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坐在病床上的梅启轩眼窝深陷，双目无神，接受来自这些陌生人的关心时仍没什么精神。但，听到这个问题时，眼中似乎闪过一道亮光。
他嘴唇嗫嚅了下，“记得。”
石巧巧挤在病床边上坐着，用鼓励、期待的眼神看着儿子，见其皱着眉头久久不开口，忍不住又插嘴。
“儿子，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是不是他们推你下楼的？你倒是说话呀~”
梅启轩目光在病房内众人脸上划过，深吸了口气，慢慢道：“那天，我在抽屉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是我和……”说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没有催促他，只有石巧巧心急又想催促，却被梅方死死按住了肩膀，满是威胁之意。
梅启轩垂下眼，小声道：“那个女生我根本不认识，就是同一个学校的，有一次看到有人欺负她，我帮了她一把。没想到，被他们知道了，就P了张那样的照片出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们偷偷拍的我和那女生，把什么电影里的身子接上去了吧……反正，我是真的没做过那种事情……”
“恩，我们相信你。”邹杰微笑着打断他的喃喃自语，“你看到照片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很紧张，他们经常放泥巴什么的在我抽屉里，我都快习惯了。但那种照片，我怕被人看到，我肯定会被人笑死的。说不定，他们还会去告诉老师，说我带那种东西来上学……”
梅启轩舔了舔干干的嘴唇，梅方适时递上半杯温水。
他朝这位数年不见的父亲投去个复杂的眼神，又垂着眼继续讲：“他们还留了张纸条，叫我第三节课下课后上天台去。不然，他们就要把照片发给全班、全年级的人看……”
说到这里，他肩膀微微颤抖。
“所以，你去了天台。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梅启轩眨了眨发红的眼睛，仍是低着头不肯看他们。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欺负那个女生的男的也在，上次就是他喊人来打我……”
他动了动右边小腿，一阵刺痛传来，也不知是之前被打时崴到脚的伤，还是这次坠楼新增的伤。
“我知道他是初二的学生，没想到，他们跟我们班那三个人也是一起玩的。我当时以为他们又要打我，我就往回跑，但是我被他们抓住了。然后，他们就……”
梅启轩脸上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傅沅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竟想到了某种糟糕的可能。
幸好，梅启轩噙着眼泪说的是——
“他们嘲笑我，说我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然后，他们就把我当成那个女生，让那个男的过来抱着我，还掐我的胸，笑得很厉害，还有人在旁边拍照……”
傅沅暗暗松了口气，直觉自己被前阵子得知的某桩隐秘旧事弄神经了。
“我觉得那样很难看，很恶心，我就挣扎，还跟他们厮打。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掉下去了。”
石巧巧早已怒发冲冠，听到这里，立马一拍桌子，登时就要找人理论。www.sxynkj.ċöm
“我就知道，那么高的栏杆怎么会是意外掉下去？我找他们去！”
邹杰虽然很同情梅启轩的遭遇，但，站在诉讼律师的角度，他更为这份证词而感到欢喜。
段壁人也松了口气，基本上他们的调查工作也完成了，人也醒了，他现在能去休假了吧？毕竟，梅方这回是公器私用，没有冤大头委托人，他八成只会给他们一点点奖金作为报酬。
梅方却还保持着理智，“小轩，那天在天台上的几个人，你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吗？”
梅启轩点了点头，邹杰顺势在刚刚记录的小本本上记下那几人的姓名。段壁人听到某两个名字时脸色变了变，却没吱声。
一直沉默的梁景城却突然问了个像是重复的问题。
“你确定，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掉下去的吗？”
梅启轩肯定地点头。
“你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推你，是吗？”
梅启轩犹豫着又点了点头，“当时他们想把我拽过去来着，有没有推我，我真不清楚了。”
一旁的石巧巧见状，压低声音道：“哎哟，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楼顶就你跟他们几个在，你又不是个傻子自己跳楼的，那肯定跟他们脱不开干系啊！你不如这么说，就说是他们推的你，咱们这官司就好打了……”
“可是，妈，我不想说谎……”梅启轩无力地摇头，眼睛湿湿的。
梅方再一次深深后悔，当年争夺抚养权时没有坚持到底。这个老娘们脑子里都是些歪门邪道的，迟早得把儿子教坏了。
他一边以“让儿子先休息”的名义将石巧巧拉出去，一边在心里暗暗决定。这次回去之后，得跟梁律师他们讨教一下，他这个情况能不能再打个官司，把儿子抢回来自己养。
