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里,虞海嘴里还在碎碎念着,或看看暴利长,或看看文朝云,目光逡巡间冷不丁对上一双严厉的眸子,吓得一哆嗦,看清了才发现是张安世。
见众人进来坐定,张安世摆摆手,旁边的伙计一个端了茶水上来,一个端了水盆来给暴利长擦洗,文朝云微垂着眸靠在椅背上,全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金日磾蓦地联想到之前看到的一些怪相,恍然大悟地看向张安世。原以为文朝云一介弱女子在市井之中生存极为艰难,原来也有有心人的帮助才能顺风顺水,这位铁面尚书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低调。
“哎哎,张尚书,您和我女儿这算怎么一回事?”虞海也看明白了,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刘细君对虞海根本没好感,不耐烦地掉头,却被霍嬗又扯了一把,只好和一脸期待的他一同转向主人座上的张安世和文朝云二人。
静默片刻,还是文朝云先轻轻咳嗽一声,淡然道:“从当年您把我强嫁到文家后,您又何曾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关心……而今有这存身立命之处,难道父亲还想对我这不孝女赶尽杀绝么?”
霍嬗和刘细君立即怒目而视,面带鄙夷之色。
“没有的事……”虞海额上冒出冷汗,赶紧赔笑,“如今那人不早战死了么,你还是虞家的女儿,随时都能……”
文朝云却看也不看他,声音平静,“您还让我充当眼线,盯着暴先生。我并不想知道您有何打算,但凡您若还念父女之情,只怕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竟有这事?”暴利长失声,面上颓色一扫而空,愤怒地看了虞海一眼,又觉得迷惑,“他盯着我做什么?”
刘细君也好奇不已,忽听身后霍嬗一嗓子嚷道:“果真愚笨不自知,才被人耍得团团转呢!凭你个门外汉也能坐上厩监之位,也不想想是谁在背后操控着?”
不等暴利长回味过来,金日磾也淡淡续道:“他的最终目的,应当是九方娘子的身世——当年九方德被诬倒卖御马出关,少不得是你在背后为之。”
他的声音并不大,原本有些吵扰的屋内却在一瞬间安静下来,霍嬗更夸张地倒吸一口气,被刘细君烦躁地在胳膊上掐了一把,差点叫出声,“谁是九方德?谁是九方娘子?本侯怎么不知道?”
刘细君急得又掐他,“少说闲话!”
金日磾盯着慢慢低下头去的虞海,“你不反驳,可见这话已有八分真。若是细究,当年帮你处理马匹的,应该正是冯继吧——所以自从天马入京,你们根据暴先生罕有的姓氏,很快便锁定了九方娘子,又一步步想将当年的事情扼杀在未知中。”
虞海脸色青惨,霍嬗一拍手,于辰领着几个卫尉马上上前将虞海制住。霍嬗笑嘻嘻地点点头,“甚好,本侯可得出口气,把这人押到廷尉府去!”
冠军侯府的卫尉们身强体壮,丝毫不逊广陵王府一众卫尉,刘细君面色凝重地看着虞海一言不发地被拖出去,回头对上金日磾探究的目光,一怔之后遂道:“我……我来找缨姊姊,但薛夫人说……姊姊不在家。”
她说出“姊姊”二字时悄悄望了一眼霍嬗,这一贯大咧咧的小侯爷这时却机敏起来,瞪大眼睛看她,“你说什么?薛缨——薛缨就是那个谁……”
他着急的样子把刘细君一下逗乐,故意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道:“可不是么,堂堂冠军侯也并非全知全能,如何?”
霍嬗蔫到了一边不说话了。
金日磾立即回头看张安世,却见他依然只将目光落在文朝云身上,神情分外关切。注意到金日磾的视线,文朝云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轻轻碰了张安世的手,低声道:“都尉有事问你。”
张安世这才抬起眼睛,向金日磾轻轻摇头,“早间辞别九方娘子后我便去了尚书府,她去了何处我当真不知。”
原来他一直有听到众人的议论声,只是一颗心牵挂在文朝云身上,无暇顾旁人许多。
金日磾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安感,一旁暴利长也抓住他的胳膊,颤声道:“太仆……那个虞海,他就是害我姊夫的真凶么?今天肯定也是他构陷我和文娘子,那缨儿岂不是也……一定也是他干的吧!”
一股灵感直冲脑门,金日磾双手交叠在胸前,咬牙道:“无怪他方才一言不发,只怕被我们追问又牵扯出这一故事来,缨儿的下落只怕就要从他口中才能套出来!”
