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屋里焚着檀香,一片鸦雀无声,如同寺庙里一般安静肃穆。
厉雪竹刚进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坐在门边的太师椅上,身边几名年轻的小丫鬟规规矩矩侍立在身旁,个个神色紧张,噤若寒蝉。
“姜嬷嬷好。”
厉雪竹微笑地上前一礼。
那姓姜的妇人面相凶恶又十分魁梧,待人一向严厉、不苟言笑,唯独见了厉雪竹立刻喜笑颜开:“姑娘来啦?夫人正等你呢,快随我来吧。”
她一面挽起厉雪竹的胳膊,一面朝里屋道:“夫人,小姐来了。”
这位虎背熊腰的嬷嬷本名姜映梅,又唤作大梅子,是白氏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跟了主子一辈子未嫁,如今在后宅负责管教下人,也教引小姐少爷们学习规矩礼法。这偌大的后宅里,不少人都挨过她的巴掌,哪怕是最得宠的姨娘也不敢在她面前逞威风。
厉雪竹是她一手带大的,自幼便与她十分亲近。
“来了?坐吧。”
白氏一身素衣,正盘腿端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捻动着金星檀的大颗佛珠,气定神闲。
厉雪竹向母亲行了礼,早瞥见一旁的书案上摆着个大锦盒,案头上放着算盘、帐簿、笔墨等物,看来是有正事。
但白氏并没有急于说话,而是继续默诵经文。厉雪竹也不敢惊扰,只坐在一旁静静等着。屋里除了大梅子再没有旁人,静得只有佛珠在手中相碰时发出的细小声响。sxynkj.ċöm
白氏双目微合,神态恬淡,半晌才缓缓张开眼。她见厉雪竹不急不躁,仪态端庄、气质娴雅,方才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口中说道:壹趣妏敩
“你去把那锦盒打开。”
厉雪竹应了一声,就见大梅子已主动上前替她去了包在外层的金棕色缎子,就见外表极为朴素的木匣子上贴着‘万丰钱庄’的红印封条,便猜到里面装的应是母亲存在舅舅那里的梯己钱。
白氏又道:“我这老眼昏花的,近来精神也是不济,你帮我对对数目字可有差错。”
厉雪竹点头称是,笑道:“谁出错,万丰号也不能出错。何况母亲存在柜上的钱都是由舅舅亲自打理的,断然是万无一失。”
万丰钱庄是白氏一族的产业,是历经百年不倒的金字招牌,财力雄厚,向来以信誉为根本、以严谨可靠著称。当初厉雪竹的兴荣刚在北直隶立足时,正万丰做的担保。
白氏听她如此夸赞自家钱庄,心里自是欢喜,却佯装生气道:“懒丫头,休要拿好听话糊弄我!我是怕你这些日子闲下来、在家里懒怠了,就荒废了看家本事。”
大梅子当面将封条启了,见最上方是两本账册、一张盖着万丰大印的出帐兑票,底下皆是一百两一根的金条,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粗略估算有一千余两;最上面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些散碎银子。
厉雪竹净了手,在书案旁坐下,大梅子将个黑檀木框的算盘摆到她面前,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研墨。
“兴荣号离了你,如今是一日不胜一日。”
白氏手中依旧拨弄着佛珠,继续说道:“那外房的野种一身江湖气,混些个三教九流的朋友是一把好手,而钱庄却桩桩都是精细买卖,一处算计不到便要出错漏,错得多了招牌就砸了。哼,我看他早晚将你挣下那点家底给祸害光了,这才再没人惦记,大家干净。”
厉雪竹心里叹气。
厉景凌为人豪爽,朋友很多,办事情重情义;而厉雪竹讲究严谨、守规矩,细微之处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在商言商,做生意就要精打细算——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坦白地说,不是厉雪竹不好好教他,而是既好面子又不好算计的厉景凌根本不是做钱庄生意这块料。
但是没办法,厉雪竹年岁大了,厉家是断不可能把兴荣号这日进斗金的好买卖给她当嫁妆便宜亲家的,总得找个男丁接手才行。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白氏又道:“你记住娘这句话,无论将来许给什么样的男人、进入什么样的家庭,都一定要把财权抓在自己手上,有钱才有一切,真金白银才是最实际的。”
厉雪竹暗自皱眉,灵巧的指尖一刻不停,始终在算盘上飞快地腾挪拨转,目光在帐册上密集的数字间缓缓移动。
一心多用,也是她长久以来练就的基本功之一。
钱庄开业初期,诸多琐碎事务皆要她亲力亲为,哪怕是在嘈杂纷乱的环境中,她也必须能集中精神能一边聆听一边思考一边计算,同时还要兼顾准确和周密——心里想着一,手里做着二,口中答着三,便是她的独门绝技了。
