怎么回来了?没和三郎一同去吗?”
盈姝隔着帘子冷冷道:“崔表哥找来的时候我已经买好东西了。”
裴徽似乎很意外,笑道:“我说的是出城,你没去吗?”
盈姝一把掀开帘子,惊道:“出什么城?崔乾陵出城去了?”
裴徽一把捏住折扇,凑近盈姝的脸,悄声道:“正是呢,听说他府中的奴隶从春明门跑了,他正去抓呢!”
下一瞬,帘子放了下来!
“车夫,调转去春明门!”
车夫心想不是刚从那回来吗?况且马上就宵禁了,愣在那儿不知该不该去,盈姝却嫌马车太慢,下车解了套马绳,就翻身上了马,她动作迅速,一气呵成,倒把人看得一愣,待反应过来,那女郎已经骑马往春明门去了。壹趣妏敩
天空黑沉下来,天边一丝光也无,长安刮起了风,盈姝骑在马上,只希望马快一点,再快一点…
崔乾陵看着跪在那儿弓着腰像蹲雕像的人,刚刚因着意外而生的惭愧慢慢消失。
人又不是他杀的,她是自己趁着护院不注意,取剑穿腹而亡,他原本想给她活命机会的。
他大喝一声:“崔乾佑!”
那人似乎活过来,转眼扫视众人,此时风更大了,忽而电闪雷鸣,崔乾佑的眸中蓄满风雪,凌厉如刀,周围的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崔乾陵朝着那几个护院道:“人既然死了,你们便拉去乱葬岗吧!”
崔乾佑陡然间双目如火,宛如一头孤狼,喉咙间发出野兽般嘶哑的惨叫,朝着崔乾陵冲上去!
却不过几步就被那几个护院钳住双臂,动弹不得,他眼上身上臂上手上全是伤口,血流了满身,却感觉不到疼痛。
崔乾陵被崔乾佑那一扑显然吓得不轻,驱马退后几步,只让那几个护院抓牢他。
那领头的护院道:“主子,眼下他老子娘死了,他对你深恶痛绝,万万留不得!”
崔乾陵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拖到僻静点的地方,杀了吧!”
说罢瞧了眼那还死死盯着他吼叫的人,调转马头,复又转身朝着领头的道:“将那妇人,同他埋到一起罢!”
天空再一次电闪雷鸣,这酝酿已久的雨终于下了起来。
崔乾陵弹了弹砸到身上的雨水,再不耽搁,策马往城里赶去。
盈姝赶到城门,却见城门竟留了道刚容一人过的缝,恐是突然下了雨的原因,守城的侍卫躲进了瞭望台里。
她驱着马往外走,刚出了城门,就看见崔乾陵骑着马过来,两人在城门口外撞个正着。
盈姝却不理他,自顾自要往外走,崔乾陵此时全身都被雨淋湿了,快马过来下了马。
“你往哪里去?”
“我出城散心!”盈姝道。
“他已经死了!”崔乾陵提醒她。
两人心知肚明,却不知从何说起。
盈姝回答:“我知道,相识一场,我来收个尸!”
说罢,一拍马臀就往前冲去,崔乾陵在后面叫道:“陈盈姝!”
那女郎竟不理会,很快背影就被大雨和夜色覆盖。
两人的动静倒是被守城的侍卫发现了,见了他,虽是一身狼狈,还是认出就是方才冲出城门的崔家小霸王,心想人回了,总算可以关城门了!
却不想那崔家小霸王怒吼几声,骂了几句,转而问他:“我不好吗?你说,我崔乾陵哪里不好?”
侍卫惊恐道:“您自然是好的,谁敢说你不好。”
那小霸王冷笑一声,凄惨道:“有人觉得我不好,诓我骗我无视我!”
似乎越说越生气,又爬上马去,怒道:“她竟然要去给他收尸,那我便剁碎他,让她无尸可收!”
侍卫听了,想到刚刚看到的女郎身影,一下子明了,忙拉住他道不好。
“对小娘子,不能这样逼着迫着,她那般猖狂无非是仗着您的喜欢,你倘若冷她几日,自然便念你的好了。”
这话似乎说到那小霸王心坎里了,他攥着缰绳的手松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调转马头往城里去,忽而又转身道:“这城门,在她回来之前不许关!”
侍卫心里苦,却只能点头哈腰的承诺一定等那女郎回来再关!
得了准信,他也未停留,冒着雨骑马出去,身影在雨中竟有几分萧索。
怪哉,这些长安贵人们,居然也有了烦恼!
盈姝沿着官道寻去,一路却并未看见人,走了一段路,才发现道旁的泥土中似乎有血迹,周围也有被马践踏的痕迹,他又绕着附近走了一圈,才在一个草丛里看到了两具随意丢弃的身体,盈姝一眼就看到是崔乾佑和他母亲。
雨越来越大,顺着她的四肢百骸,直灌得全身发冷。
他真的死了,不知为何,只觉得凄凉,或许她早在裴府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把他当成了和自己一类人了,同样在这群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那类人!
盈姝缓缓靠近那两具身体,先去看那妇人,是一剑从前腹部穿到后肩,剑都未拔出,久病的脸被雨水一淋更加惨白,但眼睛闭着倒显得平静,她伸手握住剑柄,缓缓往外抽,生怕她还疼,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衫罩上去,不敢再看。
随后去瞧崔乾佑,他睁着眼,雨水将他的眸冲洗的越发明亮,却是空洞无物。
她不知道他身上哪一处是致命伤,因为伤口实在太多,目之所及,衣衫全是一处处的鞭痕和刀痕,盈姝一处处看去,不忍用手触碰,脸上温热的泪顺着雨水不停往下掉……壹趣妏敩
“崔乾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跟上来……”
她不知道如何同一个死去的人道歉,无论如何他也听不见了。
那便让他做最后一件事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抛尸荒野,她一边用那把剑去刨着坑,一边哭,似乎能将体内的憋闷和难受宣泄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可那个坑还是不够大,不足以装下两人,她手上全是燎泡,无助的蹲在地上哭了出来!
最后她将那妇人移到坑里,却再没有力气拉动那具男人的身体!
直到琦红带着大张氏找来,看到了在雨中孤苦无依的盈姝!
大张氏见了惨状拉着盈姝道:“你怎的到这里来了?这不关你的事!”
天知道琦红告诉她时,她多震惊,盈姝怎么能掺合到这种事里面来。
“你已经尽力救了,是他们运气不好……”
盈姝扑到大张氏怀里,问她:“为什么他要死,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活着…为什么偌大的长安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她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哭的那么伤心,大张氏知道她是被刺激的狠了,长安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只能抱住她,抚着她的背,一遍一遍的安慰…
“阿娘,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大张氏看向坑里的那两具躯体,在雨夜里像被丢弃的破布。
“不为什么,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就像苍鹰扑食兔子,老虎吃羚羊,羊吃草一样没有道理可言……再繁荣的国度,也不过是更加等级森严的剥削。”
盈姝止住了哭,抬头去看大张氏,大张氏擦干她脸上的泪,她看向那两具身体,随着泥土一捧捧的倒下去,逐渐被掩盖。
“夫人,今日下了雨,这坑又不够大,只能先草草掩埋,明日雨停了我等再来将坑挖大一些,再立个冢。”
大张氏四顾,扶起已经发着高热的盈姝,看向那土坑。
“也罢,明日你们定要处理好,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要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够好了。”
夜越发深了,雨势却没有要停的迹象,雨水能够冲刷掉一切痕迹,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长安城里依旧繁荣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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