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工头名叫林震，说起来也算有些本事。在水利工程上偷工减料导致重大事故的，依着本朝律法不是砍头就是刺配流放，最轻也得打顿板子吧？然而这件事之后，他非但是毫发无损，甚至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招揽更大的工程。
厉雪竹与他的渊源，便是在京城开钱庄的时候。
林震手头有几十名工人，平时在京城里接一些修宅子、种苗木花卉的零散活计。后来仗着当上工部侍郎的姐夫帮忙才包揽到了朝廷的大工程，但他手头的资源毕竟有限，就需要准备很大一笔钱扩充人手、购买建材和工具等等。
当时兴荣钱庄在北直隶风头正盛，林震便首先找到兴荣钱庄谈借贷的事。厉雪竹一看他递交的材料当时便驳回了，让柜上伙计婉言拒绝。
“做假帐的我见得多了。”
厉雪竹如今想起那件事来都仍然很生气：“哪家商号铺面来钱庄借贷银钱，在递交材料的时候都会请帐房先生事先把账面做一做，装装样子。这种做法在业内很常见，只要帐面不做得太过分，说得过去便可。”
说到此处，厉雪竹深一口气：“不过，以他们那一个月几百两银子的流水，怎么做也就那样了，所以帐目数字上简直坦诚得令人发止。”
“那……至少说明人家老实嘛。”关小朵对她说的这些完全不懂，就凭自己的理解插了一句。
厉雪竹面无表情地驳了一句：“他可能觉得我瞎。”
关小朵心里叹气：若是把这位姐姐惹生气了，估计她骂起人来跟刀美丽有一拼。
“那后来呢？”
“就凭他那帐面，就算有桑清平给他做保，也不可能有钱庄会借五万两银子给他的。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多了去了！随便往街上扔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当官的，区区一个工部侍郎哪里就能有那么大的面子？”
厉雪竹语气渐渐又和缓下来：“后来，听说他又找了几家有些名气的大商号做担保，最终还是搞到了银子，把工程接了下来。唉，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手段，即使工程出了事，不仅没被朝廷降罪，反而还愈加发达起来了。”
关小朵也一脸无奈：“这世道，真是没法说。”
“这还不算完。”
厉雪竹又接着说道：“后来他又接了大工程，还是要到找钱庄处拆借银子。帐面做得到底是比先前好看了些，看样子是赚了钱、已请得起帐房先生给他装点帐面了。但就算他递交的材料能够通过审核，我也仍是给柜上定了规矩：这个人的生意我们不接。”
关小朵不由皱眉：“这又是为何？”
厉雪竹冷笑道：“回头他又把哪里搞得房倒屋塌洪水漫堤，我可不陪他造这个孽。”
“那倒是奇了！你如此嫌恶他，却为何又偏是他要与你定亲？”
“倒也不是针对他。”
厉雪竹说：“我们做钱庄生意的，并不会以个人好恶选择客户，而是凭各种数据和评估。业内有黑名单和白名单，就是为了处理像他这种有不良记录的商人。就算资产评估可以达到借贷标准，考虑到不可控因素的风险过大，也会直接将其踢出客户名单。”
厉雪竹突然神色一变，有些沮丧道：“为了防范风险，有很多规矩都是早就定好的，钱庄之间也会互通黑白名单，以相互警示行业风险。但是，怕就怕一个不懂规矩的外行突然做了东家，又不管不顾，结果把什么事都搞得一团糟。”
关小朵觉得，她说的大概就是那位才接手钱庄生意不久的大少爷厉景凌了：“所以，厉景凌把钱借给他了？”
厉雪竹点点头：“这次是内务府给的肥差，要给皇帝修园子。前期投入大概需要十万两左右的银子。”
关小朵咂舌道：“哇，好多钱！听上去好像是个挺赚钱的买卖呢！皇帝家真是有钱啊！”
厉雪竹露出一丝苦笑：跟皇家打交道可没那么简单，这个甲方极其不好伺候！尤其像是修园子这种活，不仅要求奇多，活儿也麻烦，银子结得又慢——皇帝满意了娘娘不满意，娘娘满意了宫女太监又挑出一堆毛病。
你还别瞧不起这些下人，每一个甲方你都得罪不起。有时候就是因为宫女太监的一句话，娘娘说不定就改主意了。随随便便让你改个千八百遍，哪怕你已经改到吐血了，人家一句话就再让你改回第一稿。
崩溃吗？你还不能急，哪怕甲方虐你千百遍你也依然要视甲方爸爸为初恋，因为胆敢顶嘴就立刻叫你脑袋搬家。当然，皇帝大部分时候都是明君圣主，但他如果偶尔情绪不稳定一下，你可没处说理去。
京城那地方的水深，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厉雪竹始终认为，如果人有问题，那么他做什么事都会有问题。之前他犯的错均未受到惩罚，这极有可能助长他犯更大的错。