离开病房后，邹杰分析：“看来不是故意推人，只是那帮学生下手没个轻重，几个人推搡间，梅启轩这才掉了下去。”
梁景城对此不予置评。
邹杰跃跃欲试道：“老大，这个官司怎么打好呢？是起诉学校，还是那几个在场的学生？又或者，同时起诉他们？”
梁景城淡淡道：“拿出你的手机。”
邹杰依样照做，然后又打开了视频，选择了前几天新拍的一段开始播放。
“天台栏杆多高？”
邹杰回忆了下，比划了下小腹以上的位置：“大概到这里吧……”
“梅启轩多高？”
“应该一米五几吧，怎么了？”
梁景城回头看了眼医院的灯光，古井无波的神情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调查开始前，石家人一直拿天台防护栏的高度跟学校说事，表示不可能是意外失足。那个高度你也亲眼见到了，到你肚子的高度，对那几个多半还没开始长身体的初中生来说，能到胸口位置了吧？”
邹杰露出一丝异色：“老大，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正常情况下，梅启轩和同学在推搡中不小心坠楼的可能性不大。”
与此同时，跟在他们身后走出的傅沅正低声跟段壁人说话。
“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天台防护栏的高度我量过了，水泥基是1米1，上面的铁护栏15cm，加起来就是1米2有多。梅启轩1米6都不到，他站在护栏旁边，估计都快到脖子了，这样都能摔下去，很不科学啊。”
段壁人一想也是。
他用手指凭空画了道弧线，对傅沅示意：“你看啊，如果他在护栏边，就是往楼下倒也倒不过去对吧？但是，如果他当时在这个点，比如说，距离护栏一米的距离，他被人撞飞，或是脚下踩了什么东西，一时脚滑，直接飞出去了呢？”
傅沅无语，“一时脚滑？踩了香蕉皮吗？”
段壁人摩拳擦掌道：“完全有可能啊！你没看过校园热血动漫吗？不良少年在修理敌人前，吃根香蕉是不错的装逼方式。”壹趣妏敩
傅沅：……
她选择找看起来更像正常人的律师二人组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
得知梁景城也提出了这点疑问后，傅沅不由得瞄了他一眼，再次感受到饭碗摇摇欲坠的威胁。
邹杰先是拍了拍她的马屁，甚至用了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典故，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她：“傅小姐，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掉头回去再问一遍，会不会不大合适？我看那小家伙心里挺敏感的……”
梁景城看了傅沅一眼，难得抢先开口：“先看那几个学生怎么说。警方那边估计也得到消息了。”
傅沅心领神会，事发之后，石家人当然是报了警的。梅启轩如今醒了，警方得知后肯定要过来询问，再去找那几个学生对口供。想要尽可能接近真相，肯定得拿到第一手供词才行。
人都是天生会说谎的动物，第一遍还磕磕绊绊，说到第二遍就流利多了，第三遍之后可能连自己都信了。
段壁人对着梁景城还是没什么好脸色，闻言更是皱眉。
“你们的意思是今晚就去？”他看了眼手机，“可现在都快九点了。”
邹杰自然不能质疑自家老大的决定，“段哥，现在的中学生夜生活丰富得很呢，这个点肯定还没上床睡觉。再说了，石溪县小的很，随便哪里开车十分钟就到了。五个学生，咱们分头行事，一人一个？看看有没有住得近的，可以顺便拜访了……”
他扒拉了下刚刚做记录的小本本，“就是他们家的地址我还得查一查，要不我去问下张老师好了，希望他不要又不听电话……”
段壁人懒洋洋道：“初一（1）班的学生住址我有，那三个人就交给我们吧。你们两位大律师贵人事忙，给你们省点事，就负责另外两位初二的学生好了。”说罢，朝傅沅昂了昂头，示意她跟着他走。
邹杰无语，这哪里算是省事了？他也没法抱怨，谁让他没有提前做功课呢，只能抱着侥幸心理，转而给那位李主任打电话。
梁景城驱动车子过来时，段壁人还在路边干瞪眼。
“你怕是忘了，这里是小县城，没私家车的话，交通主要靠小三轮和两条腿……”目睹了段某人装逼失败全程的傅沅鄙夷撇嘴。
梁景城摇下车窗，客气又不失矜持地朝他们抛来了橄榄枝。
“上车吧，我送你们一趟。”他淡淡扫了眼正在艰难电话谈判的邹杰，“反正，另外两个学生的住址一时半会可能问不出来。”
段壁人本来还要拿乔，叫了辆摩托过来，一问，人家只收现金，不支持手机支付，最后只得脸黑黑地跟着傅沅上了车。
“麻烦梁律师了。”
梁景城顺口回了句“客气”，刚放下电话的邹杰就插嘴：“麻烦什么呀，你们老板电话一来，老大立马就把手头的案子都给推了，拉着我来这乡下吃土……”
车里黑幽幽的，他又坐在后排，更看不清梁景城的神色，还兴致勃勃道：“我本来还以为，老大是借这个案子重振律所的名气，毕竟青少年犯罪、校园霸凌什么的，这种事情社会舆论关注度也高嘛。不过……”
车子刷地停下，车门被自动打开，凉飕飕的夜风吹来。
“我仿佛听到你刚重复的两个地址，其中一个就在这附近。调头不方便，你走过去吧。”
被扔下车的邹杰欲哭无泪，明明还有八九百米，还是直线距离，哪里算附近了？还有，人家又不是住在小巷子里，就在大马路边，怎么就不能调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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