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栈楼窗内旁观的谢栋点评:“这人的身手已跻身一流,屈居王府真是浪费。”
副将向着谢承泽,颇为自豪道:“还是小将军更胜一筹。”
谢栋摇头:“承泽不过仗着水性好,这人不会水,自然心虚,这才输了。”
话虽如此,但他脸上也不禁浮起些欣慰笑意,显然对这个侄儿很是赞许。谢氏虽是世代将门,然而一代代下来,子侄们未免有些娇气,但承泽不仅天赋出类拔萃,更可贵的是品性坚韧能吃苦。谢栋早早着意将他送去北境历练,如今来到南军,观察下来,发现他确能将南北两军经验特点融会贯通——领军者并不需要武艺绝顶,但要有过人的心性眼界,尤其是在战况复杂的南境。
副将打眼看看:人在水面挣扎,小将军站在桩顶发呆,统帅倚窗沉思,岸上围观的兵士不知其中有什么过往也没人敢动,忍不住提醒道:“唔……那,是不是该先将这人救上来?”
谢栋回神,向下喝道:“都愣着等屁吃吗?!还不救人!”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下水七手八脚将乐季拖上岸。
乐季正趴在栏杆上吐水,见人群分开,走来个面相和善朴实的中年人,尚不确定是谁,不知如何称呼。
谢栋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为人知的情况,并不生气,自报家门后,倒与他叙了不少话。
谢承泽送乐季出营,一路无话,直至走到营门,才没头没尾道:“你回去告诉殿下,其实戴家与南军……也不是全无往来。”
乐季立即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故意问道:“都在南境地界,自然是有往来的。你想提醒殿下什么?”
谢承泽烦躁摇头:“我不知细节,我不过才到军中几日,发现些蛛丝马迹,猜测而已;殿下聪慧,自然能查清楚。”
毕竟身在南军营中,乐季不便追问。告辞之后才想起:对恭王府透露这个消息,显然对谢家不利;而谢承泽本是谢家人,这么做已算是对家族不忠。回想起谢承泽烦躁的表情,乐季忽然有些同情他:夹在康王、谢家与恭王之间,到底何去何从?换了自己也未必知道。相比之下,他乐季只需掩藏住自己的暗恋心思,倒轻松些。
这边,谢栋也逮住谢承泽:“我知你曾与恭王府的人在北境上过战场,有些情谊;但眼下无需与他们往来过甚,还应专心军务。这几日下游又报有水匪作患,明日你跟去观战,看看水上作战是何策略。”壹趣妏敩
谢承泽唯唯称是。
谢栋心细,见他情绪低落,便着意提点:“非是叔父要多管闲事,只是你还年轻,不识人心险恶。我虽对恭王了解不多,可历来哪有新鲜事:他们此来南境就是要查点东西回去,替陛下打戴家三十大板。他们如今愿意与你往来,无非看中你是谢家子弟,在南境可以借谢家的势;再则,你未来将执掌南军,提前与你交好罢了。”
后半句令谢承泽惊讶抬头:“二叔……”
谢栋慈祥拍拍他肩膀:“有何惊讶?我谢家世代执掌南军兵符。同辈子侄中唯有你将来取代我的位置,扛起守境重任,你自己也该有此觉悟才是。一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二来警惕旁人的别有用心。”
谢承泽嗫嚅:“我,只是没想过这层……”
他想起那夜舫中,萧彦热情到近乎放荡的勾引纠缠,还有那句呼唤:“到我这边来”——那时他淹没沉溺在情海,虽然不明白为何萧彦改变之前要与他分离的坚决,却也满心欢喜;现在忽然恍如醍醐灌顶:萧彦想要他的支持——身为下一代南军统帅的他的支持。
他整个人整个心顿时空了。
天空骤然转阴,路过的兵士招呼他:“小将军,快些准备避雨!”
说话间,豆大雨点已然劈头盖脸落下。谢承泽跑回自己营房,满脸满身都是水。
曲珍问:“大哥哥,你怎么哭了?”