他转头便冲了出去,刘细君也不禁着急,叫着“我也同去”便站起身来,冷不丁被身后霍嬗一把抓住手腕。她急得跺脚,“放肆!你这是做什么?”
“你还想出个三长两短?在广陵王手中出个事,到了冠军侯府还想出事,是打算要我在陛下面前自戕谢罪?”霍嬗没好气地瞪着她,又凑近一步,几乎成了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你记着,那个薛……九方缨的事还没完呢,大家都知道独独瞒着我,我倒要拷问拷问你是何缘故了——跟我回侯府去!”
“哎……放手……”霍嬗人小手劲却大,疼得刘细君眼泪汪汪,只得被他半拖半拽地出去了。
霍嬗的离开带走了酒肆外的所有卫尉,周遭终于再次静下来。暴利长暗暗松了口气,身上的疼痛这才一阵一阵地又涌上来——方才神思太过紧张竟似全然不觉。
“亏你来得及时……”身后传来文朝云低低的声音,柔情万分。
暴利长浑身一哆嗦,但他知道,这样温柔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张安世低声的叹息随后响起,“是我的错。良言病逝已足一年,我本早该迎你回府,不然也不会招致今日之难……云儿,当年你我失之交臂,今日若不虑前事之失,便又要循覆车之轨!”
文朝云美眸含泪,只紧紧抓住张安世的衣袖,声音在喉中哽住。
她犹记得少女时,父亲虞海因贪当时北伐匈奴的风气与名望,不顾她的祈求坚持将她嫁到武夫之家,不料那人也是个短命的,跟在长平侯麾下不但寸功未建,只剩尸身回京。
而那时,升任御史大夫的张汤也早为次子张安世定下婚约,二人生生拆散,心痛入骨。
她从此恼恨这样的父亲,更厌倦了这样的父亲,便咬牙离了夫家,用家中带出的积蓄盘下这间酒肆,尔后又有张安世的暗中接济,日子也算过得去。
故而得知九方缨的身世后,文朝云也颇为动容,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自此全心帮衬。
或许是天意……如今张安世的妻子业已病逝,上天注定还是让他们走到一起。
青梅竹马时稚嫩的脸孔与面前人重合、融为一体,文朝云不再犹豫,重重地点下头。
张安世露出笑容,目光这才转向一边坐得僵硬的暴利长,却向一旁道:“你们送暴先生回去,小心莫碰到伤处。”
“诺。”远处站着伙计们走过来,暴利长觉得自己真是糗大了,只来得及回头道谢一声,用袖子掩面被半搀半架了出去。
等到金日磾赶到廷尉府,虞海已然收押在监。因是冠军侯差人亲自遣至,廷尉自然准备尽心审问,但见到金日磾前来,还是着实意外,有些吃不准这两位贵人一前一后到来所为何事。
“我只有几句话要问,不妨碍廷尉审案。”金日磾谦恭地道。
廷尉权衡一二也只得应允,他心中清楚,犯事是而今的太仆,这金日磾却是皇帝身边的奉车都尉,无论是冲着权势高低或是掌管事务的职权范围,这二人怕是有不少的事可以好好“问”一番。
虞海目光放空地跪在地上,肥胖的身体摆出这副姿态有些可笑,但金日磾从未见过他如此的神情。念在与他共事这些年,金日磾半蹲下去,压低声音问道:“九方缨是不是在冯继手中?你们是否要斩草除根?”sxynkj.ċöm
虞海目光呆滞,依然不发一言。
金日磾心中生疑,重又问道:“你们是不是在上林苑外将九方缨掳走的?”
虞海浑身一颤,仿佛这才恢复了些知觉,转过头来冲金日磾咧开嘴一笑,“都尉可真会装,还有什么事你们不知道?何苦来问我呢?”
“你们?你指谁?”金日磾急忙按住他的肩头。虞海一挣不脱,只看着金日磾冷笑,“都尉也别都混赖在我身上,既然想为九方德翻案,便好好打听清楚他是个什么人再来说罢!”
金日磾还要再问,廷尉急忙上前拦住,声音里已有不满,“都尉虽是陛下跟前的人,也总要顾及廷尉衙门的规矩。”
金日磾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缓缓道:“失礼了,我这便告辞。”转身离去。
在廷尉面前大加责难要犯,确是逾矩。金日磾走出廷尉府的大门,外面天光渐暗,街头行人匆匆,但不知其中哪一个才是他要找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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