“身为女人,有些事是我们改变不了的。”
白氏继续说道:“但是,怨天尤人没有用,唯有智慧和金钱,才是真正能够改变命运的东西。不想认命,就永远都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感觉两耳被灌满了毒鸡汤。
厉雪竹并未分神回应她,手上的速度却在渐渐加快。
白氏夫人在厉家后宅拥有绝对的权力,虽然她表面温和与世无争,但是包括厉老爷在内,都没有人敢违抗她。别看在省城作官的厉万春并不老实,一房一房地往家娶小妾,但白氏始终稳坐正房,大权在握。
“我知道你听得腻烦,但我也还是要说。”
白氏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察她压抑在心里的抵触情绪,说道:“你爹的本事虽然有限,但最好贪慕虚荣,他一心想在京城出人头地,因此你未来的夫婿定是一位京城的望族子弟,注定了是要远嫁的。”
厉雪竹今年虚岁快十九了,哪怕兴荣钱庄在厉景凌手上再怎么一坨浆糊,她也终究是要放手,不能再耽搁了。厉万春一直想要上调京城做官,严家的婚事虽然定了,但还未礼成,其中仍有诸多变数,还是需要厉雪竹这个更加稳健的跳板。
清脆地拨响最后一颗算盘珠,厉雪竹连续报出一串精确的数字,说道:“这五年的本钱,利钱和结算点数,您看对么?”
“这才是我白羽的女儿。”
白氏脸上浮现一丝自豪,始终严肃的唇角也不由微微上扬:“这些钱,都是给你预备的。”
厉雪竹闻言不解道:“我出阁的花销,自有家中定例,银子是早就备下的,何必动用母亲的梯己钱?”
白氏却摇头笑道:“你懂什么。你在夫家未来的地位,完全取决于娘家的支撑。无论是多好的人家,一辈子长着呢,总会经历起起落落、始料未及之事。这笔钱是我单给你的陪嫁,留作将来应急之用。你远在京城,若是有什么急事娘可能帮不上你,便可指着这些银子渡过难关。”
白氏待人向来刻薄,对唯一的女儿也十分严格。
见母亲对自己未来考虑得如此周到,厉雪竹不禁心头一暖,却仍是拒绝道:“我走之后,娘在家中再没有个贴心之人,这些钱还是留给娘存着养老吧。我还年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处,我也总有法子能挺得过。”
白氏听她言语恳切,字字皆是出自肺腑,心中甚是宽慰。当下也不再与她争执,而是说道:
“如今朝廷局势动荡,新君根基不稳,京中时有锦衣卫监视打压朝臣,搅得人心惶惶。前几日,我托人在京中抄底买下了几间商铺,都是地段极好的旺铺,皆因主家遭了祸事才被迫出手要兑成现银。地契上写你的名字,日常打理、收租的事都不劳你费心,我已找了妥当人去办。你平时只管去京城的隆庆钱庄收钱对帐,若有急用,就托他们把铺面出手,想兑现也左不过是三五天的事。”
原来白氏暗中早已做好了安排,已将前路都给她铺平了。厉雪竹只得点头道:“母亲费心了。”
“我倒希望我是白操心!”
白氏招手叫她过来,厉雪竹便听话地来到母亲身边。白氏轻抚她黑亮的头发,说道:“这些钱只是以备万一,若能配得良人才是你的造化。”
厉雪竹笑道:“方才您还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凡事总得存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只是,咱们家的兴荣钱庄在京城开了有四处门市,您却把生意给了隆庆?”厉雪竹不禁为自己一手创办的钱庄鸣不平:“兴荣哪里不好了?我不服。”
“厉家的男人,我一个也信不过。”
白氏挑了挑眉梢:“我就你这一个女儿,为了你我命都舍得出,这点钱又算什么?兴荣若是能一直在你手里,我连棺材本都舍得给!”
厉雪竹苦涩一笑,这时候莫名就想起那个野心勃勃干劲十足的关小朵来,不禁有些羡慕地想:她那些新奇的小玩意,若是找到更大的市场,也是前景广阔,兴许能做得长久,结局一定比自己强。但若是遂了厉景秋的意,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其实,当初她冒出让关小朵来看望厉景秋的念头是抱有一丝私心的。毕竟那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虽说上一辈有些纠葛,但姐弟之间感情向来很好。他对那小丫头一片痴心,如今又正是为这事遭老爹一顿毒打,却仍是不肯放弃,可见诚意十足。兴许那小丫头心软,见到他的惨状就被感动了呢?万一呢?
等等,万一?……那岂不是糟了?
厉雪竹想到此处心里骤然一紧,随即起身辞别白氏,匆匆朝厉景秋的住处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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