厉景凌虽说是个新手，但柜上还有十几位老账房先生，应该会告诉他风险：皇帝不好伺候，若是林震的豆腐渣工程把皇帝给坑个好歹，惹得龙颜大怒，他脑袋搬家是小，我们钱庄找谁要钱去？再者，万一皇帝看不上他手下的工匠要临时换人，折腾到最后也可能一两银子也拿不着。
最重要的是，这一朝天子性情古怪十分难相处，让人难以捉摸，天晓得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且近年来西北战事频仍，国库早就空了，万一的万一，工程竣工的时候皇帝耍赖说没钱，先欠几年再说，那才叫闹心呢。
所以，这绝对是个大坑啊！
在京城开钱庄的都不傻，肯定没有人愿意借给他。林震肯定是看准了厉景凌这个新手，以巨大的利益诱惑拖他下水。
“利益当前，大家都知道这是块肥肉，却并没有人敢下口。为了降低风险，厉家就选择了一种加大投注、捆绑式的解决方法——联姻，把两个家族绑在一起，共同对抗风险，扩大赢面。”
厉雪竹无力地叹了口气：“林震就像一只即将驶进危险水域的小船，独自前进很可能就会倾覆。而厉家如果要脱离险境，要么换条更安全的大船，要么就加固这艘船，显然老爷做出了一个糟糕的决定。”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关小朵顿时皱起眉头：结婚还有这种功能？难道两个家族联姻了，问题就解决了吗？……这方法可真够恶心人的。
厉雪竹苦笑道：“我不同意，他们便说我太过精明，太聪明的女人不可爱，以后也没人敢要了，总之所有人都在极力促成此事。”
关小朵听了不由怒道：“有毛病啊！这明明是卖女儿啊！”
厉雪竹点头：“其实不难猜到，林家为了促成此事肯定会重金下聘。反正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稳赚不亏的买卖：如果能顺利赚到钱，那么自然皆大欢喜；就算万一出了差错，银子收不回来，亲家之间也不好立刻就翻脸，毕竟已经是一家人了，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一起收拾这烂摊子。”
说到此处，厉雪竹不禁又冷笑道：“而且，林震这算盘打得妙啊！厉家与户部侍郎严文通家早有婚约在先，而严大人管的正是朝廷的钱粮，万一这笔内务府的银子有什么差池，林震只管逼我去找他要钱便是！这桩婚事，表面看似是我们家高攀了林家，实际上却是完全相反。”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听得关小朵一阵头大，她捋了半天才闹明白，说道：“你把这话告诉你爹娘，让他们别上当啊！”
厉雪竹却笑得凄然：“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只劝我为了家族利益考虑。还说我年纪大了，又是先前定过亲的，未成婚便夫君早亡已是十分不祥之人，若是再错过这桩好姻缘，以后怕是再难找到合适的夫家了。……这叫我还能说什么？”
难怪她方才哭得那样，这一大家子人竟是没一个明白的！
厉雪竹说到此处，不由再度哽咽起来：
“若我不读书，他们就说‘你这无知蠢妇果然没什么见识’；而我不仅读书知理，还样样皆比他们都强，他们又要说‘女儿家识几个字便罢，又考不得功名，读那么多书管什么用？到头来总是争强好胜，白白惹人讨厌’。”
“屁话！全是屁话！”
关小朵怒道：“这种混账话若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看我不把他们打个稀巴烂！”
厉雪竹握住她的手，含泪道：“这些话我就只讲与你听，你听罢也便罢了。我一肚子苦水无人可以倾诉，若是不把这些话说出来，定是要活活憋死了。”
“不，这些事我不知道便罢，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一定要管！”关小朵却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不让那些卖女儿的得逞！林震那种货色哪里就配得上你？旁的事都好说，唯独这事没的商量！”sxynkj.ċöm
厉雪竹却愁道：“提亲的如今都已到了府上，若是我执意不从、再闹起来，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体面？！”
关小朵大声道：“一口猪被绑起来待宰了，谁还会在意它被绑得姿势体不体面？你在家里原是有本事有钱有地位，明明可以自己当地主好好过一辈子，如今却偏要为了什么‘家族利益’被送到别人家里当长工？简直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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