多吉懂事地递来毛巾,谢承泽捂在脸上胡乱地擦:“我没哭,是雨水。”
三人一狗便静静地趴在窗口看雨,直到天黑。
***
乐季回去时,萧彦正坐在书房与林文举、亦万重议事。乐季一刻不耽误,立即禀告谢承泽之言。
萧彦听完,却不见意外,意味深长地评论道:“南境这两大家,倒都不简单。”
林文举正在看何联三后来的供词,对乐季解释:“戴宏达在酒席上对王爷言之凿凿,说与南军毫无瓜葛;但看着管家的供状,原来戴家不仅资助过南军,其下产业还与北境多有生意往来。”
乐季皱眉:“戴家的手伸的那么长?若与北境往来,货运从南到北,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为何无人知晓此事?“
林文举道:“因为并无货物流通,只有银钱往来——确切地说,只有银钱汇去。”
亦万重补充:“相隔太远,连何联三也不知钱款的最终流向;不过依在下看,既然最终无迹可寻,很可能那些银钱出了大魏。”
“出了大魏?戴氏在大魏之外还有置有产业?再说,出大魏向北,不就是草原?”林文举起初不解,不过随后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谨慎地看向萧彦。
萧彦已然想到,握紧红木椅的扶手,冷冷道:“——有辛。”
乐季想起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灰眼睛,恨声道:“咱们留在北边的人把草原都翻了个遍也没抓到那个犬戎。等抓到他,定要千刀万剐!他背后若真是戴氏指使——”
“此事未经调查,尚无定论。”萧彦摆手,恢复冷静:“本王此行,原本便要扳倒戴家,不论他们与犬戎有无勾连。”
他看向亦万重,后者已默契地点头:“但若真是戴氏远隔南北,指使有辛绑劫您,那必定早已存有逆反不臣之心——咱们便得将这棵西南大树连根拔起。”
“此事交与你查。”接下来,萧彦修长手指敲着扶手,思索:“你们若是哥亥天青,接受任务劫夺皇子,本想做笔交易、让族人吃饱,可最后事没办成,反遭灭族——你会逃去哪里?”
林文举虽没见过哥亥,分析道:“此人似是个赌徒。若事成,便会狂欢挥霍;若失败,便可能铤而走险。”——从前在一半馆中,多的是这样的恩客。
“独行孤狼难抓,却也成不了气候。”萧彦起身:“先不管那北边犬戎,眼下先理南境之事。务必把何联三活着带回首阳,口供中其余牵连的南境官员,只简略审问五品以下者,其余暂且搁置。”
“那南军收受的钱粮也不论?”亦万重问。
萧彦回视他:“亦先生,莫非你想要本王同时与两大世家作对?”
亦万重黯然:“自然不可。”
萧彦明白他知晓分寸,谈完出门后,乐季跟上。行至内院,萧彦方才问:“你去军营何事?”
乐季早想好回答:“前次去寻谢小将军时,答应请营门守备喝酒,今日得空,便守约带酒去。”
萧彦“哦”了一声:“那为何靴子湿了?”sxynkj.ċöm
乐季不由低头:他上岸后拧干衣衫,一路上风吹干透,确认看不出来才进府;但靴子内里仍是潮湿,居然被主子瞧出破绽。
那双漂亮威严的眼睛看过来,乐季强装镇定扯谎:“酒醉脚滑,踩水坑了。”
乐孟在旁立即瞪他——哪有军营白日饮酒?!
但萧彦没再多问。
饭后,乐孟趁无人时揪住他追问,无果。第二天趁萧彦午睡,悄悄去了锦川军营。恰逢谢承泽不在,乐孟打听一圈,大致问个明白,略放了放心。
正准备回去,却被不知从哪冒出的枣核叼住了裤腿。
两个小孩风一样跑过来:“乐大哥!带我们出去玩!”——军营枯燥无聊,谢承泽不在,他们闷坏了。
乐季被缠得脱不开身,想想今日无事,便答应了。
锦川商贸繁盛,城中街市热闹,乐孟乐呵呵带着两个孩子吃吃玩玩,枣核也跟着混个饱。
曲珍闹着要买糖糕,多吉不让:“别把乐大哥的钱都花光,他以后没钱娶媳妇了。”
眼看曲珍小嘴一憋,乐孟赶紧掏出钱袋:“买!乐大哥可是王府侍卫,有的是钱!”
站在糖糕摊子旁眼巴巴等出炉,曲珍又问:“王爷哥哥有很多钱吗?”
乐孟想了想,认真回答:“王爷有好几个,咱们家王爷钱最少。”
他这么一说,曲珍很惭愧:“那我不要糖糕了。”
乐孟忙宽慰她:“我们王爷的钱是不多,但是够买这一街的糖糕呢!”
曲珍开心了:“那,买五个!我们每人一个,再给大哥哥带一个!不,六个,送他一个,他看我们吃东西看了好长时间,肯定是饿了!”
“谁?”乐孟警觉。
顺着曲珍手指的方向一看,恰巧此时糖糕出炉揭盖,透过热气,他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
枣核得到一块糖糕,吃得不亦乐乎。乐孟松口气:“那小孩挺害羞么,你给他送去。”
多吉摇头:“那不是小孩,那是托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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